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杜牧之叙李长吉诗云：“少加以理，则可以奴仆命《骚》。”言昌谷仿诡之词，容有未足於理处也。理之不足，名大家常有之。山谷《题画诗》云：“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阐伤我竹。”此用太白“独漉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调也。然不见月虽以譬在上者被人蒙蔽，而就字面说，月之不见，於事固无大碍，以较行人之没於水，自觉其尚可。若其石既为吾所甚爱，惟恐牛之砺角损坏吾石矣，乃以较牛阙之伤竹，而日砺角尚可，何其厚於竹而薄於石耶，於理似说不去。昌黎诗云：“荆山已去华山来，日照潼关四扇开。”渔洋本之，以对“高秋华岳三出，晓日潼关四扇开。”益都孙宝侗议之，曰：毕竟是两扇。或曰：此本昌黎，非杜撰。孙愤然曰：昌黎便如何？渔洋不服，谓孙持论好与之左。余谓渔洋“潼关”句於韩诗止易一字；而“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又高青邱之句，华岳自是三峰，亏渔洋苦凑“高秋”、“出”三字，无甚高妙，亦何必哉？且分明是两扇，必说四扇，似不得藉囗於古人。昌黎时关门不敢知其如何，总以不说谎为妥。又渔洋《雨后观音门渡江》诗云“饱挂轻帆趁暮晴”，雨后作，言“暮晴”是矣，而第三句又云“吴山带雨参差没”，又说雨何耶？为之解者曰：“初晴，山尚带雨耳。”然非方落雨，何以会没？若因天暝而没，又何以知其带雨耶？此虽小疵，亦宜检点，非效纪文达之好批驳古人诗也。
二、诗要处处有意，处处有结构，固矣。然有刻意之意，有随意之意，有结构之结构，有不结构之结构。譬如造一大园亭然。亭台楼阁全要人工结构矣，而疏密相间中，其空处不尽有结构也，然此处何以要疏，何以要空，即是不结构之结构。作诗亦然。一篇中某处某处要刻意经营，其余有只要随手抒写者，有不妨随意所向者。譬如走路然，今日要访何人，今夜要宿何处，此是题中一定主意，必须归结到此者。至於途中又遇何人，立谈少顷，又逢何景，枉道一观，迤逦行来，终访到要访之人，终宿到可宿之处而已。若必一步不停，一人不与说话，一步路不敢多走，是置邮传命之人、担夫争道之行径矣。譬诸构屋，是楼阁钩连，亭台攒簇，并无山花野草生长之方，陂陀回伏，自然之天趣矣。
三、强庵嗜游山。今夏同默园、宰平游上方山，至兜率寺，有诗示二子。第三韵以下云：“峰回涧束林翠合，森壁留罅穿天光。折盘开阖路几绝，数武一换山阴阳。岂无飞流与争道？上有栏栀临洋。石梯历级三百尽，复磴稍坦云屏张。”此诗最警句在“数武一换山阴阳”一韵，此山之特别即在此。古人诗文之言山水者，以能写重沓曲折处见工。柳州游记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王右丞诗云：“随山将万转，趋途无百里。”又云：“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此言港汊之转折也。又云：“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此极言终南山之大，而峰峦重叠也。强庵此作，“峰迥涧束”两联，言既至接引寺，入山则两边皆峭壁插天，中通一道，宽不数武，洼其半如沟，山泉占之，壁数武一转，如是者两三里，乃上石磴，约三百级，铁绁阑之，旁则飞流争道矣，合柳州、右丞语意熔铸而成。末云：“洞游岩坐挈先后，争取余晷腰脚强。经行荦确亦劳止，差喜所得堪汝偿。”言脚力有余，商量即往云水洞各处，而回顾已游之景，得足偿劳，逆挽竟住，亦有力。又《归自上方，寄赞虞侍郎》次联云：“云梯猿引犹能上，阴洞蛇行幸免创。”上句即前诗所谓石级三百，下句谓入云水洞，囗渐入渐小，始而偃傧，继而兽行，继而鳌行，终则卧而蛇行始得入，小不留意即被伤也。最佳末三句，云：“兹游所欠要天偿。岩夹涧无飞瀑，好树弥山未著霜。”搜庵作七律，每自嫌结联多顺承上数句，未能变化出奇。此首末二句对收，已善用杜法，而“无飞瀑”、“末著霜”皆从第六句“兹游所欠”来，乃擒笔非纵笔，故站得住，殊足推陈出新。“兹游”本作“前游”，强老有诗，多就余商榷，遂僭易之。
四、沧趣有《感春》四律，作於乙未中日和议成时，其一云：“一春无日可开眉，未及飞红已暗悲。雨甚犹思吹笛验，风来始悔树旖迟。蜂衙撩乱声无准，鸟使逡巡事可知。输却玉尘三万斛，天公不语对枯棋。”三、四略言冒昧主战，一败涂地，实毫无把握也；五言台谏及各衙门争和议，亦空言而已；六言初派张荫桓、邵友濂议和，日人不接待，改派李鸿章以全权大臣赴马关媾和，迟迟不行；七、八则赔款二百兆，德宗与主战枢臣坐视此局全输耳。其二云：“阿母欢娱众女狂，十年养就满庭芳。谁知绿怨红啼景，便在莺歌燕舞场。处处凤楼劳剪彩，声声羯鼓促传觞。可怜买尽西园醉，赢得嘉辰一断肠。”此首言孝钦太后以海军经费浪用诸建筑颐和园与诸娱乐之事。是年适六旬寿辰，当大庆贺，以战事败而罢。其三云：“倚天照海倏成空，脆薄原知不耐风。忍见化萍随柳絮，倘因集蓼毖桃虫。一场蝶梦谁真觉？满耳鹃声恐未终。苦倚桔槔事浇灌，绿阴涕尺种花翁。”此首言海军告焙，末联言北洋枉学许多机器制造，付诸一掷而已；六句言翁同稣以南人作相也。其四云：“北胜南强较去留，泪波直注海东头。槐柯梦短殊多事，花槛春移不自由。从此路迷渔父棹，可无人坠石家楼？故林好在烦珍护，莫再飘摇断送休。”首联言俄、德、法三国代争已失之辽南，而移祸於割台也；三句言台抚唐景崧自立民主国，仅数日而已；四句言李经方充割台使，在舰中定约签字。此四诗见之已久，作者秘不欲宣。时世沧桑，又方有刻集之议，屡与余商定去留。余为删存六百首，因详此诗所指，以告观览者。
五、读荆公集竟，摘句如下。七言如“骚人自欲留佳句，勿忆君诗思已穷”、“柳丝不动千丝直，荷叶相倚万盖阴”、“鸥鸟一双随坐啸，荷花十丈对冥搜”、“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徐上青云犹未晚，可无音问及沧浪”、“云尚无心能出岫，不应君更嫩於云”、“试问道人何所梦，但言浑忘不言无”、“除却东风沙际绿，一如看送过江时”、“白发逢春惟有睡，睡闻啼鸟亦生憎”、“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絮飞度屋何许柳，花落填沟无数桃”、“绿琼洲渚青瑶嶂，付与诗工敢琢磨”、“长遭客子留连我，未快穿云涉水心”、“数能过我论奇字，当复令君见异书”、“嗟我与公皆老矣，拂天松柏见栽时”、“如何更欲通南埭，割我锺山一半青”、“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拈花嚼蕊长来往，只有春风似我闲”、“临溪放仗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此花似欲留人住，啼鸟无端劝我归”、“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十年流落负归期，临水登山各有思”、“更作世间儿女态，乱栽花竹养风烟”、“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自有疑心”、“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千”；五言如“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染云为柳叶，翦水作梨花”、“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数句及全首者如“久间阳羡溪山好，颇与渊明性分宜。但愿一门皆贵仕，时将车马过茅茨”、“一陂春水逵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贺兰溪山几株松，南北东西有几峰。买得往来今几日，寻常谁与坐从容”，此首直不似绝句，“北风吹人不可出，清坐且可与君棋。明朝投局亦未晚，从此亦不复吟诗”、“尚有残红已可悲，更忧回首祗空枝。莫嗟身世浑无事，睡过春风作恶时”。《寄王逢原》七古末四句石：“我方官拘不得往，子有闲暇宜能来。晤言相与入圣处，一取万古光芒迥。”《酬朱昌叔》七律后四句云：“山蟠直渎输淮囗，水抱长干转石头。乘兴舟舆无不可，春风从此与公游。”《思王逢原》七律后四句云：“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两诗同一用笔用意，但一将来，一已往，一满意，一悲伤耳。六言如“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与“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用意亦同，但一遥想，一追念耳。以上荆公佳句，皆山林气重而时觉黯然销魂者，所以虽作宰相，终为诗人也。余尝语子培，荆公诗甚妖冶。子培曰：“何以言之？”余曰：“‘怊惆俯凌波，残坏难整’，不谓之妖冶，得乎？”
六、芳原绿野，妆点春景者，莫如桃李花，荆公“崇桃兮炫昼，积李兮缟夜”二语尽之矣。惟少陵诗喜说桃花，昌黎、荆公诗喜说李花。殆以桃花经日经雨，皆色褪不红，一望成林时，不如李花之鲜白夺目。所以少陵之爱桃花，亦在深红间浅红时。余作《法源寺丁香》诗，所谓“昌黎半山总爱李，爱其缟色天不晡”也。王谷原《丁辛老屋》诗，为桃花作者最多。《过湖上风甚不果泛舟，沿钱塘门至钱王祠望湖中桃花》云：“今年东风太早计，正月已催黄鸟鸣。红得桃花遽如许，更将底物作清明？”“柳边花下马轻跑，瞥地红梢更绿梢。可惜湖船风太急，不然摇到晚钟敲。”兜围红影衬青山，裹住湖滨不放闲。谁做争春红杏例，一花树下一丫鬟？”《吴山看桃花独饮旗亭》：“一朵一枝还一株，心心香恼蜜蜂须。落灯风裹争催趁，诗老何烦与说？”《江行风顺，疾行二百里，一路看桃花》云：“杨柳能青李能白，闲青闲白极萋迷。可怜装点大痴画，红过严家钓濑西。”《冒雨乘芦乌船过金华见桃花不绝》云：“矍鹆舞酣碓水白，鹑鸪呼急山云低。细麦绿深岸高下，小桃红湿村东西。”村角野桃无数开，菜花李花铺作堆。黄蝴蝶惯成团去，白鹭驽看打队来。”《滩行武义道中雨霁看桃花》云：“寸寸横波朵朵鬟，水纹山黛信湾环。岸头却望花临水，船裹遥看红到山。”《缙云道中值雪看桃花》云：“翦翦轻寒压敝襦，雪花偏与缀花须。天公料也有晴意，但到晴时花已无。”《瞻园看桃花》云：“廾四番风作意狂，浓春深贮大功坊。枕边几夜江南雨，换得园林碎锦装。”“人柳三眠低拂花，庆奴风态更天斜。惹来双燕差肩坐，软语商量莫定家。”“浩浩春风不自持，兔葵燕麦也时宜。井栏壅却淳熙字，便问碧桃浑未知。”桃花之作可谓多矣，诗格亦与杨廉夫之学少陵者相伯仲。宋芷湾亦可把臂入林。沈子培尝论谷原诗胜於樊榭，余谓谷原固有老於樊榭者，然樊榭佳处较多。此亦如山水游者，或谓西子湖不如鸳鸯湖，自矜独见，究竟西子湖四面有山，格局天然胜也，但亭榭楼台，过於装点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