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一朝，武功赫濯，猛将如云。有直将军（光显）者，以百夫长从征，积功至专闽，骁勇冠时，而名转不著。其从大兵西征策旺诸部落，前后在军凡七年，未尝一日解甲。尝于雪夜奉檄，率十余骑前探贼，至某山下，突与贼遇。贼凡数百，皆悍。白鼓众与战，歼之过半，雪地尽赤。忽一贼自众中跃起，斫白以刃，几中。白仆朱勇自后射之颠，而刃从皇面前落。急格以简，刃为简所格，复起而剁于柄，视被贼斫力尤猛，简柄刃痕深寸许。白殁后，尚存于其家。又有佩刀一，长三尺余，锷上血晕无数，每值阴雨，嗅之犹有血腥，或鸣而出鞘，亦白从征时所用。德清俞仪伯先生，与将军曾孙字梦香者，同客兰皋中丞幕，因得见此二物，并备闻将军遗事。为作《白将军双简歌》，其叙战绩云：“四座且勿喧，听歌《双简歌》。中原万里息烽火，王道荡荡无偏颇。是何小丑生绝域，敢撑螳臂当天戈。朔风连夕吹，雪花大如席。既与贼垒近，恒恐贼踪匿。将军奉令出探贼，山径崎岖断人迹。是时麾下十骑从，乃与贼众数百逢。上马杀贼平生衷，避而勿击非英雄。突遇一贼跃众中，持刀直斫将军胸。谁从背后弯碉弓，将军之仆勇且忠。贼血已涂野草红，贼刀陡起如旋风。手格以简何从容，不图筒反迎其锋。即看柄上刀痕重，此行真凿凶门凶。”所述兵锋迎距，奕奕纸上，读之，不殊凭轼观也。录此以存其人。
国初承明制，丝纶出纳，掌于内阁。而赞画戎机，匡翊庙算，则议政工大臣主之。雍正时，西陲用兵，羽书旁午，虑中书未尽谨密，始别设军需房于隆宗门外，嗣定名为“办理军机处”。其初，即用议政处得力之员。至雍正九年，始拣用中书为章京。乾隆后，又考用部院司员，而中书入直者转少。自是，中外重要政事，皆具摺直陈于上。上阅后、即时处断，由枢臣承旨行之。每巡幸行围，枢臣必橐笔随扈，章京分班窟直。赵璞函《赠陆耳山》长歌有云：“今春歌上陵，去秋歌出塞。属车豹尾间，簪笔两人在。偶然拍马欲飞前，草檄飞书立而待。”盖同直赓酬之作。其在宫廷内直者。咸出入乾清门，独军机大臣出入均由内右门，至南书房，祗候召对。章京追随大臣，因亦由内右门出入，以为殊数。故管报山侍御《枢直记事》诗有云：“朝衫重系牟尼串，雅步趋翔内右门。”即指是事，兼谓章京依内廷例，得挂朝珠也。其诗备详枢直制度，如：“面承密语从容，分写新纶选进恭。御笔亲增三五字，别传天语带朱封。”“不择秋蛇与墨猪，但期疾速勿迟逾。缮完呈本催分寄，珍重临时与过朱。”凡谕旨书就待进者，谓之“伏地扣”。诏草字数长者，则截定段落，分书而合黏之，谓之“点扣”、“接扣”。其经御笔更改者，须另纸恭录，谓之“过朱”。惟廷寄即以朱发，若一旨而傅谕数人者，则照录各寄，是曰“分寄”。见《枢垣纪略》，诗中略举其概。又云：“方寸琼函叠纸成，绿牌交出记分明。新来方面开何缺，封事先题进空名。”谓在直章京日行事件，必知会于章京之退直者，以资接洽。其知会，以素纸摺叠封之。其引见记名各员，吏、兵二部以绿牌交至枢垣，则照录入存记册。遇放缺时，以其单进御，并凝旨书缺而空其名，以待御笔。“天书脱稿进尧阶，加紧邮程计日排。欲印紫泥先请钥，亟翻夹袋出金牌。”凡廷寄，皆钤用“办理军机处”印。其印钥由领袖大臣佩之。每请印钥，以金牌，其金牌由直日章京佩之。每廷寄，付驿飞递，由章京于封面标明，每日行三四百里至六百里加紧不等。“旧事分明记阿谁，独难颠末诵无遗。试翻随手当年簿，充栋封题若列眉。”谓章京日行事件，备记于簿，谓之“随手”。每检查旧档，必按其年月，于历年“随手簿”中索之。“破例恩先契圣明，且教集议付廷评。何时部疏才呈阁，预写词头拟准行。”谓凡直省奏请迁除，当上意者，虽交部议，仍命存记。覆奏上时，若议驶，亦拟旨准行，外廷不及知也。“缄滕黄匣付昆仑，中有军书要件存。今日莫音难扈直，最先跋马候乌墩。”谓行围途次，当直者例以满、汉各一人。裔要件，先候于尖营，以备承旨，尖营称为“乌墩”。扈随豹尾者，称为“跟莫”。音皆国语也。章京承拟稿件，有赶于尖营呈进者，谓之“赶乌墩”。“下围传驾左门还，在直郎官总立班。不向长杨陪羽猎，何由亲切睹观天颜。”谓军机章京帐房在幔城左，每驾由左门入，在直章京皆立班。“封章络绎费天题，夕对方终塞日西。韶草先成先进御，不须留待十行齐。”谓行在召见枢臣，恒在晚膳之后。凡撰拟韶旨在六七道以上者，辄命随成随进。“请驾悬知日未暾，昨宵披答取重谕。幔城一片传呼急，恰有人先直早门。”“交抄发递纸如飞，针晷时时视带围。坐待行庐传合钥，珠车灯火照光归。”谓每日上直，必有一人最早者，目为“早门”。散直，亦必有一人最晚者，候至宫门下钥。“珠车”，则周庐夜直之禁兵也。“内庭章服例优崇，貂锦乎时借紫同。马上羊羔齐著，只披风帽是猩红。”“赐果分鲜事叠稠，绮纨三品列卿俦。辛勤视草迟公退，克食羹窑辍夕羞。”谓章京得衣貂服及全红帽罩。遇颁赐，表裹例视三品。京堂若晚直退迟，则有克食之赐。其诗盖扈从行围所作，故参及塞垣规制。《枢垣纪略》谓凡辍直更替，谓之“图塔密”；扈次驻跸日期，谓之“音德密”。宝文靖有《音德密》七律二首，诗中但述风景，以无关掌故，不录。
枢臣皆逐日入直，章京分班，以两日更替，园直则以四日。若扈从行围，则两班章京轮派，以本年秋围合次年春围为一班，留京者每日轮满、汉章京各二人，诣内阁听报，遇有行在军机处裔到文件，分别照行之。迨扈驾回京，则扈从者得辍直，或数日，或数十日，视道里之远近为衡。由留京章京连日趋直，以代之。管韫山别有《夏日直留守班即事》杂诗云：“九夏銮与捺钵停，暂教纶合合机庭。濡毫兼问廊餐地，凭借西头学士厅。”谓满、漠章京轮日赴阁听报，满章京于诰房只候，汉章京则于蒙古学士堂。“随单公件束纵横，事迹难详部寺门。各听所由将领去，只令官簿自书名。”谓行在军机处交在京各衙门文件，每署为一束，由留守章京交发也。“相逢争说息肩期。留务虽闲亦恐迟。听澈六更兴辨指，登车略后早期时。”谓每日赴合，视平时趋直稍晚。“膏泽应知帝念殷，朝朝籍记等书云。今年阳雨多时若，少有飞书附驿闻。”谓京师每日晴雨，皆列报于行在枢堂。“直房朵殿最西偏，岸帧深衣听自便。今日相公亲宿卫，近晡冠带候文渊。”“机宜文字稿连蜷，纸断行斜半不全。随报卷还窥约略，仍同省树不轻传。”谓在合不著公服，枢堂入内迎候乃服之。在直无事，则检阅残稿遣日也。合观“扈跸”、“留守”两作，枢直之制为略备矣。而亦非无罅漏，如裘裴山（行简）《元日直卢》诗有云：“鸣珂直散炉烟静，誊诏恩浓墨沼酥。”注谓：“凡履端布闿，必有蠲缓恩诏。其颁布，皆有定日，每先期撰缮，俟届期颁行。”其结韵云：“自翊小臣依禁近，太平无事笔先濡。”注谓：“枢直‘随手簿’，每元旦则更装新册，敬书‘太平无事’四字于册端，例由是日直班者为之。”虽琐屑，亦有关枢制，管诗所未及也。
清俗重骑射，故先朝有宫门校射之典，由上亲阅之，军机章京与焉。乾隆中，诏赐七峰别墅为枢僚退食之所。其地颇饶树石，屡著篇咏。迨程通副（同文）为领班，因于别墅西偏隙地辟为射圃，俾枢直同人习射于此。其《射圃落成纪事》诗云：“劣容百丈规为圃，挂甲屯西此一隅。草引颓垣曾过马，树遮眢井旧窥乌。百年兴废谁能料，两月经营顿觉殊。散直萧然有佳处，手成他日倘思吾。”今七峰别墅故迹已不可指，更无论射圃矣。通副别有《西苑观同直诸友习射》诗云：“困絷盐车不自由，来盘礴共吾俦。狂呼角胜马从马，生刀挽强牛戴牛。酒实漏那易醉，诗扛健笔未能休。老夫忽觉豪情减，猿臂回思束发秋。”是则内苑傣直，亦习之矣。其时翎枝之制犹重，而中射者恒得邀赐。通副《勖习射诸友》句云：“上方孔翠谁承赐，策骑榆关耀素秋。”以将扈跸盛京也。迨御前阅射，枢僚趟菊言（盛奎）、张绮园（逢泰），俱赐花翎。通副贺菊言句云：“得骁真博天公笑，看取宫门拜赐秋。”又贺绮园云：“校射宫门好身手，时平绝塞罢防秋。”盖叠韵之作。一时枢僚多娴弓马，顿洗向来儒弱之习。吴方伯（俊）直枢垣日，赠同直盛孟严驾部云：“驾部作字不脱妪，波磔细碎毫毛收。指节力可挽万牛，清丝入手亮以遒。横笛吹破天悠悠，仰面饮露调其喉。丝竹不到喉所周，文士简默处士羞。难进易退怀好修，忽然羽风飕飕。三矢叠出应鼓抱，瞥若怒隼追清秋。洞然有声盖在侯，天子动色三谘诹。虎贲观者骇且愁，引弓欲发还躇踌。而君退出神夷犹，握管依然书不休，大抵其人非世侔。”孟岩名大，与兄崇，先后为章京，江苏阳湖人也。故善良奏，诗状其意态，栩栩如生。又陆朗夫中丞（）《扈从木兰赋示同人》句云：“霹雳手翻弓引满，风飚蹄蹴马骑生。”可见当日风气。宝文靖在枢府，有《宫门御试鹄射》诗，云：“圣主临轩猛士豪，桂黄翎翠绣弓。明蟾重晕月轮满，老鹤一声天宇高。金仆姑神窥宛转，锦盘陀赐慰贤劳。中皆己鹄承恩渥，无复冯唐叹二毛。”足证是制犹行于道咸以后。特后来军机章京不合有习射者。
裘裴山《从幸木兰和冯王圃》句云：“满箧征衣余野马，一身生计倚封驼。”盖塞上捆载行李，皆以橐驼，一身所需者备焉。严道甫侍读在枢直日，尝从围大雪中，与橐驼相失，并所装物，求之不获，懊丧而已。越日，忽有人牵橐驼至，装物具在，且谢罪。熟视之，乃故军机处苏拉，缘事遣配者。问：“何以知为吾物？”曰：“军机官衣羊裘者惟公。今箧无他裘，非公而谁。”间：“既窃，何以复还？”曰：“恐公寒耳。”乃劳以钱而遣之。或为诗曰：“若辈怜寒亦可儿，明驼重返雪山湄。只缘老子羊裘在，一日清风九塞知。”又，张诗ぎ中丞以枢僚扈从行围，有馈鹅者，以橐驼载之，上顾之微笑。及出为外吏，行部所至，辄以鹅自随。好事者为绘图作记。王定甫通政题诗云：“乌墩疾骑如风过，[A13A]鹑后载飞龙驮。儿々者倡相应<囗曷>，属车偶瞩天颜和。”“山阴故事新淮汴，图画清风尚如见。我亦銮坡许载毫，军声梦冷西池宴。”二事皆扈从佳话也。
江南督粮所用祖斛，为冯伯阳司寇所手定，今罕知者。司寇名景夏，桐乡人，世居秀水。康熙癸西举人，由牧令起家，官至刑部侍郎。其官苏松粮储道时，江南赋重弊深，议清赋，久无良策。伯阳至，乃以句股法，特制铁斛，按部清厘积弊。老吏帖首屏息，猾者严律以法，良愿者亦无烦扰，吴民感诵，久而不衰。内调未久，即乞归。晚年好画山水，得董思白大意。家传画幅七页，乾嘉名辈，题咏颇夥。吾乡廖文恪为题四律，其第三首云：“昔转松常镶，曾贻概量模。至今传铁斛，犹足警铜符。亦忝司飞挽，将何步趋。荆关信高手，抚册试心摹。”注谓：“今督粮所用斛，犹公遗法。”时文恪继任督粮也。林文忠题五古，述其事尤详，云：“公昔官督储，制斛小其囗。殷勤轸民力，耻与争升斗。天子嘉廉能，三迁绾金绶。诏谓租庸吏，咸以此斛受。什一本中正，末流乃弊薮。不念赤子艰，谁欤父兮母。”盖斛为所创，特诏颁为定式。雍乾以后因之。良吏之恤下行仁，大君之执中立法，皆足垂范后世。诗又云：“公德洽民心，食报逮厥后。勖哉诵清芬，诣谋慎毋负。”盖为司寇曾孙秀森司马而作。冯氏自司寇以降，世有令绩。司寇子钤，历官湖北、湖南巡抚。秀森久官河工，尝值彭囗十字河喷沙，漕艘阻浅，议仿套塘灌放之法，彭插以时启闭，复堵三空桥、双减插等处，蓄水济运，乃得畅行。廖文恪诗所云“悬瀑三旬雨，颓沙十字河。舳鲈筹利涉桥插潴回波”，谓其事也。司寇之遣泽远矣。
卷九
《抱朴子》云：“人主文则琳琅堕于笔端，武则钩铬摧于指掌。”高宗实兼有之。听览之暇，辄亲翰素。章邱李思永（慎修）自江南驿盐道入为御史，尝疏谏，谓搞翰妨政。上召见曰：“是何渺小，丈夫乃直言若此！”思永对曰：“臣貌陋心善。”上大笑，为诗志过云：“慎修劝我莫为诗，我亦知诗可不为。但是几余清晏际，却将何事遣闲时。”又，科道中有以沙汰僧道为请者，上谓沙汰何难，但今之僧道非复昔日恣横，待儒氏辞而辟之。且分田授井之制既不可行，将此数十万无衣无食、游手好闲之人置之何所耶？为诗见意云：“陨波日下诅能迥，二氏于今亦可哀。何必辟邪犹泥古，留资画景与诗材。”涵育之仁，覃及群生，小儒詹詹，何足仰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