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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庚子之变,士节未坠,犹多死事者。徐荫轩相国、崇文山上公父子、李监堂制军皆主用拳匪,事败死之。荫轩以道学自许,而不近人情。子承煜,为刑部侍郎,尤乖愎。京师陷,荫轩自裁,承煜逡巡不决,越两月,竟戮於市。何平斋太守追怀荫轩诗云:“蹇蹇平生矢匪躬,颇疑拗癖半山同。污尘每恶元规起,关节从无孝肃通。道学渊源休辨似,老臣愚ウ未忘忠。是非千古原难定,竖子甯真败乃公。”序称其“秉性侃直,不阿权贵”,有恕辞焉。文山为孝哲毅皇后之父,光绪初引退,至是,议为毅皇立嗣,乃复起用。京师陷,西行至保阳,自经於莲池书院。子葆初,袭承恩公,留京师,阖门殉难。叶伯高诗云:“自古求仁竟得仁,登台何异坐燔薪。微臣下报先皇帝,元舅尊为国懿亲。宫掖一门通属籍,河山两界掷陶轮。莲池殉後无遗类,百囗《焚椒录》里人。”咏文山父子也。监堂在节镇中颇负清望,以勤王率师北上,与联军战於河西务,兵败自杀。荆门蒋则先刺史有诗纪其事特详。则先名楷,尝客监堂幕。其诗云:“乱民乱兵两不戢,百官狼狈万家泣。於时津沽方陆沈,传召海城尚书入。尚书昔者鹑衣儒,三退三起志不污。长江闻韶走且趋,不知有它知京都。都人梦梦昼亦夜,好沥肝胆向天泻。我有蝥贼我火之,西邻更无囗可借。尚书上殿何慨慷,不言蝥贼言豺狼。豺狼怒发蝥贼喜,都人落胆重复张。七月壬子成师出,闻道杨村巳前失。麾兵直向敌来处,敌人已据河西务。癸丑甲寅锋屡交,先锋左军当前茅。晋军同进同败退,陈书未战先魂消。丙辰齐军犹备战,先锋左右军不见。通州城下方不支,通州城上扬白旗。尚书一怒不可遏,北望觚棱心如削。正气浩然还太虚,汝曹胡颜尚苟活。咸丰之季海波沸,忠王虽忠难屏蔽。午年倾国疲一倭,如倭十数当奈何。众寡强弱本不敌,何况壮老在曲直。死者已矣生者悲,方叔召虎今为谁。”监堂初亦主剿拳,既抵京,知其策不能用,乃奋身死敌。当联军犯阙,万众披靡,犹有是军焉。捍大难以勤王事,不可没也。

先文安公《题芦台聂忠节祠》句云:“鼓鼙今日思应晚,萋菲盈廷死亦休。”伤其以谤死也。忠节统武卫右军,称精锐,知拳匪之不足恃,尝主戡乱保境,言於直督裕公,不能用。拳匪深恨之。未几,联军入犯,谣诼益繁,群指其通敌。忠节愤甚,督师赴敌,力战死,以自明也。诏犹有“多年简练,不堪一战”之语,盖群奸构诬,非出上意。邹崖《庚子围城杂感》有云:“作事使人疑,将军乃死之。罪臣同马谡,朝论比刘。但使心如水,终当革裹尸。健儿分水岭,故垒飒秋ざ。”即述其事。忠节战死,遗蜕杂乱军中,不可得。时两军方鏖战,其部将王懋宣提军(怀庆)乘夜冒锋镝,周涉苇塘,摸索得之。殓以礼,护其丧南归。途经沧州诸坛,犹屡濒於厄。论者并高其风义。先是,甲午之役,忠节军驻朝鲜成欢,以五百卒当日军数千卒,击退之。会高升运船毁,援断粮绝,乃全军从统帅叶曙卿由牙山退至平壤,其勇略可见。周殷慎《闻聂功亭军奏捷志喜》诗云:“出险二千里,艰危一月中。浑身都是胆,绝囗不言功。莫补亡羊计,真成搏虎雄。从来多算胜,谁为策元戎。”然则忠节岂怯於大敌者哉!

京师之陷,两祭酒并殉:福山王文敏(懿荣),满洲熙文贞(元)也。文敏时兼充京师团练大臣,自谓有城守之责;文贞为裕寿山督部子,督部先死天津之难,其死兼以殉亲。都人为立祠国学祀之,张文襄有《拜熙王二公祠兼观石鼓》诗云:“戟门阶下绿苔生,凤翥鸾翔老眼明。人纪未湮文未丧,归然十鼓两司成。”又:竹坡侍郎子伯庶常(寿富)、仲笔政(富寿)同仰药死。文襄拜其墓,有诗云:“赋断《怀沙》不可听,宗贤忠愤薄苍冥。荆高燕市沈沈醉,莫使重泉叹独醒。”意以讽亲贵之用事者。伯承家学,通时政,以是为朝贵所嫉,故其绝命诗末首云:“薰蓿相杂东林党,党祸牵连竟陆沈。今日海枯看白日,二年重谤不伤心。”盖犹自伤积毁。曰“二年”者,谓戊戌以後也。郑太夷壬午领解,出竹坡门下,尝有《伤伯仲》诗,结句云:“莫怪褒忠殊不及,朝衣东市又何人。”亦兼感戊戌事。伯固力主变法者也。诗中又有“高林奋笔倾酸泪,张卓函书带战尘”之句,自注云:“啸桐、琴南、弼俞、芝南与予书,皆以褒却不及为憾。”四君俱竹坡门人。按:伯赠学士,仲却视四品。或当时远道,未及知耳。

联文直之内召入译署,与袁忠节同时,其在皖同官,亦相契洽。忠节赠诗有云:“妙迹虞艾新柴几,冰衔刘井旧藏山。”谓其由翰林出守,衙斋清寂如僧舍,时手一卷,枯坐其中,日课临庙堂碑半本,风致可想。陈臬时有李唪嗳者,英吉利籍,多为不法,文直逮系之。英领事请其公使胁政府宥释。文直疏请入朝面陈,乃有诏以京堂内用。殁後,其诗不传,仅与忠节酬唱诗附见於《于湖小集》,有《大观亭和袁重黎韵》云:“危亭鹤俯啄,奇石兽仰搏。林衣青缤纷,山果丹崔错。洼疑仰叵罗,凸俨弯繁弱。张之嵇生琴,韵以洞庭乐。佳客赏心同,主人嫌酒薄。湛醪乞芳邻,轰饮吸巨壑。清浊一中之,贤圣欣所托。哦如坚金撞,契比蕤铁跃。浮澜竦层观,胜寄标夙约。未觉秋为气,浮云扫萧索。时乎多忧虞,兴到足斟酌。青鹄瞰楼船,白猿探秘钥。海图开曲纡,善策戒肤廓。东<今戈>思前筹,北拱伟庙略。师以後直强,奕贵先机著。雄藩规朱蒙,铭勒靖松漠。方将封云亭,勿为安蠖。”大观亭踞皖南之胜,其诗刻画幽眇,雅近涪翁。篇末蒿目沧海,思为先事之谋,尤具伟识。

王伯唐驾部,初颇附和主战,联军陷京师,自缢於米市巷六安馆。其人务仆学,兼精金石,识者谅而惜之。胡夔文(璧城)於广和居酒肆壁上得其遗墨,为题四绝句云:“妖星奕奕照都城,画策狂奴进郭京。太息九门传火饭,犹期六道出神兵。”“儿戏军容事事非,小臣言论本来微。祗今米市东头屋,尚有阴房鬼火飞。”“生气龙蛇未可扪,汉唐金石意犹存。墨光出纸浮深碧,疑是当年化血痕。”“蓬头垢面饿侏儒,坏壁残灯读佛书。欲话牢愁呼酒保,不堪回首广和居。”伯唐能诗,不多见,世传其《和易实甫》二律,云:“才名海内更无兄,汗漫当年谒太清。闲道旧悲经丧乱,新亭还见泣公卿。黄尘夕警甘泉火,白帽云屯左辅兵。仓卒东山安石去,可令回首计苍生。”“怨别伤离真谓何,故应惧喜葬江波。死为厉鬼魂犹毅,命有中年寿已多。尚恐雷霆收震怒,苦因冠带恋委它。来生莫洒英雄泪,可笑荆卿变徵歌。”次首竟似绝命语,盖死志早决矣。临终遗笔云:“铁珊弃母不养十余年,乃千古第一不孝,今主忧臣辱,实不可再活。且以自伏不孝罪,非为效忠也。恐人误曰‘忠’,故辨之。”余初不解其意所在,近见谭复生、唐才常往来函札,痛诋以死报君者,谓自居於宦官妾妇,且谓铁珊甚韪之,乃知耻言效忠者以此。

广和居酒肆,著称宣南。其南与伏魔寺邻,对宇为严氏听雨楼故址。初名隆盛轩,道光十一年改今名。僻在城西,市侩热客所不至,而文人乐就之,尝有以“朝朝流汗广和居”为试律者。其食谱多传自南客,“潘鱼”属耀如太史(炳年),“吴鱼”属润生舍人(),“江豆腐”属韵涛太守(澍匀)。陶凫侍郎有“清蒸白菜”、“瑶柱肚块”等四种,曰“陶菜”,近惟广和居能之。翁文恭每出城访书画,辄过饮。何诗孙观过其肆,主人与论四世交,盖先世子贞太史居巷南,以为外庖,颇有积逋,岁久不复计矣。夏闰枝太守作《广和居感旧》绝句云:“城南雅集忆承平,近局时时隔巷迎。酒肆未随朝市改,《梦华》故老话东京。”“听雨楼东萧寺北,蜗庐肇自道光年。公卿小巷常停辙,也作贞元轶事传。”“阅世青帘漾冷坊,名流几辈醉鲈旁。东洲诗老留佳话,酒债诸孙尚未偿。”“不为珍错竞肥甘,春韭秋菘味自覃。肉号东坡鱼宋嫂,食单掌故补宣南。”“画壁旗亭结习存,赵行秦草各专门。周髯竟欲移樽避,抹煞颜家屋漏痕。”“四十年来万事非,闭关颂酒抵餐薇。黄公炉下重经过,嵇阮徒悲旧侣稀。”“赵行秦草”,谓尧生、佑衡二君疥壁为多,秦书尤自负。泊园师不喜之,每择坐,室有秦书者不入,传以为谈柄。

叶鞠裳学使《觏<疒昏>篇》甲乙两集,述庚子拳祸,备详颠末,兹撮录之。其诗有云:“欲将左道作干城,国步蜩螗复沸羹。蝗溃宣房惟一孔,狐鸣篝火正三更。军中蹴踟兼抛,陇上鉏尽辍耕。尝胆卧薪非一日,从今制梃挞坚兵。”“银刀小队赤云都,马足蛛丝已在涂。莠到害苗犹未,草成滋蔓本难图。栖丛社奉淫昏鬼,镇宅家书度索符。一国中风狂且走,石言神降谓非诬。”“扫地为坛启道场,炉香结篆纸焚黄。红灯作罩惊空坠,绛帕跳刀善蹶张。煜烩飞光蚕出蛊,咆哮食肉虎为伥。不须骢马人争避,横绝长安卅六坊。”“烛天光焰忽熊熊,三月阿房一炬红。旧是东林书院地,今为西域化人宫。条衣欲坏呼基督,杯水难施助祝融。犹忆升墟遥望处,南鍼楚室定方中。”言拳匪绿起及焚毁西仕库教堂也。又云:“十字凌空建国徽,铜墙鬼榜郁崔嵬。一丸泥塞偏能固,百道梯冲未易围。虎兕有时排柙出,熊罢空望凯铙归。可怜韦杜城南曲,禾黍荒凉怅夕晖。”“坛坫交邻远赠环,突如竟至死如还。岂堪刺客侔荆聂,安得封侯望傅班。戈或扌舂喉长狄毙,弓谁揎臂越人弯。早知化鹤留华表,悔未开笼放白鹏。”“县贲父诛大书幢,吊<贝冒>临轩遣使艘。阮能文为记室,韩宣观礼到宗邦。但闻丹归神户,未掷金钱卜客窗。似此扬汤求止沸,纤儿能得几回撞。”言拳匪与董军协攻使馆,德使克林德、日本书记官杉山彬先後於途次被戕。後来分遣谢唁专使,且建直林德牌坊也。又云:“旁门开处别开门,黑白谁能定一尊。林鸟池鱼同浩劫,豆兵纸马尽讹言。毒如乌喙还攻毒,元到狐禅又有元。夜半都亭新鬼哭,星陶淑问岂无。”“一鼓填然再鼓哀,曳兵弃甲笑于思。但看绕树惊飞鹊,专待烹桑祸老龟。毁瓦画墁求食耳,投衡拔肺数奔推。八公草木风声恶,到此汪童怯死绥。”言拳匪挟亲贵之势,横戮朝绅,联军一至,相牢溃散也。又云:“鼙鼓声喧可奈何,坚冰天幸合滹沱。长星杯酒先酬汝,寒雨铃当莫怨他。项羽未闻尘钜鹿,郭京早巳溃牟驼。地安门外通秦晋,且驾巾车策健骡。”“行旅仓皇避敌氛,打包僧似趁闲云。吴公洛下逢循吏,桓氏闺中有少君。加璧壶殓从况瘁,鱼轩重锦馈殷勤。故人信有绨袍谊,驻跸归来第一勋。”“銮舆且住亦为佳,周览长安左右街。仃在小朝权设,升中太华特燔柴。重关龟塞难逾海,运道邗沟可达淮。此是神皋天府地,奉春建策早安排。”言两宫间道西幸,怀来令吴永迎驾,得擢车骑,遂由晋入秦也。又云:“中台赤毡裘,风雨横飞自美欧。麦秀黍苗悲故阙,瓜分豆剖视神州。河山忽现新棋局,朝市真成小地球。欲废《周书囗王会》解,讴歌讼狱集群侯。”“贾楚今真上大夫,老拳鸡肋饱还无。株连律竟遭笞背,切近灾应筮剥肤。辱国岂惟羞父老,择邻原要远屠沽。相公席上方行炙,饭後钟鸣日已晡。”“等闲奇货笑千金,骏骨频来燕市寻。黑雪狐裘光绊缥,碧霞犀带直ギ琳。天青雨过柴窑片,云转雷回秘殿琴。每到宝山空手返,难禁墨癖与书淫。”言联军据京师,画地分界,朝官徒行辄遭辱。豪门被掠,珍货遍地,几无顾者。盖鞠裳居京师所目击也。又云:“峤南万里玺书徵,奉命登坛若饮冰。退敌老臣无上策,偾军诸将再中兴。河山已碎谁收拾,朝野交讧尚沸腾。免胄望公如望岁,愿间割地献金缯。”“片纸怀中证异同,兔爰不少雉罹。纷纷簿鬼名终点,怏怏钱神路莫通。已见槛车徵窦武,亦如巫蛊责江充。可怜北海孙宾石,百囗难全卖饼翁。”“毳衣如槛车收,蒙袂都亭看决囚。天道好还君入瓮,家传良冶学为裘。须知乐魇生怀子,不少元亘讼卫侯。读得尊王金锁匙,未能汉律附《春秋》。”言李文忠奉诏议和,西酋索惩罪魁及徐承煜之就戮也。又云:“臣民中外喜瞻天,龙武钩陈扈跸旋。少室登封开母庙,离宫小驻贵妃泉。二ゾ太华经千里,两置三河复一年。亦有奉春能演策,暂移卧榻等鼾眠。”“高轩过去疾如飞,敕赐鹅黄短後衣。赭马络头嘶辇道,紫貂带素直军机。共迎卤簿呼三祝,恍听《铙歌》杀一围。九陌铜街天上近,龙颜有泪不禁挥。”则纪辛丑回銮,是役枢臣及跸路大臣俱拜黄马褂之赐,故有“敕赐鹅黄”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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