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初直谏之臣，尤推二季。二季者，天中给谏（开生）、沧苇侍御（振宜）兄弟也。天中以建言忤旨下狱，旋谪戍邃左，姜西溟称为本朝第一谏官。当赴狱时，门人趋问，犹谈《诗》、《骚》及汉魏源流，不辍，若忘其身在患难者。有《关前志别》句云：“今日玉关无内外，临歧执手莫潜然。”《在戍所送左大来葬》云：“未遂首邱须浅葬，好留枯骨待恩波。”迨世祖赐环命下，天中已前卒。特诏归葬，竟成诗谶。沧苇巡按山西盐课，弹章数十上。天中枢归，沧苇方系诏狱，梦寐中与兄絮语。寤后述为长歌，奇奠天中枢前，云：“呼兄兄呼弟，相见甚相喜。携持各一手，分明见十指。颜色非生平，无复旧冠履。长跪问我兄，胡为瘦至此。兄云尔不知，我今长矣。形骸关塞外，目闭黄泉里。朋友宿草尽，耶娘四千里。耶喜精神健，娘食无甘旨。三妹又长逝，白发将谁倚。汝嫂目失光，石英觅燕市。从来敬寡嫂，青乌化童子。莫我儿饥寒，我儿方生齿。我闻泪下雨，长跪不能起。我欲有所启，收泪复长跽。白马真死友，弟曾无钱纸。烽火连破冢，足兄焉恃。兄云尔不知，夜毫无晓理。欲行我自行，欲止我白止。圣主复我官，旅榇归桑梓。所遗七八囗，汝当速经纪。寄语掌史官，慎勿挂青史。”精神相感有如此者，使人增手足之重。
同时台谏，如姜定庵、田兼善、徐山琢皆有声，而定庵尤鲠直。由县令行取入台，尝劝世祖以宽大为政。时土疆新辟，多逋赋，有司并新旧徵之，定庵力言其不可。又因请恤旱灾，备言酷罚之弊。又言官吏不当以捐俸得纪录，逆贼归命不当授显职。皆切时弊。后宫至府丞。梁蕉林相国《送定庵还越》句云：“禁阖谁能忧国切，朝端共识谠言多。”又云：“《上林》谏猎文章贵，海国移军战鼓闻。”时越氛未靖也。又冀公冶尚书官都宪时，疏请申明内外职要，严有司初授之法，请除蹬政之害民者，请禁奴仆首主。又言狱讼繁兴，皆由于砌款黏单，豪猾罗织富民，以媚贪吏。一状装十数事，一事累数十人，借惩奸之名，行择肥之计。至有革兵砌克饷以倾将领，游棍砌横征以诬牧令。请除所告不准外，仍治以违例之罪。后擢大司空。罢归，蕉林赠诗云：“水尚书振袂行，重开三径向秋清。漫将薄谴论荣辱，只惜仙班去老成。廿载缁尘歧路话，一尊凉雨故人情。每怜拙宦称同调，愁听《阳关》第二声。”公冶初守襄阳，郡民王宣治夫妇夜被杀，不得贼。梦人语云：“小东门失火。”再梦如前。顷之，果得报。策马往，适逻卒获盗衾者，公心动，叱曰：“盗衾小事，毅某夫妇者汝也。”其人怖服，一郡以为神。
武进孙风山检讨，弱冠入翰林，条奏巡方、科场事，皆剀切尽言。自请为奉县令，以疾放归。其《德州道中怀季天中》云：“逐客飘零返旧疆，垒臣踪踪去遐荒。同膺迁谪怜君远，共效愚忠独我狂。那禁旅魂驰塞北，悬知归梦绕江乡。一时俱抱寒蝉舌，补牍逡巡负圣皇。”时天中方戌关外也。汪舟次《赠风山》诗云：“孙侯真伟人，二十称名臣。抡才不识公子贵，上殿屡遭丞相嗔。是时天子最明圣，日照兰台光四映。凤鸾原与鹰隼殊，苦抱封章效廷诤。臣语羞雷同，臣心耻奔竞。愿辞承明庐，赐臣官武进。会稽争望买臣来，茂陵遍说相如病。十年尽瘁十年闲，归拜双亲鸯未斑。灯火依然开万卷，杖藜一任篇三山。丈夫进退理应尔，百尺青松笑桃李。彩衣日日舞春风，会有祯祥传孝子。君不见，高风堂下丹泉水。”“抡才”一语，当有事实可指，亦见风节。风山归里，构园亭娱亲，有泉源涌出，人呼“丹泉”，谓为孝行所感。
熙朝律令，寔出桐城姚端恪手订，以宽平为主，其不以满俗移华风，用心尤苦。端恪少与兄觐侯、集侯同擅文誉，称“三姚”。其弟驾侯、夏侯既长，亦相颉顽。初成崇祯癸未进士，改庶常，其以荐仕者，盖为亲而屈。《忆邵村》诗云：“生别已肠裂，生聚更呜咽。兄弟四五人，尽倚寒边月。双亲亦从行，眼暗发垂雪。甘旨弗能供，菽水艰一啜。老兄素滑稽，诙谐能中节。舞衣百结余，戏作老莱跌。破彼万古愁，赚此片晷悦。穷边大孝心，事与前贤别。苦地无闲身，预恐炊薪缺。荷斧笑辞亲，上山泪流血。”其二云：“死苦一朝毕，生苦浩茫茫。怀乡与惜别，身外总不遑。昼饥望昼短，夜寒苦夜长。边夜一晨昏，海水三为桑。回首造化恩，豢尔四十霜。生平悲歌心，百思无一当。七尺未遽朽，万苦听所将。其中有真人，冲然广莫乡。弦望自有时囗北斗低复昂。万一金鸡鸣，甘霖洒大荒。”是为未仕时转徙穷边所作。其人笃于情性，略见篇什。在台谏，尝请令都察院甄别各巡抚；请免负罪大臣锁禁城门之例；请禁川楚诸省官吏借采木为名，搜取民间屋材墓树。皆得旨允行。久长刑部，务慎刑恤狱，所全活甚众。尝刑一人，于法为不应，争之不得，退而炷香长跪，自责者久之。其刻己恕物多类此。国初，于明代进士、举人一体授官。白东谷与端恪癸未同年，入国朝亦官至大司寇。有《闻大同叛将姜镶授首志喜》诗云：“幸喜云中捷，元凶已受诛。神功收不战，仁泽到无辜。草窃终难久，余氛会一苏。有家见天日，歌舞山隅。”后缘事左官通政使。
顺治初，贼陷西安，延安推官顾端木咸正率众登陴，众溃被执。吴三桂兵入秦，秦人多应之。韩城推端木为主，既而知为大清兵，遂全发归，初未尝抗命也。顾甯人诗云：“当年关中陷，九野横虹霓。日光不到地，哭帝苍山蹊。君持苏生节，冒死决蒺藜。挥刀斩贼徒，一炬看燃脐。东虞势薄天，少梁色悲凄。遂从黄冠归，闲关策青骊。”即咏其事。后执至江甯，督臣洪承畴问曰：“汝知史可法在乎，不在乎？”端木曰：“汝知洪承畴死乎，不死乎？”洪默然。与二子俱被杀。其二子天逵、天遴，先以藏匿陈卧子俱死，仅存一孙。甯人《哭端木》诗所云“旦日追吏来，君遂见囚系。槛车赴白门，忠孝辞色厉。竟作戎首论，卒践宿生誓。”固深痛之。端木与谋举事，义有可死。而坐以戎首，则承畴恚愤所为也。其时延平窃踞，故遗民犹悬余望。
蓟州李潜翁（孔昭），明末进士。明亡，奉母居盘山。妻殉难，不再娶，踪迹隐秘。末文尘抚直，荐于朝，遣吏持书币往迎，遍走山中不可得。少时与同邑杜文端同学同年，称莫逆。后文端告归，里中拨役伺文端门，隶派及之。潜翁以力不胜役辞，请出资雇人为代。明日，文端首出拜潜翁。隶大惧，叩头乞勿言，笑遣之。集中《酬杜纯一年兄久别相见赠言》云：“宇内甚旷远，日月一何速。久别十余年，容颜易昔夙。把酒话浮沈，世事良反覆。感君云霄客，谆谆念朴檄。薄才安蹇劣，非能爱林麓。况值愁病侵，甘心学草木。所恃有故人，脱蓑方秉轴。立贤远迩，造我苍生福。四海息兵荒，野老乐耕读。转旬功成时，偕手说蕉鹿。”即是时作。高蹈不矜，益见学养。卢素存《赠潜翁》句云：“徵士潜辞称进士，道冠常著混儒冠。勤为樵采缘将母，誓报科名耻受官。”足潜翁生平矣。
孙夏峰，值国变，屡聚乡兵，以保州郡，晚乃屏迹耕桑。有问学者，各导以性之所近。所居苏门山田庐，为水部郎马光裕所奉，筑兼山堂，读《易》其中。每春深花放，邻村争置酒相邀，咸知爱敬。曹博庵（尔埏）《苏门访夏峰不遇》诗云：“大雅久沈沦，老成俱寂寞。当代仰哲人，此地宗伊洛。弱冠扬骏声，幽奥穷坟索。文藻丽班扬，风流迈李郭。德辉固冲潋，高怀复磅礴。素履难具陈，古人恨不作。岁晚慕隐沦，散发卧邱壑。变化叹犹龙，腾骞<；辶凡>；孤鹤。讵意勋华时，未遂颖箕乐。远谢苏门隈，燕蓟暂栖泊。山木失主人，孤云将焉托。遥望子云亭，松花自开落。”时夏峰方有都门之行也。顺治初，祭酒薛所蕴具疏让官，以元许文正相拟，诏以祭酒徵。有司敦促，夏峰固辞。嗣侍郎刘余、巡按御史柳寅东、陈蜚交章荐，仍坚卧不起，盖所谓矫矫尘外者。博庵诗所云，犹未深知夏峰也。李天生《答孙隐君》云：“世变纷相乘，民劳日以亟。积霖生涂潦，真宰久旷职。饥溺如当平，敢云一士力。其咨呼仁人，孰是益与稷。邈彼孙登游，高踪众莫识。苍蝇闻凤喊，大笑乃滋惑。”推许夏峰，可谓至矣，而富无溢美。
天生，明季诸生。见天下乱，走塞上，访求奇杰士，与杀贼报国，无应者，归而键户穷经。举鸿博，固拒。母劝之行，试授检讨。甫就职，即具疏乞归养，格于通政司。乃自厨疏，跪午门外三日，遂得俞旨。疏词悱恻动人，为本朝有数文字，毛西河诗所谓“一旦上省养，孝感动圣明”者也。顾甯人《酬李处士》云：“三晋防河山，登览苦不畅。我欲西之秦，潜身睨霸王。一朝得李生，词坛出飞将。撝呵斗极迥，含吐黄河涨。上论周汉初，规模迭开创。以及文章家，流转各宗匠。道术病分门，交游畏流宕。朋党据国中，雌黄恣腾谤。吾道贵大公，片言折邪妄。论事如造车，欲决南辕向。观人如列鼎，欲察神奸状。稍存俞瞬词，不害于喁唱。君无曲学阿，我弗当仁让。”其以古道相砥厉，盖有镞石之契焉。天生得请归养，《上高阳相国》诗有云：“正色群僚右，和衷独座前。雍容瞻物表，敏捷洞几先。左序钟初彻，东方旭未延。极宸森列仗，间阖静鸣鞭。特诏趋承谨，当时应对专。至尊频造膝，长日数移厘。渐睹皇威霁，难闻密语悬。输诚通肺腑，布泽满陬埏。往聚滇池甲，俄高楚塞烟。飞输连栈骑，铲障截江船。骇落狂涛莽，欢来急羽骈。奔犭爰甯假木，涸鲋已盈筌。胜算挥师次，英谋授庙埂。那须名出己，真少议随肩。”述其绸缪密勿之功，房谋杜断，固无多让。文勤早达，大拜时，年甫三十有四，老成持重，内介外和，朝野推服。圣祖冲龄时，辅政大臣多专决，票拟或失当，每于谈笑间，婉言曲喻，徐使更易。中值三藩及察哈尔之变，一应戎机方略，皆面承起草。每入直，辄夜分始出，或留宿阎中。有问者，默不应。其恪恭忠谨，三十余年如一日也。鸿博召试，文勤与阅卷，故天生有知已之感。
顾甯人负用世之略，既著书详郡国利病，所至辄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然亦颇为所累。居济南，有人谋夺其田，牵连涉讼，且讦其勾结海上事，坐逮系。久之，乃得释。天生尝驰视之。事解，重晤蓟门，答诗及济南事云：“远道蒹葭隔，周行坎窗并。莒莱矜野语，虞芮乱嚣声。饮棹江波大，潜扬海汐轻。群疑纷所出，众囗漫多惊。智勇微夫子，艰危诅此行。奋身甘下吏，微服耻为氓。易彖繇斯防，《骚》歌比类明。”盖谓其处难若夷。又云：“年华穷不减，《日录》老逾精。”其时已成《日知录》也。昆山徐立斋尚书兄弟为甯人甥，未遇时，甯人尝振其乏。至是鼎贵，甯人《答徐甥》诗所谓“孤单苦忆难兄弟，薄劣频呼似舅甥”者也。累书迎请南归，愿居以别业，迄不至。汪钝翁谕经学修明者，以甯人、天生并称。当贞元绝续之会，抱残订坠，以贻来者，有足多焉。
忠孝之际，或难兼全。郭斯士值甲申之变，欲赴水，闻父呼声而止。沈白凄题其遗像云：“意拚抱石从亡国，未免牵裾为老亲。”吴梅村守志不屈，以太翁命出山，故其诗多隐痛。将至京师，寄当事诸老云：“柴门秋色草萧萧，幕府惊传折简招。敢向烟霞坚笑傲，却贪耕凿久逍遥。杨彪病后称遗老，周党归来话圣朝。自是玺书修盛举，此身只合伴渔樵。”“莫嗟野老倦沈沦，领略青山未是贫。一自弓旌来退谷，苦将行李累衰亲。田因买马频书券，屋为牵船少结邻。今日巢由车下拜，凄凉诗卷乞闲身。”匹马天街对落晖，萧条白发怅谁依。北门待韶宾朋盛，东观趋朝故旧稀。雪满关河书未到，月斜宫阙雁还飞。赤松本是留侯志，早放商山四皓归。”“平生踪迹尽繇天，世事浮名总弃捐。不召岂能逃圣代，无官敢即傲高眠。匹夫志在何难夺，君相恩深自见怜。记送铁压诗句好，白衣宣至白衣还。”四首结语，皆申意乞归。迄不得自脱，再起登朝，世祖命纂修《孝经衍》义，借伯父无子为之后以乞休。其时倾轧之风甚盛，奏销案既牵及，且有陆銮者上书诬以社党，赖圣明眷睐获全。其《临终诗》云：“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一岂有才名比照邻，发狂恶疾总伤神。丈夫遭际须身受，留取轩渠付后人。”“胸中恶气久漫漫，触事难平任结蟠。块垒怎消医怎识，惟将痛苦进丸澜。”“奸党刊章谤告天，事成糜烂岂徒然。圣朝反坐无狱，纵死深恩荷保全。”身世积感，溢于言外，读者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