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槎客《夜明竹记》所述邵孝子事尤异。孝子名志，宜兴人，事父孝。父疾，股尝粪。居忧，庐墓以居，终其身。墓忽生竹，入夜有光，久之乃寂。乾隆中，邑令唐仲冕重修邑志，将表孝子，墓竹复有光如前。邵右庵与孝子同宗，手书槎客记，且题诗其后云：“吾宗有孝子，父病仰天呼。股供甘旨，所望父病苏。或言粪甜滑，难免旦夕徂。龟勉取粪尝，净秽良一如。厥后守父墓，自筑墓上庐。依依不忍去，夜夜闻啼乌。久之稚竹生，竹中光夜舒。年来已寂然，深恐言者诬。今春修志乘，邑侯寻故墟。墓竹夜复明，相待如相须。好事吴夫子，取竹偶示予。入夜灭火看，如萤囊中储。我恩古德语，心为万物初。孝子密密行，此君默默孚。须知至奇者，至庸之所符。哀哉世间人，不与孝子殊。云何闲物我，空昧怀中珠。”或疑竹有异种，如滦河之夜光木，而邑中访，更无之。且忽明忽否，若有知者，得非纯孝所感？王羽文（凤仪）《夜明竹》诗云：“荒邱不夜孝竹生，碧光染雨为秋萤。精灵窈窕化神烛，鼯犹莫敢窥邵茔。竹如有知若无意，至性所凝照天地。三两竿留明月魂，百千劫印寒泉泪。”亦咏其事。《拾遗记》谓祖梁国产夜明苔，光照一室。《墨客挥犀》记异菌，夜则有光。草木灵奇，何足扶述。是竹之传，重孝子也。
方恪敏祖、父两世皆遣戍。其《送大父遣赴奉天》诗云：“重闱倚衰白，我行将何之。寻常未易别，况乃天之涯。饥寒驱冷铰，汗漫无家归。生计在干人，得失难预持。”身世艰戏，可为扼腕。其时，恪敏南北奔走困甚，至行乞。一日，遇安肃清凉寺，值大风雪，僵卧山门下。寺僧中州感异梦，见公垂死，进以姜饮，得活。因留寺读书，每为人书疏易钱。会平郡王至寺，赏其书，挈入都。适内廷索善书者，举以应，由是受主知，游致通显。其《闻族人奉诏出旗》云：“忽听鸡竿下凤纶，衰门今荷主恩新。衔羁谢作髡钳侣，聚族重为里人。累困十年终见睨，网开三面正逢春。穷荒尚有孤臣泪，欲诉无因达紫宸。”盖即“生入玉门，犹悬虚望”也。当寄居萧寺，有《赠中州》句云：“须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难。”及恪敏官制府，中州已圆寂。为其弟子雅丽重建斯寺，殿宇焕然，袁随园所谓“英雄第一伤心事，挥手千金报德时”者也。恪敏薨，寺僧建祠殿后祀之。桐城光存之明经尝谒公祠，庭前五松横盘，承以木架，暑不见日。留题云：“恪敏殊勋应世兴，漕河祠宇客中登。麟游畿内祥占佛，虎卧门前梦纪僧。愧我驰驱空偃息，感君迟暮亦飞腾。五松盘蔽炎曦下，犹是当年棠荫徵。”恪敏得子迟，抚浙时购一姬，见所携诗册，知为故人孙女，还其家，助赀嫁之。及六十一岁，乃生子维甸。高宗抱至膝前，解荷囊赐之。恪敏纪恩句云：“珠囊佩解龙衣上，玉食颁尝觳晡时。”后维甸亦由中书官至直督。
国初画家最盛，吴子瑞、英梦堂、刘武仲、陈石闾、顾洛耆、甘道渊、刘虚白、黄石咸、吕雨村、许苍岚、线成之、崔象洲，其尤著也。王勤中隐于画，姊胥宋文恪贵，招之不赴。晚自号忘庵，谓与世相忘。吴慎恩瞻诗云：“忘庵先生好写生，物态变化皆入情。”汹非漫誉。其后有“二王”之目，谓太常、廉州。又有称“三王”者，二君及石谷也。嗣又以石谷、麓台为“二王。”麓台为太常孙，画有家法，由县今行取入黄门，特旨改中允，直南斋。沈白建赠诗，方以摩诘，谓摩诘曾官给事中及太子中允，历职适同。尝召入便殿，从容奏对，或于御前染翰。程午桥《乞麓台先生画山水》诗云：“吴中旧手称二王，廉州安能望太常。风流不坠得家法，公曾落笔中书堂。”“解衣礴久供奉，一水一石今时重。天下至宝宜自矜，亦有成音天下共。”推许至矣，石谷得廉州、太常之傅，仿古入神品，以布衣供奉内廷，尝绘《南巡图》，同辈敛手。上欲授官，团辞。出都日，公卿竞为诗送之。其画择人而与，不受迫促，世益高其风骨。
诸陵设守护大臣，例用满员，而国初汉大臣有奉派守陵者。海甯陈文简，康熙季年官大宗伯。世宗御极，命守景陵，结庐马兰峪。东偏门有古槐，用杜少陵“独树老夫家”句为首句，云：“独树老夫家，衡门静不哗。庭空喧鸟雀，墙隙补菜葭。落日枝头挂，疏星叶底遮。徘徊新月上。团扇满平沙。”雍正七年授大学士，寻致仕。又，景州魏君璧尚书，康熙癸巳，第三人及第，抚湖南。高宗御极，命守泰陵，乾隆五年乞休。十三年来巡，迎銮，赐诗有云：“皇祖栽培士，于今剩几人。”十六年赐诗，有“鹤发犹然健，葵心不改倾”之句。君壁先以李安溪荐，直内廷，卒，亦谧文简。嘉庆辛酉，翁覃溪以鸿胪卿奉命守裕陵，所历马兰峪为蒋太常（赐）故宅，面塔子山，困自题曰“塔下山房。”甲子，休致归里。翁文恭自踏揆罢归，《次苏斋观碑围韵》云：“米市东偏菜市前，青棠门巷一凄然。却从江国觚棱梦，证到兰阳塔影边。”亦题所居曰“塔下山房”，盖以寓其蹉跌之感。
圣祖定嫔万琉哈氏，康熙五十三年册封，履亲王允掏生母也。世宗即位，尊为皇考定妃。高宗尤尊礼，每岁时节腊，必迎奉入宫。九十生辰，敕廷臣赋诗介寿，钱文瑞《恭制定太妃寿诗》云：“筵开广殿会群真，天上恩晖展懿亲。内职敬修崇四德，婺星高焕庆三辰。萱荣北第风光丽，兰发南陔次第循。最是璇闱传盛事，齐眉膝下古稀人。”是时，履邸年七十矣。
缪澧南司寇《姚亭即事和鄂宫詹韵》云：“山色溪光清净身，白头宫监意相亲。峰腰指点红蕤草，黄幄中间坐圣人。”“呜咽泉声绕曲台，鼎湖龙去有余哀。小臣亲洒桥山泪，独抱遗弓首重回。”时仁皇昇遐未久，藉摅攀髯之痛。“宫詹”，即复庵司农，相国文端弟也。钱集斋《仁庙挽章》尤得体，其诗凡四律，云：“列宿长环太乙宫，忽惊斗极坼天中。《九韶》搏拊留仪凤，万国衣冠泣有熊。击壤不知云影暗，授时忍见日华空。一封遗诏传中外，泪洒水天率土同。”“继业功同创业多，坐麾貔虎定山河。穴中穷寇俘元济。徼外蛮荒下伏波。妖鸟尽时惊玉弩，长鲸翦后止天戈。遗弓在抱思神武，回首轩台涕泗沱。”“蠲租给复主恩深，重道崇儒识圣心。云汉作人文寿考，豆登肇祀帝居歆。更无鸿雁鸣中泽，只有鹧鸾萃上林。臣亦湖边亲从者，乌号流恸最难禁。”“帝车环指运无穷，父老年年望六龙。曾仰翠华瞻舜帝，最怜缟素哭仁宗。望祈已咽通神鼓，陟降疑闻警夜钟。六十一年宽大政，漠唐奕代总难逢。”康熙一朝事迹暑具，无溢美，亦无失辞。
建甯北乡李氏女，字于邓，未嫁而夫卒，遽诣邓持丧。父兄强迫之，不归。迄以节老，宛若皆化，其行乡人称之。此康熙季年事。朱筠园为赋《孤鸾行》，其述家人暴迫云：“父兄性行暴，怒妾回家里。交挥恣鞭朴，长跪不敢起。诡言谓父兄，容妾一回视。乘车入家门，长恸感闾里。”又云：“回家未三日，父兄已来迎。迎妾意何为，怜妾饶苦辛。岂惟良人徂，况复家粪贫。不如依父母，为尔缔好姻。妾谓父兄言，胡为入我耳。釜中炊餐熟，既熟难为米。既为邓氏妇，甯须李家女。女能任操作，无遗父母累。”卓哉此女！其父兄迫之者，适以成之，孰谓培蝼无松柏哉！又云：“转眼岁月疾，髟拖鬓丝。何意与妯，相继成孤嫠。念妇未共牢，磐石犹不移。矧我洽言笑，何忍遽乖离。大节不独完，兼以教人为。室家日渐绐，产作无休期。扑朔白兔脚，趋走来街墀。里正相奔告，播绅咸嗟咨。”至行之坚而神人感焉，吁可传已。
未嫁守节与股疗亲者，于例不旌，以其非中道也。股类出愚诚，未闻以父而责于子者，尤未闻以妇代夫为之者。安丰场吴氏女名伍，适鲁高。高父病笃，以股事语家人，意欲高效之。时高亦病，妇乃代高引刀割左肱，刀利切骨，血流十二昼夜死，闻者悲之。孙豹人谓不可训，为赋诗云：“种藕池塘中，年年得莲子。索妇配娇男，但求主祭祀。田家恶伐树，树色自然浓。将儿代百草，智异于神农。病翁老且愚，弱男惟一个。长叹复大羡，邻儿孝最大。邻儿孝若何，割肱疗其父。意使新妇辟，劝效此举。背胥坐灯下，向灯自引刀。妄冀有鬼神，不死功当高。亦不谓无鬼，亦不谓无神。听妇一人殒，将戒千万人。”其诗意在讽俗。虽然，伍之赖以代夫也，终不失为奇行，君子悯其愚而谅其志可已。
卷八
圣祖勘定噶尔丹，其侄策旺阿拉布坦遁走西域，收合余众，遂据回地，别成部落，为准噶尔。阁峰尚书夙侍世宗潜邸，雍正初，擢少司马，世宗与论准噶尔事多合，即奉命往谕顺逆，以都统罗密、学士阿克敦副之。阿后官协揆，谧文勤。有《和阁峰还旆》云：“绝域皇华使，双旌岭外看。廿年兵祸息，一诏远人安。虎穴探非易，岩关闭亦难。圣谟天意合，归路少春寒。”纪其事也。厥后篡夺相仍，屡臣屡叛，迄乾隆二十三年乃平。又二年，回部胥定。文勤尝两使准噶尔，一即雍正十三年，一在乾隆三年。有《淮噶尔歌》云：“缅惟有元主中夏，版图日拓朝外夷。西塞四种厄鲁特，驼马牛羊分牧之。种类之中淮噶尔，善于牧马日蕃滋。部落酋长课勤最，屡降丹书晋太师。元祚寝衰帝北狩，一传再传不自持。额参强盛收蒙古，土木之变是所为。元帝子孙号戴荫，翦伐厥后威更施。嗟彼喀尔喀，实乃有元之本支。叛虏不臣肆侵扰，涣散奔走何惨凄。圣祖纳降诛有罪，噶尔丹灭无孑遗。兄子策旺游西域，苟安于世饰诈欺。子济父恶惟怙远，跳梁小丑亦太迷。我武维扬歼逆寇，年来胆落望风披。将士鼓勇思痛击，直捣其巢当及时。帝曰普天之下皆赤子，虽在殊俗忍视歧。按兵不杀俟悛悟，予以自新一介驰。好生之德洽苍昊，蠢尔悦服中心移。表上谢过遣贡使，臣得遭逢千载奇。天时人事详审度，臣敢拜手以献昇平诗。”注言准噶尔为噶尔丹策凌之部落，其先为元代额参太师。《明史》曰“乜先”者，译音“额参”之讹。当达瓦齐用阿睦尔撒纳计，夺达尔扎位，其属昂吉、策浚、伍巴什等叩关乞降。高宗遣将军永常等督师临之，阿睦尔撒纳先降，回人擒达瓦齐来献。上召至热河行在，封亲王，使仍主故地。已而，复召之，中途叛走。于是文勤子阿桂与蒙古亲王成衮札布，同奉命讨平之。迨回部底定，策画屯垦，抚安边彻，桂功为多。文勤已前卒，不及见矣。桂谧文成，“成”为特谧，本朝仅见。
文成《伊梨军营》诗云：“欲扫妖氛净，岩疆战不休。人犹争马革，天已厌旄头。刁斗三更月，关山万里秋。渠魁何日灭，非直为封侯。”又，《军次永昌》云：“王师毋尽杀，胁从贷余生。一将功何有，千军怒未平。投戈收战骨，撤幕返春耕。仰喜皇心慰，边陲已息兵，”盖即征淮夷时作。相传文勤初艰于嗣，梦喇嘛手折桂花一枝以赠，遂生文成，因名桂。故其《五十初度》诗云：“洞中老衲记前因，岩桂花开示梦真。四十九年前一日，世间原未有斯人。”先以军机章京从讷相视师金川，张督部（广泗）与讷不相能，文成语轻张，其属庄学和闻之以告。乃讦文成漏泄军情，学和曲证之，逮至京，论斩。文勤使仆往觇，则熟睡银铛间，鼾如雷。喜曰：“吾儿不死矣。”翌日召对，颜顿悴，纯庙知其以子故，悯而予赦。越二十年，以定西将军平两金川凯旋。学和先为蜀守，坐事遣戍。其子不知前隙，谒文成告困，文成款接之，以三百金资之归。又，缅甸之役，文成为副将军，督造战舰于蛮暮。经略傅文忠自猛拱败还，仅存二十七骑。贼众大集来犯，文成击败之，力劝文忠乘捷受降，遂以蒇事。文忠心愧之，还朝面劾，韶斥去翎顶，任事如故。文成疏争曰：“傅恒罢兵，臣实赞之，若以无能罪臣，逮治可也；若仍统全师，去翎顶，何以临众臣？未敢奉诏。”纯庙亦不复问。文忠忌甚，病剧，密奏谓有跋扈状，上终信任之。然文忠身后，文成始终无怨辞，且于其后人加厚。又，陈辉祖以墨败，命文成按之。先是，将军王进宝摄总督，因籍陈，并及其亲故。文成抵驿，进宝尝为偏裨，迎候甚恭。甫入谒，具陈所治案，文成怒曰：“咄，炎凉奴！时相梁国治非陈儿女戚耶？何以不籍之也？”立叱之去，而尽释株连者。此数事皆可传，而史传不及。当文成用兵金川，为岳大将军（锺琪）论劾获咎。后督云贵，岳降补云南提督，颇惴惴，文成示以诗云：“鸣镝一声山响答，长空飞鸟漫相疑。”岳始释然。是亦恒情所难也。晚年筑墅盘山，文成居山北，冯文肃居山南。文肃赠文成句云：“只隔田盘峰数点，买牛应许共跻攀。”盖尝共话山居之乐，文成谓骑牛游山，胜策蹇也。台阁一生，乃能不忘邱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