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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吴逆取亡录

康熙十二年冬十一月,吴三桂自去其平西亲王爵,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据囗南反。伪檄所至,叛者四起,势同鼎沸。越五年,僭帝号,旋殪。又三年,王师下囗南,其孙世自刎,天下大定。余转侧兵间,濒死而幸不死,爰就耳目所及笔之,以见覆亡之祸实所自取。使当日归藩辽左,克守臣节,则带砺河山,永保无疆之庥,岂不懿哉?

三桂者,故明武举,沉毅敢战。少时逐一骑,射之堕,下马欲取其首,其人故佯死,突挥刀刃三桂中鼻,故鼻左微凹。目瞻视,隆准无须。监军太监高起潜爱其勇,认为义子。屡以战功得优叙,不数岁授总兵官,镇守宁远。其先世居徽州,流寓辽东,因家焉。父襄,由武进士起家,官锦州总兵,以援大凌河师溃削职。后从征山东,克登州,复官,氵存擢京营都督。

岁庚申,我世祖章皇帝顺治元年,明庄烈帝崇祯十七年也。春二月,流贼李自成自秦犯晋,畿辅大震,议撤三桂兵守山海关,为京师卫。大学士陈演恐事平以弃地获咎,执不可。越月,贼锋益逼,始决计弃宁远,封三桂平西伯,趣入援。甫及关而京师陷,襄降贼。三桂闻变,逡巡关西,将赴降。自成命降将唐通作书招之,胁襄贻书敦促,中有“吾君已矣,尔父命在须臾,及今早降,不失通侯之位”语。有陈沅者,字圆圆,故吴妓,美丽善歌,戚畹周奎得之以进御。庄烈帝忧勤国事,不暇顾,饬归奎邸。三桂歆其艳,请于奎,奎盛饰奁具以赠。三桂妻张氏,貌寝而悍,三桂颇惮之,不敢携沅行,留居京都。城陷,为贼刘宗敏所得。三桂抵蓟州,襄使者至,诘知襄被执,笑曰:“是胁我耳,我至即释,何患!”复问:“陈姬无恙乎?”使者以实告,勃然曰:“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面目见天下人!”遂反旆而东,回山海关,以讨贼复仇,布告远迩。继恐贼大队至,众寡不敌,遣其副帅郭元龙、杨坤、孙文焕乞师于我朝。时睿亲王率师西征,中途得请,允之。

自成闻三桂之来而复返也,命伪丞相牛金星居守,自率精锐二十万,挟庄烈帝太子永王、定王及襄置军中,东击三桂。夏四月十八日及关,围之数匝。睿亲王兵亦至,三桂突围出谒,即壁中剃发。二十一日,战于关西一片石,贼败。明日复战,自成按辔登高冈以观。日将失,见我军戴缨帽如万朵红云,风卷而西,遽策马走,呼曰:“败矣!”贼众大溃,奔回永平,杀襄于城西之范家庄。狼狈还京,尽屠襄家,并害太子、二王。二十九日,焚宫殿,出阜城门宵遁。

三桂追至近畿,传檄入都,言奉太子至。明臣之从贼而留京未行者,备法驾卤簿郊迎。及登辇,则辫而短后衣者,睿亲王也,咸愕眙不知所为,罗拜道左。次日上笺劝进,内院大学士沈文程笑曰:“吾主已于去岁登极,此皇叔摄政王也。”众惭而退。

三桂知家属被害,愤甚,不入城,蹑贼紧迫,又败之望都、真定间。时尚未知圆圆消息也。贼被追急,尽弃所掠辎重妇女,疾趋山右。三桂前部得圆圆于途,报至,大喜,于营次设锦幄,鼓吹前导,迎以归。逐北至固关,班师为襄发丧。乞赠恤,得旨谕允,并授三桂为平西王。旋从大将军英亲王征自成于陕西,自襄阳、武昌东下至九江而还,命赴镇锦州。时顺治二年,三桂年三十四。

居久之,郁郁不自得,求剿贼自效。五年,移镇汉中,与都统李国翰败大同叛镇姜襄逆党于延安、榆林等府。复征流贼张献忠余党之扰四川者,击走孙可望、白文选、李定国等,克成都、叙州、重庆。驻师绵州,部下恣淫掠,巡按御史郝浴劾三桂骄纵观望。三桂怒,诬浴欺罔冒功,浴坐谪徙,三桂叙功增俸。子应熊,张氏出也,尚主为和硕额驸,授爵三等子。

十四年,诏三桂为平西大将军,进征贵州。师久无功,还驻遵义。先是,可望等因明桂王朱由榔建号永历,称帝于粤,降附之。寻与定国隙,定国奉永历入囗南。可望攻之不胜,赴长沙军前降,入都,具言囗南可取状。三桂欲自以为功,亦具疏请命。分兵三路,平南大将军、信郡王、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由湖南取道贵州进,征南将军卓布泰由广西进,三贵由四川进。十六年正月,合攻囗南城,永历走永昌,奔入缅甸。三桂追至腾越州,州西南百余里即缅境,中原地尽处也。明将马宝、李如璧、狄三品、塔新策,及景东等处土司俱归顺,乃振旅还。召信郡王洪承畴回,留三桂管滇事。承畴将行,三桂问自固之策,承畴曰:“不可使滇中一日无事。”三桂谨受教。承畴至京,即以岩疆难靖,请援明黔国公沐英世镇例,移藩久镇。三桂遂奉命镇滇,督、抚均受节制。

是年元江土司那嵩叛,三桂平之,以其地为元江府。嗣部臣以云南岁需俸饷至九百余万,议裁兵。三桂奏言边孽未除,宜如旧,并请发兵入缅。疏言渠魁不殄,有三患二难:李定国等引众四扰,患在门户;土司反覆,易被煽动,患在肘腋;投诚将士,乘机生心,患在腠理。且滇中米粮腾踊,耕作半荒,养兵难,安民亦难。惟有剿净根株,庶可一劳永逸。诏如所请,授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会同进师。三桂檄谕缅人以出兵故,令缚永历以献,自率大队由腾越出边。是时永历就食缅人,为所制,与定国等隔绝不通,已不能有所为,移书三桂乞哀曰: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皇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犹未泯也。奈何凭藉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也。宏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再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家室。仆由是远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既失世守之封疆,苟全微命于蛮服,只益悲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仆今日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新朝,惟将军是命。冀裁之。

三桂不答,自木邦趋缅城。师次旧挽坡,缅人惧,持贝叶文纳款。绐永历曰:“晋王李定国至矣,请出就晋王军。”并其太后马氏、后王氏、太子慈ピ及公主、公女等,舁送三桂营。顺治十八年十二月朔日也。康熙元年正月捷闻,晋爵亲王,并命贵州亦归管辖。

三桂拥永历还滇,内大臣爱星阿议所以处之。三桂曰:“宜骈首。”爱星阿不可。将军卓罗曰:“彼曾为君,全其首领可也。”四月二十五日,三桂命其将杨坤、夏国相等,进帛于滇城之篦子坡,太子等皆就缢,复焚其尸。遣送太后及后北上,中途均扼吭死。明社之厄,虽由闯贼,然例以宋室山,实亡于三桂手。此后郑氏负海外,虽仍以永历纪年,其实扶余自王,金炉朱火,自兹熄矣。

初,三桂之追李贼也,得所弃赀无算。既镇滇、黔,复以水西土酋安坤、迤东土酋王耀祖、禄昌贤、乌撒土女酋陇氏等不廷,削平之,收其地,分设大定、开化、黔西等府州。土官咸世袭,厚敛多藏,积数百年,悉为三桂所有。又徇西番、蒙古意,请于北胜州互市茶马,令人往普洱及川、湖产茶处所采运交易。继请以原籍沐天波庄田为藩庄,假称浚渠筑城,广征关市、榷税、盐井、金矿、铜山之利。值蕃苗自相仇杀,辄以边警入告,岁糜饷银千余万,延不请核。由是富甲天下,渐蓄异志。挥金以要结人心,赏赉馈遗,动以万计。文武官之铨除到滇者,阴遣私人诱令鬻身藩下,给身价银,多者数万,少亦万余,视其才为差等,俾为己用。所部将卒,皆百战之锐,且多李自成、张献忠二贼部下窘蹙来归者,饵以厚利,无不愿效死力。益思发难而无以为名,爰即永历所居五华山作新府,重楼复道,规制拟大内。又为园于西郊外,名安阜园。因圆圆齿已长,张氏亦老,更罗致艳冶,以歌舞自娱。

会平南王尚可喜镇广东,自陈老病,愿归藩辽左,诏以所请。三桂于十二年七月,亦诡请移藩。疏入,下廷臣会议。有言三桂镇服苗蛮,不可移者;有言撤藩后必多拨禁旅往守,纷扰民驿,宜仍令留镇者;独户部尚书米思翰、兵部尚书明珠等,以边陲静晏,三桂不应仍镇囗南。议上,特允三桂撤归锦州。遣侍郎哲尔肯、学士傅达礼赍诏谕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咸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必振旅班师,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祀,诚巨典也。王镇守岩疆,厥功懋焉。但念年齿已高,久驻遐荒,眷怀良切,故允王所请。王其率属北来,慰联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至一应事宜,已命所司筹庇周详,王至即有宁宇,无以为念。并须给藩下官兵半年俸饷,以便趣装。”

三桂初意要旨慰留,可从容部署。命下,愕然气沮,日与心腹将士吴应麟、吴国贵、刘茂遐、方光琛、夏国相、胡国柱、卫璞等谋所以举兵。茂遐谓明亡未久,宜立明后奉以为君,老臣宿将,当有愿为前驱者。光琛曰:“出关乞师,犹可以力弱自解。永历已窜缅中,必擒而杀之,此不可解矣。况成功之后,万不能终守臣节。篦子坡之事,可一再行之乎?”遂不用茂遐策。

哲尔肯等至滇,三桂期以十一月二十四日行,阴扼各关隘,听入不听出。先三日,集所属都统及四镇十营总兵何进忠、高得捷、马宝、高起隆、刘之复、陶继智、廖进忠、林兴珠、张足法、王屏藩、王会、范齐韩等,发兵反。杀巡抚朱国治,邀按察使李兴元、知府高显辰、同知刘昆,胁之叛,弗从,幽絷之。显辰仰药死,兴元、昆徒置瘴地,哲尔肯等被留。提督张国柱、总兵杜辉、柯铎、布政使崔之瑛、提学道周昌、知府冯苏等以下官,并从逆。三桂年六十二矣,自称都招讨大元帅,以明年为周王元年,铸钱曰“利用通宝”,蓄发易衣冠,帜色用白,步骑皆以白毡为帽。先一年冬,滇中雷电风雪,一时兼作。是年夏,西寺塔顶铜凤有声呜呜,数日不止,又有异鸟来集,展翼方丈余,状貌丑怪,博物者不能识其名。人咸知为不详,而三桂不悟也。

川湖总督蔡毓荣得云贵总督甘文报,飞章告变。上以荆州为咽喉要地,关系最重,遣前锋统领硕岱先率禁兵兼程往守,以遏贼势。寻授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统师继进。分命将帅选劲旅,先后赴武昌、西安、汉中、安庆、京口、兖州、太原诸要地,供调遣。诏削三桂爵,宣谕中外,凡陷贼官员军民,或心存忠义,不能自拔,或被贼驱迫,畏罪怀疑,但能归命输诚,悉赦已往,不复究治。其藩下人出仕各直省者,虽有父子兄弟在囗南,概不株连治罪,各宜安心职守,无怀疑虑。三桂子应熊尚主在京,廷臣咸请逮治,诏且拘禁,事平再议,犹欲三桂悔悟自投,曲赐矜全也。

贼将马宝先驰至贵阳,提督李本深应之,贵州巡抚曹申吉、总兵王永清、崔世禄降贼。总督甘文度不能支,将十余骑趋镇远,冀扼贼东窜。副将江义已受逆命,以兵围之,文自缢。贼陷沅州、辰州,直逼长沙。

十二月朔日,三桂伪署郭壮图为大将军留守囗南,自领胡国柱等东行,岁杪至贵州,十三年正月至镇远。遣吴国贵、王屏藩、夏国相等分扰楚、蜀,犯陕、甘、江西。致书平南、靖南二藩,要约同叛。潜使间谍赍伪札伪印,四出煽诱。于是四川提督郑蛟麟、巡抚罗森、总兵谭宏、吴之茂,襄阳总兵杨来嘉,郧阳副将洪福,长沙副将黄正卿,广西将军孙延龄、都统线国安、提督马雄,陕西提督王辅臣,靖南王耿精忠,福建巡抚刘秉政、总兵曾养性,潮州总兵刘进忠、副将张星耀,温州总兵祖宏勋,高州总兵祖泽清,并从逆。伪总兵杨宝荫寇常德,其父、原任提督杨明遇为内应,城遂陷。

三桂至常德,具疏付哲尔肯、傅达礼还奏。廷臣以三桂疏词狂悖,怙恶不悛,其子孙即宜凌迟处死,以消内变。上念应熊久在近侍,不忍加戮,将应熊及子世霖处绞,其余幼子免死入宫。三桂闻之大恨,自常德至松滋,窥取荆州。使贼将刘之复、高得捷等掠肇庆、宜昌、袁州,分我兵力。平南王尚可喜之子之信,亦受三桂辅德亲王伪爵据广州叛,提督严自明、巡抚陈洪明、总兵苗之秀等附之。精忠复迫使郑成功之子锦于台湾,招令渡海犯内。时惟畿辅、河南、山左右与江南财富之区,尚晏然无事;他如云、贵、陕等,两粤、闽、蜀、湖南、江右,及湖北之郧阳,浙江之宁、绍、金、衢,江南之祁、歙,贼氛几遍。幸赖圣谟广运,先机独断,贼未至而制贼之师已先在途,或已莅止,贼计渐窘。未几,尚之信、耿精忠、王辅臣、郑蛟麟、祖泽清、刘秉政、曾养性、刘进忠、严自明、苗之秀、林兴珠等,先后反正。孙延龄谋归顺,为三桂从孙世琮所袭杀。郑锦败回厦门,贼将高得捷、线国安、马雄、刘之复等相继死。

三桂妄冀得荆州后,非长驱北犯,即顺流东下。乃五年之久,卒不能越湖而北,徘徊岳麓,愤恚无所逞。贼党思悦其意,相率劝进。十七年三月朔,改衡州为定天府,僭帝号。建元昭武,册妻张氏为后,应熊庶子世为太孙。加郭壮图、方光琛为大学士,擢王公良、巴养元、陈君极、王绪、李继业等为将军,余党进爵为差。将设朝,淫雨泥泞,藉松针于地,始克成礼。既受贺,有犬登其案而坐,三桂心恶之,遂病噎。继之下痢,口不能言,八月十七日毙于衡州。贼众匿丧不发,请世奔丧,郭壮图力阻不行。九月,伪后张氏死。十月,始发丧,运柩回滇。十一月,世僭号,改元洪化。立郭壮图女为伪后,召曹申吉等入滇辅政。申吉及罗森、冯苏、杜辉等,各谋归正,事泄死。

十八年,贼将关应麟败于岳州,弃长州、衡州,退守贵阳。吴世琮死于广西,洪福、郭义、柯铎咸输款,吴国贵中炮死。十九年,召顺承郡王还京,以贝子彰泰为定远平寇大将军,蔡毓荣为绥远大将军,同将军赉塔、穆占、赵良栋、总督董卫国等,协力进征。王屏藩、陈君极自杀,吴之茂就擒,杨宝荫、杨来嘉、崔世禄、李本深降,谭宏死,吴应麒为郭壮图所缢。贼弃贵州奔囗南,大兵鼓行而前,二十年二月薄囗南城。世以围急,召马宝、胡国柱、夏国相等归援。国柱穷迫自经,王绪焚死,宝与国相、王永清、江义、巴养元、王会、高起隆、张足法、李继业等乞降。城中樵采路绝,人相食。十月二十八日,世御伪殿,刎颈不殊,再刃乃死,伪后郭氏殉焉。壮图ト室自焚。伪将军何进忠、线缄等开城迎大兵入,囗南平。擒方光琛磔于市,戮世尸,函首驰献,逆产亲属俱藉没缘坐,马宝等以次伏诛。析三桂骸骨,传示天下,距谋叛时恰八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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