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四月，有禁逐拳民之旨，以朱古微诗郎疏请也。侍郎时官侍讲学土，其疏谓：“中国自强，固系兵事，然联络邦交，执言一国可也，激犯众怒、构衅寰球不可也。一方受敌，合国力御之可也，八方受敌，分国力应之不能也。且军火何自购，饷源何自筹，势则彼众我寡，理则彼直我屈，纵将其宫商兵卒数千人一时歼尽，其能使彼众不报复耶？其能使我沿边沿海数万里不放一骑一舰阑入耶？逞忿一时，而无以善其後，是直以宗社为孤注，恐不止震惊宫阙、危及乘舆已也。”疏上，因有是旨。次日，刚子良协揆、赵展如尚书自涿州回京，拳民随至，纵火市厘，延烧城阙，遂不可收拾。然慈圣犹召集廷议，亲贵皆袒拳主战。古微班次在後，言拳民、董军皆不可恃，兵事宜用袁世凯，议和则急召李鸿章。张文厚时官奉常，亦稍言之。太后不识古微，问：“高声目者何人？”命移前具对。古微言之益力，卒定议抚拳，遂有戕害德使之事。复疏请“约期停战，护送各使出都”。有诏命枢臣传询方策，古微援笔立对，请依战时公法。荣文忠持以覆奏，良久乃退曰：“幸无事，可归矣。”盖所言忤旨，几获罪，赖文忠力全之。然袒拳王大臣皆侧目，其不从袁许後者，有天幸焉。两宫西幸，古微留滞部下，与王半塘、刘伯崇同居，日课一词自遣，唱和成帙，名以《庚子秋词》。宋芸子检讨题诗云：“大笑苍蝇蚓窍闻，联吟石鼎调翻新。欲言不敢思公子，私泣何嫌近妇人。隐语题碑生石阙，啸声碧火唱秋磷。二豪侍侧何须问，镜里频看却忆君。”古微後迁少宗伯，督粤学，请申禁闱姓赌例，格不行，遂挂冠归。晚岁以词人自鸣，而风节几掩。
义和团者，初起自山东，自云有异术，枪炮不入，愚民多惑之，寔教匪余孽也。袁慰庭抚东，捕治甚严，乃窜入畿辅，直督裕寿山颇袒之。寿山夙为东朝宠任，故郑太夷诗有云：“戊戌变法际，独宜用裕禄。”其在节署，尝以兴从迎“红莲圣母”，具衣冠谒拜，所属郡邑，遂无敢治拳匪者。独劳王初宰吴桥，博徵旧间，证为邪教，戒绅民勿附匪。是时，匪氛驿骚近畿，吴桥境内，安堵如故。其治邑有惠政，尝作《车厂歌》云：“车厂村，青山为壁溪为门。中有良田畿千亩，父祖畲子孙守。上有租税供天家，下有余粮活子妇。生不见县吏面，老不入县官衙，年年饱看桃源花。一朝部符忽下县，农家田是王家佃。分茅故府有藏书，蕞尔部民敢私擅。赫赫王家奴，巍巍贤令君。红旗耀白日，插头云。峰头云，泪如雨，从此农家无寸土。王家赋重皇家轻，嗟我乃作王家氓。催租吏来谷未熟，鸡飞过篱儿女哭。吞声不敢惹吏瞠，拚向前村卖黄犊。我今捧檄来谘询，村民语我双泪沦。但愿死作皇家鬼，不愿生作王家人。村民村民勿蹙蹙，此日明良正相勖。为尔谱作《车厂歌》，聊当监门图一幅。”入关时，立功王公有近畿圈地之例，故民田多入私邸，此诗极言其病民，寔则贵邸所得亦微，长史中官据为利薮而已。又：《後车厂歌》则自述其平反之绩云：“晴峦抱丛薄，野水萦孤村。驱车荦确中，来款村肆门。坐中一老叟，白发垂缤纷；叩我来何方，问姓惊重陈。曩有劳委员，按事曾来存。今君与同族，彼是君何人。笑言我即是，狂喜如有神。大呼是天降，果是吾神君。吾村昔年狱，家家皆戴盆。鹰一搏击，怨毒从兹伸。荏苒三十年，念诵今犹新。导我还其家，儿女罗饣喜饣奔。偕我涉林麓，指点鸿雪痕。峰岚犹蔼蔼，原隰犹匀匀。老者间我来，重道当日恩。壮者闻我来，缕述儿时间。杂Ш话琐事，语拙情弥真。愧我德凉薄，得此殊不伦。此邦俗良厚，足可称里仁。愿言挈细弱，来结山家邻。”玉初志节卓绝，盖能承其乡“杨园三鱼”之遗绪者，其为政得民，故民信从之，而乱以弭。
拳乱亟时，匪众囗号曰：“必斩一龙二虎。”“二虎”谓荣李二文忠，“一龙”谓德宗也。李文忠先以大学士留京，荣知其不容於众，假监捕康梁为名，荐之督粤，使仍留京者，危矣。董福祥军亦隶武卫，当奉命攻使馆，阴取荣意旨。荣教以向空发枪，但使禁中闻之，故使馆得保。其时保护外使诏旨，及馈使馆瓜果，亦皆荣主之。王壬秋《过荣文忠故宅》诗云：“丞相新居近御垣，当年枢马夜常喧。宫衣一品三朝贵，门客长裾四海尊。调护无惭狄仁杰，池亭今似奉诚园。祗应遗恨持节使，重忆茶瓜感梦痕。”归功调护，实公论也。“东南互保”之约，外则李文忠、刘忠诚协谋定策，而荣文忠、王文勤居中策画，亦力赞厥成，其间往返商榷，胥由先文安公任之，故知之特详。当纵拳毁教诏下，忠诚知拳祸已成，密谘於李文忠，文忠覆云：“此乱命也，粤不奉诏。”忠诚因与文忠谋，权宜订约，两不相犯。张文襄初颇持重，至是亦赞其议。或谓朝廷诏令不行於疆吏，国纪之堕山此，故时人有诗云：“楚襄云雨暗高唐，谊士徵文痛子长。不道范韩兼节钺，却成吴越画封疆。登楼八座惟清啸，吹角三公是拍张。左毂争鸣青史在，君臣大义未销亡。”盖托於《春秋》责贤之义，不知所谓大臣者，首在安宗社，况两宫困於危城，韶令半由矫托，权宜靖变，事岂得已！忠诚之薨，追封男爵，赐其子京卿，以奖成劳，益彰公是。荣文忠挽以联云：“老成谋国，中外同孚，大局倚安危，天许忠诚无愧色；道义订交，初终一致，平生共休戚，我尤凄痛失知音。”对语隐指其同争废立及协筹“互保”诸事。王薇隐《挽忠诚诗》云：“恻怆黄台谏，绸缪《丹扆箴》。抗言惟正色，变局足寒心。君实知名久，夷吾属望深。如何倾一柱；江海未销。”“往者黄巾乱，东南半壁支。画江成奠定，专阃有权宜。读史知周勃，论功首傅岐。分茅公望在，终勒颍川碑。”亦分述二事，语特深重，是可谓知忠诚者。张季直《送新甯督部入都》诗云：“戊己堂堂两奏传，勋名况自中兴年。主恩新锡黄银美，物论终归赤舄贤。岂有皋夔容老退，应无牛李到公前。锋车江上来还日，尧日正满天。”则作於庚子事前，仅即其匡扶皇极者美之。
李瘦生（佳），丹徒诸生，所作己庚之间新乐府，意以刺刚子良。《括财使》云：“九重之天高漫漫，妖星夜落牛斗寒。怪鸱大鸣鬼聚语，相公轺车入境土。囗含天宪恣尊贵，疆吏承迎降心气。借问相公何事来，别有调剂非盐梅。司农仰屋莫愁叹，相公妙才思过半。多取於民不为虐，官之所科谁敢畔。小民忠厚蒙天恩，不惜尽室献至尊。流血成渊骨成岳，相公观之色不作。再拜出境送相公，公之动业无比隆。相公色喜回青聪，江南万户成哀鸿。”时大农告匮，朝廷以子良尝抚苏，特命赴江南清厘财赋，所至搜括，闾厘苦之，光绪己亥事也。又：《吾技神》云：“乱民干纪何纷纷，齐鲁之间多如云。吞刀吐火望不见，贼乃自谓吾技神。黄天当立苍天死，邪党惑民有故智。伪托秦人敌忾忠，富思张角乘时起。小官惶骇飞羽书，大官镇定神豫如。谓此劲卒信可用，以梃挞敌今有余。良金美帛内府出，不赏吾民赏乱贼。贼徒得宠势益骄，辇毂纵横制不得。呜呼宰相须用读书人，此辈何堪典要津。霍光不学诅足惜，可惜齐州化为尘。”是诗刺其袒匪。子良识字不多，有“弄獐伏猎”之诮。拳乱时，与端邸主持最力。“以梃制敌”，用宣战诏中语，连聪叔枢部（文冲）手笔也。又：《杀朝官》云：“承平之世贼畏官，捕获斩杀刑无宽。乱离之世官畏贼，露刃相仇避不得。巍巍尚侍呵殿来，贼徒反眼相嫌猜。并刀一挥断绝，霎时洒血随飞埃。卿寺小官更不计，屠之有若牛羊易。朝堂渐渐晨星稀，名在直班身在地。借问贼胆何敢然，有主此者天潢贤。可怜相公手握禁兵尚千万，鉏乱不啻冰沃炭。为贪禄位习摸棱，坐视神京日糜烂。”此则哀大臣之冤﹃者，而责荣文忠手握重兵，不能戡乱。许袁被戮，犹见矫诏；立徐而後，则并诏旨无之。堂堂重臣，如屠鸡狗，朝纲紊乱，无过此时者矣！荣相虽有曲突徙薪之智，而怀投鼠忌器之嫌，仅得於其间挽旋事机，顾全善类，外间不尽喻也。
许文肃、袁忠节同直译署。拳乱作，召对廷臣。上以文肃屡使外洋，每特垂谘问。文肃与忠节廷争尤力，以是为端刚辈所深恶。忠节疏凡三上，最後云：“臣明知言出祸随，不敢惜身负国。”语尤激切，益触其忌，遂与文肃同弃市。陈仲英太守与忠节有旧，《读韶感赋》云：“世事江河日夜浮，酒酣怒目看吴钩。椒山抗疏身先死，贾傅忧时涕枉流。万里烟尘魑魅笑，九重宫殿鸟乌愁。庙堂明圣从无阙，此错伊谁铸六州。”会南中有请乩者，忠节降坛，自云：“鲠直为上帝所谅，今为保定府城隍。”留诗而去。仲甚复步其韵为四绝句，云：“谏草留传炳汗青，千秋不朽是忠经。聪明正直天终许，特敕新封下紫廷。”“城狐篝火化磷青，退角妖书语不经。四裔犹知公道在，近闻褒典出尧廷。”“太华三峰未了青，西邮王气此重经。奉春新建陪都策，欲列侯封上汉廷”。“当日逢君眼特青，南楼官烛夜谈经。英灵纵与虫沙尽，终胜长绳系北廷。”末首谓袒拳大臣启秀、徐承煜辈为联军所繁也。袁许罹刑，承煜以少司寇监视，扬扬有得色。不两月，联军请惩祸首，亦就戮於市。冥冥若有因果焉。忠节以江藩入觐，改京卿，见时事日非，隐有退志，尝绘《富春归隐图》，曹东寅参议为赋四言诗，有云：“遐想何为，毕志相从。国步艰，王臣匪躬。无曰《招隐》，有如盟约。归欤孔咏，时哉季诺。”乃终及於难，天哉！金夔伯（石）与忠节初不相识，於其葬也，躬往执绋，有“芳兰益见焚余烈，恨海难从劫後平”之句，一时传诵。古云神交，无此深切。
柯凤孙学士感忠节事，赋《哀城南》云：“黄尘萧萧晴白日，右翼总兵严队出。道旁观者不敢问，逮捕城南事仓卒。考词未竟狱已决，坡陀西市流冤血。名浇身毁谁能谕，眼中十鼠埋同穴。哀哀寡妇哭向天，数谏不用终可怜。平日能知陶子，今朝肯见孔彦先。读书万卷真何益，台阁声名俱第一。孔翠文章衔羽毛，蚍蜉性命投甘炙。回首城南落日昏，招魂无路入修门。茫茫祸福谁能料，羡汝青山独往人。”“右翼总兵”，谓某亲贵，亦袒拳者，後戍新疆。袁许既斩，越旬余，徐小云、立豫甫两尚书，联仙蘅阁学亦弃市。小云立朝，以和同称，独与徐荫轩不协，其罢枢直，即由荫轩疏劾。仙蘅为过员中健者，寿伯庶常为其女夫，直译署未久，即值拳乱，与袁许连章力谏，遂并撄众忌。郑太重过伯宅，见其夫人，有句云：“不祥名节嗟为崇，一往孤孀渺此才。”兼惜仙蘅也。豫甫久领内府，初无所表见。廷议攻使馆，墓圣曰：“此大事，当决之帝。”上素缄默，乃力言不可。王文勤叩首曰：“圣虑及此，国之福也。”端邸怒叱之。豫甫继言宜先派大员宣谕，不孚，然後图之。慈圣曰：“孰可往者？”端邸奏曰：“立山既主是议，当即派之。”豫甫复请增派徐小云，未及复命，拳匪已集其邸，大肆搜掠，勒令长跪焚表，而缇骑踵至矣。或谓端刚辈目仙蘅、豫甫为满洲汉奸，故必杀之。或云匪众夙涎其富，拦公又与同眷一妓名绿云者，更挟妒倾陷。皆非无因。凤孙赋《哀城西》云：“西安门内酒醋坊，杨家第宅临康庄。连甍累栋郁相望，文皮藉地锦衣墙。蹋筵歌舞罗名倡，百僚上寿争趋跄。两宫恩礼逾寻常，出入禁掖连貂当。祸机猝构谁能量？柴车西市真抢攘。侃侃廷争袁太常，从署牍者两侍郎。老臣无罪尤昂藏，白头饮刃可怜伤。象齿焚身兆厚亡，竟与謇谔同罹殃。秦人不用哀三良，危身奉上名俱彰。”豫甫隶包衣旗籍，原姓杨氏。“两侍郎”谓许联。“老臣”谓小云也。当日朝士传述，几有老韩同传之慨。陈侍御（恒庆）与豫甫交厚，其邸中园亭，即侍御手稿。宅毁後改建家祠，侍御再经其地，有句云：“旧日豪门歌舞地，空余老树噪寒鸦。”盛衰转烛，正不仅凭吊山邱也。
官吏死於匪者，若唐照青所赋《二哀》可纪也。“二哀”者，为兰午亭明府（维均）、王湘岑参戎（燮）。照青述午亭云：“三辅起暴徒，爬梳不可止。红巾塞里巷，朝人暮犬豕。官吏莫谁何，父老肃拜跽。君曰乃盗耳，蕴祸在内宄。忌者走相告，凶党抽刃俟。俄顷悉坌集，大索不移晷。倔强就执缚，ん呶配酝之已。枯暴原野，家人幸料理。不日渠魁诛，沥血为君祀。”又述湘岑云：“东邻氛正恶，庙堂事倥偬。我适登君堂，独居心有恫。太息事至此，国是尚昏。一战将不国，祸变由斯种。我闻疑信参，君言果亿中。岂料庚子夏，畿近暴徒哄。咄咄密勿臣，乃为市井哄。杀掠遍衢，横流如决壅。君守朝阳门，匹马力制控。鸱叫画日昏，聚凶徒众。乱刃随交下，须臾毕酷痛。白骨荡灰尘，碧血滴乳。妻孥仓皇避，凛凛焚巢恐。书史付一炬，遗稿莫甄综。”午亭，沧州人，以孝廉需次县令，未补官，被劾归，益究心时务。拳乱作，独斥拳为匪，乱众支解之。湘岑，甯河人，小航京卿兄也。少力学，以曾祖刚节公死难，袭轻车都尉，不得已，就武职，教两弟，皆成进士。张勤果奇其才，劝辞京营入幕府，欲为论荐大用，湘岑以母老谢之。乱作初，主剿匪，为匪众所忌，乱刃戕之。是役，北人多惑於匪，二君皆北籍，乃力辟之，以及於祸，可谓佼佼者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