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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初,会稽沈文魁,以军功膺尚书及都统要职,《满汉名臣传》具载其历史,视之年、岳,不啻也。少之时,逾闲荡检,无所不为。与其嫡亲孀婶通,为里党公逐,乃匿身于曹娥庙。沈固曹娥江人也,庙之后楹,为曹娥神香闺,每年只洒扫一次,其他无敢入者,恐亵神,此俗例也。文魁逃至此,里党人之执梃而来者,踵且至,无已,姑掩入神榻以避之,来者遍搜不可得,疑为远去矣,遂一哄而散。后其婶踪迹得之,赠以金,令远去,不十年且衣锦归矣。曹娥庙本不宽丽,今之屋宇宏壮,金碧辉煌者,皆文魁所重建,以谢神赐也。文魁貌如美女子。或谓尚满清某郡主,以微行被卫兵所杀。又一说,谓文魁之花烛即其婶也。宦场之秘秽,今不可得而据矣。

涂西沈修之茂才,好施与,而又极器妇女之有德者。自述乙酉年自省中秋试归,渡江后,为暴风所阻,就西兴镇宿焉。生榻孤枕,受风雨之击撞,更阑不得寐,忽闻喁喁之声,自壁缝刺入,屏息而听之,男音者曰:“余父病,仅一发之间,不能厚所入,延良医以治之,为人子者殆愧死矣。”女音者曰:“子一舆夫耳,日三餐犹虞不给,盗贼非可为也,余寻常服饰亦已典质净尽,家中无他物可鬻,无已,其鬻我乎?”男音者曰:“余欲行孝而谋救父,若鬻汝,是重余罪矣。且老父素德汝者,使知之必怒斥余,是不能救余父之病,而适以速余父之死也。此种灭理丧伦事,余必不为,子毋言。”女音者又曰:“事有轻重,子宜权之。余能鬻身以救翁,是玉成余之孝名也。且余于万不得已中,亦有唯一之计较。君财可得也,妾节不可毁也。”男音者曰:“然则奈何?”女音者又曰:“余俟君署券泣别后,则死耳。”男音者泪声曰:“不可,不可。”言未已,雄鸡已一声矣。斯时风雨之恶,若助孝子孝妇以切切者。旋闻启门声,少顷,复闻男音者曰:“今日天色恶,所得必倍于他日,余去矣,午前后必归,子善视老人,犹有残粥也。”女音者吞声曰:“子请释怀,余何人也?”茂才听之备,窃叹此一对夫妻,为世界所罕有。殆吾越山川之灵秀,钟毓于此耶,吾今必有以慰善人。其次日询之逆旅主,则曰比邻张成者,镇上之名孝子,而其妇李氏,亦近世中绝无仅有者。茂才乃招张妇至,馈以百金而去。今闻张父寿至七十余,所谓张成者,则家已小康矣。作善必昌,其定理也。茂才尝言,余必上其事于大吏,采入越志,以为世之为儿媳者榜。

曲园典试河南时,以命题干廷议,卒罢官。其一为“君夫人阳货欲”,又其一为“速出令反”,盖不满于合肥相公也,文人之好弄,可谓极矣。余自幼即习问其说,然胡寿清少司成典浙试时,亦以游戏法命题。胡固刚直门下士,而绝不满意于合肥者,试某某两县时,其一首题为“老彭”,次题“社稷之臣也”,其一首题为“有李”,次题“国人皆曰可杀。”似乎比曲园分外有棱,而胡独得以免祸。盖曲园一编修,其脚根固不足以方少司成也。州官放火,百姓点灯,信然哉。

浦阳陈某,壮年徒手,里党咸鄙之。一日忽发奇想,谓其母曰:“男儿当自强,老死牖下奚为者?纵不能官,亦当以远贾得利,乃不负此七尺耳。”母本爱其子,而又不愿其终弃也,为之游说于戚党间,得二百金。有谓酒利可十倍者,乃贩而之沪。时租界新辟,北里中之招徕屈如也,陈所昵妓徐娘矣,本愿嫁作商人妇,相陈貌,许为诚恳一流,顾陈此时已阮郎羞涩,不复能从诸王孙后,久之益不支,流为茶居执壶者。一日妓舆行过,见陈讶甚,命舆止,嘱侍者询其何以至此,陈乃伪言营业失败状。妓曰:“营业失败,常事耳,君不亏余一钱者,胡不来?”陈忸怩曰:“衣衫落拓甚矣。”妓曰:“此区区事,胡乃自苦如此?”当出三十金,嘱其华服来。盖是妓在风尘中,亦富有经济者。未半载,竟嫁陈。庚子之变,陈复悉出所本以贷宫饰,得奇利,今则大腹便便,压倒一般王孙矣。前世因造成今世果,若陈某者,其运命之谓欤?

老泉之斥王安石,总以不近人情断之。余谓安石之立言欺世,殆无一不近人情者。老泉之论,其牛后也。如《上仁宗书》,意在法先王之政。而其所由法先王者,在于褡人才,修教养,因人力,足财用,一归于至诚恻怛之心。果如其言,虽二帝三王之政莫逾于此。又如《议茶法》一篇,引桑弘羊权酤之利,霍光屈其论,罢其法,以为义能胜利之鉴。绎其立言,皆当乎理而近乎人情者。安石之意,将以此种言说坚大臣之信,蛊人主之心。迨乎得君既专,羽翼已布,即尽反向日所言而行之,后日之不近人情,正其前日之近人情。故余以老泉之论为牛后也。安石乱宋,尽以《周礼》,世之说者,类能言之。其实《周礼》之不可复行,安石岂不知之?特以富强之说,必为儒者所排击,于是附会经义,以钳儒者之口,即乡人所谓藤牌阵也。即古维今,可谓一辙。欲为帝则为之,必假数次之誓言以昧本心者,坚国人之信,此其近人情也。欲主张复帝则主张之,必假数千年之历史以箝反对者之口者,此其近人情也。有今日之近人情,必有后日之不近人情。俟其不近人情而痛斥之,则与老泉之牛后同讥矣。所谓论时事者不可不几也。

嵊县金某,传者讳其名,皮匠也,为豪族王氏司阍。娶妇某,有姿色,通于王之子。金知之,惧王势,不得逞,怒而责其妇。妇笑曰:“子真盲人哉。如为尔子孙万世计者,毋怒我,我当为尔谋。”金嗒然曰:“咦,子试言之。”妇曰:“彼奇货也,纵余与之欢,得万金或不难。今尚非其时,子第伪为不知可也。”又数月,金请于妇曰:“时至乎否?”曰“至矣。尔明日扬言入城执业去,必三日始归,夜半时,打门入,无论若何要求,必得遂。”金如其言去,妇乃招王子来,至三更时,皮匠归矣。金既入门,见王,故作欲杀状,王哀求不已,妇阴为之曰:“彼贪财,子力能为也。”王乃许以三千金,不允,益以五千金,又不允,乃增至万金。署券已,纵之去,金谓妇曰:“嗣后当绝彼。”妇笑曰:“子又来矣。子爱财,我之所爱者却不在财,得陇望蜀,独不虑署券者以勒写罪乎?非我妇人口,一场空欢喜耳。”金无可奈何,遂远商于沪,不问中事。今则开设茶号钱庄等,已累累钜万矣。其乡人有老年者,犹谓人曰:“我的皮鞋,乃金大人之大作也。”余载此事,因记余邑有韩姓者,绸商也,其起家事,与金某相类,而宦途中又有藉妻女以为夤缘者,则无廉耻之尤甚者矣。

曾闻某公典试蜀省时,遇一绝奇异事。公弱冠时赴礼部试,道经蜀省某县,寓于同年孙姓家。蜀中乡俗,以年谊为最贵,无论天下同年,相待如一家人。其时孙孝廉已赴修文,妻李氏绝色也,一身缟素,越显得十分娇媚,公颇艳之,偶涉于戏谑,则李氏殊矜持,并以儒者之品行为勖,公为之赧颜,不敢复起邪念。越数年,公奉朝命典试蜀省。阅城时,闻道路传说,有某县孙李氏谋死原奸夫者,颇以为疑,阴令人往某县探之,使者归,则谓孙氏已犯命案,其事确也。询其颠末,则云孙氏初与一书生通,后又昵屠夫,杀死书生耳。公闻之诧甚,私念孙家年嫂,乃冰霜节操者,以余曩日之风流,尚不足以勾致之,胡为而犯是案?得毋邻左右之不良,而长官懵于辨察耶?试事既竣,乃移提是案而讯之。传犯妇至,果孙李氏也。公和颜谓之曰:“你是孝廉之妇,何以不顾廉耻?此案有无受冤之处,速供上来,本院当据情究办。”妇乃固承不讳,且曰:“小妇人也认得堂上大人,此乃前世事。为屠夫死,心所甘也!”云云。公为之愕然,至今谈此事,尤怀疑不止。所谓孽缘,其信然耶。

温公政绩,昭昭史册,而独于《资治通鉴》一书,则颠倒过甚,盖政治家非历史家也。其最谬之点,如帝曹魏而寇蜀汉,君朱梁而寇河东,系武后之年、黜中宗之号,屈原、四皓之见削,扬雄、荀之见取。既诡乎正,复轻乎节,殊于《春秋》惩劝之法,大相背戾。此今古学者类能言之。而余最不满于温公者,则推重扬雄端是也。扬雄何人?直千古第一之叛臣耳。安石奸邪也,方以类聚,尊之也宜焉。温公自命为一代伟人,而乃以扬为大儒,孟荀都不足拟,且作《潜虚》以拟《太元》,采诸儒以注《法言》,名臣之丢丑甚矣。至于雄之文章或訾为曼衍,或短为夸大,姑不具论。第观《法言》篇云,周公以来,未有如安汉公之懿。又《元后诔》曰火德将灭,曰属在圣新,曰赤传于黄,其为美新,可怜极矣。此种祸世文章,直当付之一炬。而温公乃孳孳焉味之,非朱子“莽大夫”三字,后世尚有大义哉!如屈原,如陶潜,皆奇节之士也,以文章论,何者不及扬雄?而皆不得书于《通鉴》。温公温公,今古之黑白,被尔淆乱甚矣。今日者,扬雄之辈多于牛毛,吾料温公尤在,必将作一篇《复帝以拟国体论》,采东西洋以注《君主论》也。可惜后数年,出了一个朱紫阳,一部《资治通鉴》被酱瓮笑道,你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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