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文襄幕客陈乃锡（宏范）者，异人也。初为明诸生，明亡，与陶仲调、朱子昭辈相结纳，毁家养士，志图匡复。既知乾祚已定，乃幡然变计，佐文襄戎幕，招抚黄州山砦。论功授遍沅副将，辞归，以诗酒自娱。其家藏有手书诗册，皆五言近体。六世孙本钦持入京师，博徵题咏。林文忠题云：“拓戟军门为受降，功成长揖卧湘江。书生一掬沧桑泪，进入吟筒健笔扛。”“五字长城抵劫灰，何年击筑吊西台。将军揖客相知晚，不救松山十万哀。”松山一役，论者皆责备文襄。梅村诗云：“出身忧劳致将相，征蛮建节重登坛。还忆往时旧部曲，喟然叹息摧心肝。”当时之阳秋也。祝趾堂诗云：“华盖蟠云此誓师，桓桓四面列熊罢。桥山弓剑瞻今日，涿鹿车旗忆往时。新命本由苍纬授，神机亲秉白旄麾。十三万众虫沙化，试问当年主将谁。”后世之斧铁也。又，趾堂《讠永大凌河》云：“末路纵缘心力尽，甲编难恕姓名收。”则深慨投诚诸将终不免列传《贰臣》。高宗御制诗注谓：“承畴虽贰于明，而我朝平江南等处，寔资其运筹转镶之力。”薄其节而不没其功，诚千秋之公论哉。
旃饷创自洪文襄，计囗授食，禁其营业，京营兵并不得出京，著为定制。其时入关伊始，兵气方张，阳示优崇，隐寓箝东，盖有深意存焉。三百年来，未有发其覆者，独盛意园祭酒《为廉南湖题小万柳堂图卷》有云：“我朝起东方，出震日方旦。同此神州民，昏姻柯叶遍。小哉洪南安，强分满蒙汉。生齿滋，农猎本业断。计臣折扣余，一兵钱一串。饮泣持还家，当差赎弓箭。乞食不宿饱，敝衣那蔽。壮夫犹可说，市门娇女叹。奴辈恣挥霍，一筵金大万。从龙百战余，幽絷同此难。异学既公言，邪会真隐患。兴凯入彼界，铁轨松花岸。北归与南渡，故事皆虚愿。圣人方在御，草茅谁大谏。起我黄帝胄，海宇归清宴。大破旃民界，谋生皆任便。能使手足宽，转可头目捍。”诗作于光绪中年，意园目击心伤，故慨乎言之。伏读国初诏旨，严诫旃丁，勿染汉习。岐丰旧壤，封禁尤严，睿见至为深远。庸知陵谷递迁，形势大异，天下事固恒出于所备之外，又岂文襄所及料哉。
顺治丁酉、戊戌间，苏抚上绅衿逋粮者悉削籍，虽锱铢不宥。时谚所谓“探花不值半文钱”者，感叶文敏事而作。梅村感事诗云：“不事扶风掾，难井好峙田。老知三尺法，官为五铢钱。筑土惊传箭，呼门避棹船。此身非少壮，休息待何年。”盖家居见录，就其身历者言之，即所谓“奏销案”也。娄县曹季服（允武），是年得岁贡，年六十矣。及冬，按及逋粮，蠹胥误列五厘之欠，亦里部议。《漫书示儿延懿》云：“吾年六十一，才得免儒冠。疾书手腕脱，凝视目背酸。青衿四十年，历试名不刊。所愧才技拙，不遂扶摇搏。迄今齿发衰，何能走长安。计年七十五，可望苜蓿盘。从今十五载，寿命甯未弹。所以鸡肋名，视如东逝湍。得亦不足欣，失亦不足叹。何妨功令严，不怨胥吏奸。免我桑榆人，出嗟行路难。”其诗具见涵养。熙朝屡蠲逋赋，务纡民力，何至绳及锱铢，毋乃计臣之过欤！
海盐查樊村（诗继）宰霍邱，有惠政。上官督催科甚迫，题元道州《春陵行》以进，有“民命真当惜，守官良独难。不因两税缓，那得一州安”之句，为时传诵。其诗集不传，仅见旧钞残本。有《马草行》云：“铁甲三千动地来，马蹄杂沓如轰雷。军有供顿马有谷，县官奔走如奴仆。刍茭比屋困诛求，府胥索钱不即收。君不见江山城头新鬼哭，招魂无人乌啄肉。”《后马草行》云：“四百八十夫行，马草十万连催征。县官怜民省民解，牌差敛费纷纵横。前年解钱塘，今年解信安。信安山多稻草少，户囗流亡断飞鸟。营盘草多要折钱，解吏索钱还索草。去年湿草烂江干，草户于今杖血丹。安得马嘶息海岸，樵歌出村闻夜半。”《夫行》云：“十月王师捕山贼，县官追呼夫急。一卒当头领雇夫，百夫押以衙兵十。此行只向乌伤去，不比骊山送徒戍。况复王官如父兄，蓑笠锻粮为尔具。恶少奸胥暗结连，一夫索钱八十千。讹言街巷声喧阗，幕府飞箭龙旗鲜。阴雨泥泞满天黑，村邻有夫招不得。素封华屋尚张皇，小户单丁躯命逼。县官见此中心哀，走谒太守申藩台。输金雇役从民愿，税户欢呼打桨回。记得前年十月半，仓前粮艘帆影乱。只今米烂未输租，又值役夫连海岸。父母咨嗟望太平，少年喜见烟尘生。衣租食税寻常事，拜将封侯无尔名。”《后夫行》云：“岁暮喧喧夜捉人，当门县尉点行频。押送江干下江舶，王牌忽下哀筏民。蒙恩罐噪声动地，得钱脱役夸乡邻。谁知羽书传旦暮，王师仓卒西兴渡。桃符竹爆空酸辛，菜饵钉盘将不去。雨雪江山烟火稀，白骨支撑满前路。行到金华呈太守，幕府无文停待久。白昼呼群掠远村，醉围解尉攒拳殴。解尉獐徨无羽翰，科钱营脱离险艰。黠徒乘机从此逝，追至菌遥半不还。县差承帖追逋目，鞭笞狼藉空劳鹿。归时老幼尽欢欣，重去难将消息闻。男儿轻死贵死敌，何不弓剑学从军。”时方用兵，民苦徭役，是诗亦《舂陵行》类也。黄梨洲谓其“忧以思，勤而不怨，得《小雅》、《国》、《风》之遣意焉”。
顺治戊子，西江兵变，十一月始平。获废印数百，存南昌节署，皆兵间所获也。长汀黎愧曾参政士宏作印无数篇云：“亦何累累，亦何辈辈。大者丞相、尚书、御史大夫章，捆琐参军、丞、簿、尉。大笥小簏声琅琅，还想当时尽朝贵。画书生白面朝典铨，夕卷黄河拥高旆。豪奴干指坐索人，巨室高门闲过醉。一九已堕睥睨墙，烧烛豪家方嫁妹。楚猴虽沐冠常裂，《春秋》大义应书贼。岂有中心事主为国恩，日日雕铜分暴客。生不足怜死不惜，阴风吹满秋监湿。狼藉头颅杂土飞，独余废印高屋脊。”盖刺当日举事者。又《记家弟破贼大桥》云：“南塘小儿弄兵戏，抹额红巾等山魅。夜切人肝作脯甘，对裂轻缯如破絮。杀人不死还等闲，更上军门求补吏。山中日日报揭竿，百道军书勒簿尉。簿尉何能令请行，牙兵几队趋山际。昨日书来珍重看，云已破贼数十辈。留之不可诛不胜，细作爰书别党类。我闻此语心独欢，贤者甯不当如是。呜呼！作贼不死死者民不作贼将徒然。”集中先有《送家弟宣岩之任寿春》诗，此当即寿春事也。当日中原未定，伏莽纵横，如愧曾《永新道中》诗所云“嵯峨望城郭，中多蓬与蒿。鸡犬不闻声，灯焰空寂寥”，正有举足榛芜之慨。
顾甯人诗云：“北去三百舸，舸舸好红颜。吴囗拥橐驼，鸣笳入燕关。”王师所至，首禁扰民，而将悍兵骄，诘察不及，事亦有之。如世所传卫琴娘、叶子眉、王素音诸诗，薄命飘零，俱堪扼腕。乌程姚象悬（延著），顺治己丑进士，秉臬江南。值大军凯旋，掠民间妇女闭大舟中，强令作闽语。闲有嗫嚅者，露刃恐之，不敢张。象悬亲诣河干，计遣守卒，无使至前。获一少妇，作吴语，诘得实，大书其父兄姓名于榜，疾呼得之，给票遣归。邻舟妇相率号呼，并使其家杂认之，遣归者凡千七百人。又，海氛犯金陵时，居民有登高者，为逻骑所执。提督某命斩以徇，象悬力争得释。“羊尾党”之狱，株连数百人，白督府郎公，勿兴大狱摇人心。郎以付司，悉纵之。擢河南右布政，未行，忌者文致其罪，坐死。康熙丁未，子陟山参议（漓焘）以进士宫中书，伏阙诉。格前议，迄不得白。其孙聚中明经（德奎）《述德》诗云：“圣治广大，钦恤广皇仁。惟慈故能勇，百折必蕲伸。袁安释楚系，于公理海滨。欧阳夜折狱，求生常达晨。得情则弗喜，大德体阳春。及观吾祖迹，此理乃弥真。两粤安反侧，岭海无民。陈臬江南时，平反活万人。往旗讯难妇，一一归其亲。悍帅恣报复，飞语遭遭屯。遭屯非所避，予辜良苦辛。自昔逢百罹，茶蓼靡所底。今上未亲政，无由吁司匦。迢迢历数载，严亲出从仕。对策登贤良，侍从凤池里。两上书讼，部查奉俞旨。廷论皆云遇，终格前议止。犹闻蒙难初，里巷皆罢市。桐乡在冶城，庚桑祀畏垒。是非死乃定，天高听如咫。”同时臬使余应魁、毕振姬承问失出降官，皆以事在赦前，免议。独象悬不得援减，盖忌者持之。全活千万人，而不得保其首领，宜子孙之有余痛也。
国初，兵事未戢，奸宄捏词倾害，所在多有。郭日燧为台州守，颇凌侮士绅。临海诸生忿具退状，遂兴大狱，被逮者六十八人，俱戍尚阳堡，阅廿年乃得赦归。章亦至《读晤蕉集菌草》云：“来贯索妒文星，慧业齐教隶北庭。六十八人同放逐，九干余里各飘零。生还屈指谁能健，死痉伤心骨尚停。检罢遗编增浩叹，专诸何事剑锋青。”晤蕉，张姓，名人纲，与潘玉虎（震雷）、陈霞西（大捷）、何若涟（志清）、蔡芥轩（础），皆案中著名者。太平谢国隆《寄董少尹》句云：“未闻黄绶严钩距，不许苍生效质成。”望其营救也。仙居张木生《赠鬼薪吴道文》云：“落叶萧萧风晚急，愁云怨雾争相位。忽闻剥啄启柴扉，有客仓皇随雨入。客自新安千里行，蜚语遭诬遣赤城。赤城新经百战后，惟见山高溪水清。朱家侠气今何有，柳车空载山中酒。如我鹧鹑栖未安，新炊仅摘荒园韭。忆昔当年相逢时，耳热尊前唱《柘枝》。檀板轻敲云度缓，银筝慢拨月归迟。世上风波真莫测，鸿飞冥冥人犹弋。赭衣忽尔作黥徒，江南花鸟俱无色。新安家学教商山，节义文章不等闲。胥靡已入君王梦，莫遣青衫泪尽斑。”亦是时作。当日通海有禁，讥及逆书，文字之祸已萌矣。
渠县李梅岑（晋）、公执（珪）兄弟皆能诗。梅岑句云：“汉廷近诏宽三甲，蜀郡何年凿五丁。”又云：“将军自许标铜柱，长吏谁曾过石壕。”皆感叹蜀中兵事。公执《闻官军收复汉中成都》云：“天险谁终踞，先声已不支。传闻收宋建，遂已殪姜维。王者师无战，流人喜可知。翻愁云栈路，雨雪担簦迟。”其二云：“已分归无计，朝来涕泪新。谁传今日信，吾是再生身。月冷疮痍色，花殷鼓角春。安危争抚虐，肢望转伤神。”诗作于顺治九年。乱极思治，情见乎词，意境于少陵为近。
吾乡林西仲（云铭）以诗名，官徽州悴。值海氛告警，有《登陴纪事》诗云：“万物当刍狗，海波传警息。己亥夏六月，蹂躏江南北。官民不知兵，相继自顿踣。延及宛与池，闻风堕疆域。新安失唇齿，讹言相煽惑。强者思走险，弱者竞逃匿。我为新安吏，蒿目徒恻恻。七月方上旬，防兵反攻倡。骁骑薄西城，飞矢流如织。空拳宿城头，有气难吞贼。海谍七人来，诡辞夸战克。廿三抵郡内，狼狈为鬼蜮。歼之演武场，观者无人色。相挈避挑衅，半城生荒棘。叛兵拔营行，所至掠新特。更闻祁门令，邑陷奔劣勋。万山尽伏莽，民心多反侧。纷纷羽书驰，军情何其亟。议战苦无兵，议守忧无食。书生何所能，惟有死报国。”既而援兵至，围得解。任新安九年不调，以汰冗裁缺归里。值耿藩变作，逮系狱，籍其产，事平始释。叶横山《赠西仲》诗所谓“著作穷愁奇此生，风波悟得死生情”者也。晚流寓杭州，有《客杭书怀》之作，位傺以老。
江南兵后，经界冒乱，有司从事丈量，胥役乘之，弊端丛出。时广甯秦瑞寰中丞（世祯）巡按吴中，令里长编制鱼鳞册，召田主自任丈量，悉复其旧。往者州县徵赋多溢额，至是畀民“易知单”，示以科则定数。又，每甲汇列输户赋额为滚单，里长按户递传。既输，则注之，违则送县官追比。令下，吴民大便之。于是条列上闻，通行各行省州县，著为式。又，往时殷户充粮长，为漕卒侵凌。当者，家立破。瑞寰议改官收官兑，其弊亦息。巡抚土国宝私徵赋税，动至巨万，瑞寰劾之，诏与督臣会讯。国宝畏罪自裁，因奏免所徵诸税。后擢浙抚以去。梁玉立赠行诗有云：“墨吏已闻争解绶，万家弦管江东。”又云“惠文弹事冠中朝，拥节东南促去辎。”皆指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