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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洲宋文恪幼时,父学朱巡按山东,城破遇难。公奔走上书,事乃得白,官大司寇。时惠元龙以诗为寿,追述其事云:“先朝陵替时,青齐敌充斥。谁挑马来,不战先辟易。凛凛先中丞,虬髯怒张戟。陆沈有同恨,安问封疆责。剡蒿登空城,拔剑斩叹瞄。白徒那可用,首鼠助作逆。牙折枭不鸣,戴头入锋镝。蒲身无人续,魂断南山石。公时年十六,徒跣走百驿。上书动玉宸,洒血一披沥。及夫南奔后,陈情愈敦迫。庸臣与孱主,闻见生感激。赫下中书,浮议遂冰释。昔观泉明传,与公似一迹。所遇异昭昏,难易究什百。将来传忠孝,先后照史籍。”盖当时疑巡按公有异志也。又云:“敬和青云姿,抱病委乡里。孤琴伴灵,万事付流水。肠断乡书中,泪洒金门里。悔为一官误,乞假与经纪。吾闻同产忧,弃官古有是。曹全彼何人,故事在青史。后世礼教衰,留禄弗为鄙。廉顽仗吾公,不独风义归。”谓在都闻弟丧,弃官兼程奔赴也。二事皆见至性。文恪立朝著风节,康熙十七年,疏言统兵王大臣玩寇殃民,或掠买妇女,请旨严禁。又,东帅柯永蓁纵兵鼓噪,疏劾逮京讯治。元龙诗所云“年来正用兵,驾驭事藏疾。将骄兵士怒,白刃起相掣。忧端不在大,瞬息判治忽。片言动天威,低首就纪律。圣心初有凭,跋扈气尽夺。功应奕世存,庆可及身必。”犹昵括言之也。文恪诸子皆从元龙游,故相知最切。

龚端毅《大风行》,为周烁园(亮工)作也。砾园于顺治初都转两淮,迁闽臬,晋布政。在闽屡疏言兵事,以招抚郑成功为非策,请立斩郑芝龙。芝龙诛,擢贰户部。先是,烁园秉臬闽中,以武举王国弼、贡生马际昌等立社结党,白大吏勘明定罪。书党人姓名,勒石南台,所获党人毙于狱。会督臣佟岱莅任,死者亲属状诉砾园贪酷诸款。佟以闻,命解任赴质。值海寇围福州,抚臣宜永贵从士民请,使梁园守西门,独当射乌楼。手发大礟,殪三贼,渠贼解围去。而臬使田起龙等坐烁园得赃,拟斩。及质问,皆不实。大吏疑推官贿徇,并逮送部,下法司详讯,罪如前。以恩诏减等,戍宁古塔,未行遇赦。栎园治闽有惠政,方狱事急,闽人奔走呼吁,朝论亦冤之,故端毅有是作。其诗云:“长安大道尘拍天,朔风乍号何怒颠。传闻汉廷方虑狱,都人观者纷骈阗。侍郎摹梏叫闾阖,累累木索同钩连。一言脱囗黄沙起,万事苍茫争片纸。瞳咙日出轩辕宫,忍照孤臣戴盆死。诸老逡巡视牍背,或复义声呜慷慨。谦让移时议忽同,奋笔大书法当贷。其时群囗欢如雷,今日始逢天眼开。金水桥边昼漏静,浮云散尽终风回。初闻督府腾谤书,重瞳读之知子虚。闽海焚香万人哭,高旖急鼓随槛车。射乌城头海月昏,手飞铁礟鲸鲵奔。幕府上封曰臣亮,功大不可以罪论。出之缧演须臾耳,独挈完城报天子。仆射军中若父兄,官罢人情乃如此。上党观察陈谊高,同时五贤郡法曹。对案流涕辄不食,不白此狱非人豪。六人逮系三广柳,生者三人复囚首。已分杨匡都市缚,谁纵虞卿解印走。我皇仁圣真如天,文书乙夜披甘泉。四十五牍同日上,满车薏苡消秋烟。今年盛夏雨泽枯,桑林步祷临天衢。韶下公车求谠直,请剑有人当陛呼。亚夫大截胜赐块,饱澍倾盆洗蒸热。敢云不雨烹宏羊,无乃为霖期傅说。七月十月曾几时,风翻雨骤何相随。天心倚伏殊有意,冰山毒雾空尔为。阴阳休咎关三府,人果回天天不怒。吁嗟乎,五风十雨亦何奇!君不见,侍郎之风相公雨。”砾园在狱中,与黄山吴冠五拥絮狂吟不辍。对簿时,从榜笞呼眷中借伍伯笔,作《送人》二十绝句,其洒脱如此。圣祖御极,念守城功,谕铨曹叙授,起青州海防道,调江安粮道。与漕督帅颜保忤,帅劾其纵役侵扣,逮问论绞,复遇赦得释。盖其铮铮之性,屡折不挫。王君彦《题梁园遗墨》云:“抱坚终不回,入毫尚刚劲。”可想见其人矣。

郑芝龙未败时,经海上,见双浮凫,讶曰:“海安得有凫?”击之,忽不见。使善泅者索之,得二刀,有文,一曰“钴吾”,一曰“掣电”,异邙宝之。每出阵,使亲军负以从。及败,负刀者亦死。李亢宗提督浙军,欲求宝刀,命工冶铁为之,皆不可用。军校吴英因言是刀之异,且云:“亲军母尚在,求之或可得。”遂命之往。逾年,果负二刀至。刀长四尺,本半之,其光眩目,以甲覆牛头试之,立断,亦宝藏于家。英后平耿、郑,以战功显。亢宗侄《君作钴吾掣电二刀歌》云:“山海不足厌金气,往往百尺飞精芒。苍龙白虎故有兆,刀今且幻双鸳鸯。清冰截然湛其理,若灭若没当秋阳。海中安得有此物,此物毋乃更兴亡。风涛一旦肆腾踔,九龙失守徒仓皇。呜呼!刀有碧血慎莫洗,意者山旧从死。”且为文记其事甚详。方大军入闽,郑氏子弟皆劝芝龙入海,而芝龙恋闽广田园,不能听,竟上表降。顾甯人诗所谓“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族海上来”者也。铁君诗末用山事,盖隐惜其晚节之不终,以寄遥慨。

高阳李文勤居宰辅二十七年,其授大学士,由秘书院学士超耀,年甫逾三十。人第羡其遭遇之隆,而忧谗畏讥,亦于诗中见之。其《拟宫词》云:“惆怅楼束薄命吟,昭阳日影梦中沈。当熊辞辇恩难恃,落叶哀蝉忆反深。自昔丹青能易貌,何人词赋可回心。春风著意鸣题,红雨飘零怨不禁。”“新缣故剑易生疑,浊水清尘两不期。为问绛纱初系日,何如金屋退闲时。照颜不夜珠无色,树背忘忧草有知。纵道君恩深似海,波澜洄使人悲。一皓齿争妍满六宫,专房分席几人同。蝶随香袂时时改,柳引羊车处处通。欢极那知莲漏促,宠移不待玉尊空。当筵一奏秋风曲,始信君王是化工。””洛浦明珠郑国兰,千秋长拟奉君欢。同游正堕云间翼,独舞俄羞镜里鸾。七宝台高终怯步,六铢衣薄诅胜寒。铅华不是承恩具,斟酌蛾眉画愈难。”文勤枚卜,次年坐票拟失误左官,未几复相。此四诗或自抒锻鸾之感,或感于溧阳、海昌事,而有焚芝之叹,虽不可知,而箧扇易捐,宫眉难画,含毫往复,托恬显然。得君如文勤,犹不免惴惴自危,是可叹已。

吴梅村《茸城行》,刺松江提督马逢知也。袁随园谓为将军马进宝作,逢知当即进宝字。诗中述逢知豪侈贪虐云:“不知何处一将军,到日雄豪炙手薰。羊侃后房歌按队,陈稀宾客剑成群。刻金为漏三更箭,错实施五色文。异物江淮尝月进,新声京雒白天闻。承恩累赐华林宴,归镇高谈横海勋。未见尺书收草泽,徒夸名字得风云。此地江湖绾锁钥,家擅陶朱户程卓。千箱布帛运朝车,百货鱼盐充邸合。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搜牢墟落。非为仇家告并兼,即称盗贼通囊橐。望屋遥窥室内藏,算缙似责从前诺。敢信黔娄脱网罗,早看猗顿填沟壑。窟室飞觞传箭催,博场戏责横刀索。纵有名豪解折行,可堪小户胜狂药。将军沈湎不知止,箕踞当筵任颐指。拔剑公收伍伯妻,鸣髀射杀良家子。江表争猜张敬儿。军中思缚卢从史。枉破城南十万家,养士何无一人死。贪财好色英雄事,若辈屠沽何足齿。”状其横暴,类皆纪实。若苍水《将军行》所云“诛杀聊快意,人命如菅茅”,犹不足以尽其罪。后为钱塘成给谏(肇毅)纠劾,置诸法。董闽石别作《将军行》云:“强非虎,贪非狼。临津有小吏,与之弓,不能张。胡为弃所事,潜身窜边疆。投充骑都尉,先驱效戎行。(一解)左吹悲笳右击鼓,穷寇势将遁,我军色如土。明晨去之二百里,杀戮平人,上功幕府。(二解)一年十夫长,二年历参戎,三年握兵符,尊严亚王公。将军拊髀坐帐中,何时金印盘蟠龙,裹当与南山同。(三解)将军起甲第,内列十二楼。楼下铺氍毹,粉黛居上头。四角夜光珠,管弦闲清妪。捧觞进酡酥,将军大醉喜复怒,拔剑斫断珊瑚钩。(四解)辇黄金,募壮士。尺书走海岛,东西同日起。麾下健儿能射生,弯弓夜夜南塘行。(五解)新天子,垂旒坐明堂。收拾支党,毋令猖狂。艳妻配家奴,少女发教坊。将军若卢出,缇骑刀如霜。解衣恐怖叩头泣,父子狼藉东市旁。哀哉将军,不如为吏,可以久长。(六解)参绎板石诗语,则逢知不独贪暴,且通寇矣。近传张青碉(宸)笔记,谓世祖升遐,释刑狱,惟逢知舆张缙彦不赦,籍产悉入内库。

顺治丁西冬十一月,郑成功自台湾入犯,攻澄海之鸥汀堡。士绅据险固守,邻村入堡避难者且七万余人,堡破,同日受屠。僧某悯之,丛痉于陇子原,题其碣曰“同归域”。章纯儒能诗,堇浦弟子也。经其地,赋诗吊之。堇浦和云:“闻道鸥汀战火红,万人同日殉臧洪。游魂假息天威外,害气禁消佛力中。日落饥鸢翻白骨,雨深冤鬼泣青枫。书生也植如竿发,杀贼思弯两石弓。”按:成功于顺治四年据南澳;五年陷同安;七年寇广东,遂据厦门、金门;八年寇潮州,再陷同安及漳浦、诏安、南靖、平和、海澄、长泰;十二年陷舟山;十三年犯福州,转掠温台:十四年陷台州;十五年陷温州;十六年腧崇明、陷镇江、犯江甯。展转窜扰,几于无岁无之。此当是顺冶八年辛卯事。成功冒称明裔,抗命遍隅。谕者多与之,乃凶残屠戮至此,其与闯、献何异哉!

恽南田入国朝,鬻画养亲,终身不仕。父逊庵,尝从闽中诸故老举兵复明,事败遁走,南田追从相失,总督陈锦得而子之。从寄母礼佛灵隐,于众僧中遇逊庵。因属寺僧,诡言是儿福薄寿促,宜出家,遂归僧。逊庵携以还,奉父至老。沈白搂《赠昆陵恽正叔》诗本具自述语,云:“忆年在申酉,变乱生两都。吾父一缝掖,忠愤郁不舒。跳身浙东走,台顶茅可诛。维时我;八龄,寔与仲兄俱。钱塘潮水竭,北马纷腾趋。仓皇复南窜,岭崤经崎岖。转入瓯闽国,遍安犹一隅。吾父迫际会,从王曾执殳。皇天必翦灭,事败只须臾。由兹托方外,岩谷长逃逋。州县义兵起,歃盟村墟。主将辱推戴,揭竿厉缜钮。建甯王阁部,旗帜明火茶。远迎帝室胄。草草称乘与。贻书语同乡,要父同谋谟。小子奉严命,侦察前趄。此地尚全盘,兵强富储胥。窃观王公为,魁杰富丈夫。一见厚款遇,开筵倾玉壶。幕府幸无事,日惟饮醍醐。高会宾明列,歌舞红氍毹。中表逢龚生,相留但欢娱。岂知仙霞破,突骑忽长驱。身居围城里,矢石交体肤。杀声动天地,拒守百日余。士卒多勇敢,大将亲援袍。吾父外请救,羽毛急军符。一朝黄雾塞,对面迷双瞠。敌军遂登陴,谁复能枝梧。短刀夹长戟,格断血流渠。烈火复四起,烟焰连街衢。满城百万户,无一存妻孥。我年才十五,被执为囚俘。膻酪不能咽,饥肠日空虚。彳 亍行伍间,乃见侯门姝。青楼旧相识,怜我千金躯。引入将军帐,余餐赐盘盂。后归陈制府,收拔称掌珠。装我紫貂冠,饰我绣罗襦。出入照路光,蹀躞乘龙驹。自古有养子,乱离迹难拘。所痛我两兄,荆榛没枯颅。自与吾父别,信宿各涧疏。一纸偶得书,存亡问何如。他日倘相见,会须还故吾。开缄却远望,不识父焉居。制府旋遇难,万里回丧车。我从阿母行,道出灵山区。山寺闻神僧,族幢开给孤。母设布地金,云堂款伊蒲。众中得吾父,变服已浮屠。欲认不敢前,形势反多虞。业为制府郎,母威剧于菟。家将绕四旁,臂弓腰鹿卢。密约得私见,哭罢交持扶。神僧为设法,乞母凤皇雏。此子年命短,宜作释迦徒。阿母恋不舍,鸡鸣戒前途。提携便北去,京国高门板。谓当袭遗瘤,横玉纡青朱。长跪向母告,富贵非吾须。愿终云水游,佛祖言不诬。宗枋自有主,其立亲贤且。母意竟感悟,兴辞拜阶除。飘然一身归,奉父寻故庐。曾传训戒切,幸未蒙簪裾。旨甘且尽养,手自亲中厨。承欢二十年,奄忽终桑榆。回头念往事,魂梦惨模糊。”恽鹤田作《南田翁家传》,所述略同。按:所称“王阁部”为金坛人王祈。时唐王被执,死:鲁王败走海外;湖广何腾蛟、江西杨廷麟等先后破灭,而明遣臣民尚拥残旅,遥奉永明。祈聚众人,建甯属邑多响应。于是建阳士民迫逊庵出佐祈军,非其初志也,祈败死,逊庵收散卒,走广信,入山中。数月粮尽,喟然曰:“天下事败坏久矣!以庄烈帝殉社樱,薄海茹痛,小臣愚妄,冀效尺寸,可延天命。今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众,独归常州。既而张煌言与郑成功军薄金陵,败走。讹传煌言弟凤翼从逊庵匿居,县官将收捕,逊庵泰然曰:“死,吾分也。”未几事解。终身僧服,言学者多宗之。此为白凄诗所末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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