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成庙铁珊死在外面,移尸入庙,并未有人报呈,因何贾知县突然到庙,先来拜见济公,然后逼勒悟真,要照私空庙产,暗杀主僧,定他的罪,是一个什么原故呢?要说贾知县是个好官,验得铁珊这样奇伤致死,就派明察暗访,务代死者伸冤,不派硬定悟真之罪;要说贾知县是个坏官,这样命案,又未有报呈,他落得推聋装哑,何必苦苦的来寻出事做?列位有所不知,只因这贾知县名似德,就是宋朝亡国都元帅贾似道的堂兄。他的妻子,是讨的金家的,算来他同金仁鼎是个从堂的郎舅。本是捐纳出身,因金丞相的力量,就放了一个临安县。那日金仁鼎在大成庙将铁珊接家之事安排妥当,铁珊随即就将当先因倒坍屋顶,济公所罪金仁鼎一笔庙产的契据一并捡出,交了金仁鼎,以作谢仪。金仁鼎欢喜不过,又怕济公回庙查出原由,不甚妥善,因此谋将悟真害死,后来把这个空子,就做在死人身上。不料走进万寿行宫,就遇着济公,不得上计,心中固然是悬悬的了。但金仁鼎同济公在侍宴所吃酒的时候,铁珊听了这个消息,不觉大吃一吓。暗道:他怎样突然到来,谅情我们的串头,他一定是明明白白,将来翻动起来,我铁珊必不得讨好。俗云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好在家在我手里,我且到库房带他个丰衣足食的路费,另行开个马头。总之和尚到处有饭吃,免得破案之后,弄得不得了。
打算已定,便走进库房,拿了两锭元宝,又将自家所有的私蓄并戒帖暗中藏着。一黑的时候,就出了庙门,沿着湖堤,向北走了有半里多路,心中想道:哎呀,我倒糊涂了,如今千不管,万不管,先要寻他一个宿场。我铁珊今天做了大成庙的方丈,临安境内的庙宇,没一家不得信息,何能第一日就跑到外面去挂单,那可不要被人笑煞了吗?就此想着走着,又走了一箭路的光景,忽见东边巷口挂了一个方灯笼,一面写的是安乐窝、安寓客商,一面写得是仕宦行台、宾至如归。铁珊一见大喜,心中相道:我何不在此先过一宿,明日一早,就在这湖口叫只船走路,听我或东或西,再顺便是没有了。打算已定,一摇二摆的走到那客栈里面,深怕人识破,便撇了一嘴的北方话,才一进门,便问道:“你们掌柜儿的在家么?咱和尚要住店。只要地方清洁,那多几个钱是不关事的。”但这个客栈,是专做湖口鱼帮生意的,到了暖水市,客家连鬼都没一个,掌柜的倒不晓得那处玩耍去了,剩了一个打杂的在那里看栈房。见得铁珊好一个大模大样的排场,连忙起身,将他领到一个单房里面,看了一看,说道:“大和尚,可合式吗?小栈定规,连帐被席褥,每宿一百二十文,饮食小帐在外。”铁珊细细一看,见里面没甚住客,却然正中下怀。接口道:“那是好得很。咱们因同这大成庙方丈有点交情,特来会他谈谈,不过一两宿就要走了。你家谅没再好的铺设,就将就一些儿罢。”当下那打杂的拿了一把茶壶,一个面盆,走到门口,王老太、王奶奶的喊了一阵,招呼一个老年妇女代他看了门,然后便将茶水送到。
铁珊洗着脸,那打杂的就在旁边闲谈道:“请问大和尚,既是来见大成庙的方丈,请教还是见新方丈,还是老方丈,还是见老老方丈的呢?那老老方丈,就是济公和尚,道行是大得很的,可算就是一位活佛。老方文名叫悟真,也还忠厚老实。”说到此处,铁珊见他这个品较到那个的,深怕品较到自己身上,多分没得吉利话听。忙说道:“咱是来见悟和尚的,他家三代方丈的道行,咱是都晓得的,用不着你说了。”那打杂的见他这样说法,又辩别道:“你大和尚勿要嫌烦,你所晓得的,不过是他平时的道理,如今有许多不公不法的事,你还不曾晓得呢!难得悟老和尚是同你有交情的,我想你不来则已,既到了这边,也派帮着他,想出一条主意,打个复仗才是道理。”铁珊见说,故意闹笑话,要想打断他的话头,道:“你不必说了。你这人说话很没个道理,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本,看见人家打架儿,都还要格外站远的呢,那会帮人家打仗么?”那栈伙发急道:“你师父说话太嫌迂谬,我不过是个比谈,那里认真就打仗吗?但照铁珊这个黑心贼秃,我就恨不得暂时一枪一刀,结果了他,才刹我心头之恨。据说这贼秃本来同悟真是师兄弟,师父死后,他将悟真逐出,独占庙产,嫖赌逍遥,不到两年,自家的衣钵戒帖都卖尽了。当地施主吃了齐心酒,将这个贼秃逐出,可怜一到临安的时候,身子虱子撒撒的,头发有半寸长。这位悟和尚真正要算是大贤大德,一见了他,不但不记旧仇,反转格外照应他。初时他并不叫铁珊,不晓得是叫什么开的,我却记不清楚了。后来悟和尚因他没有戒单,恐怕当了执事,被人议论,又替他买了一份已故的戒帖,顶了铁珊的名号,便将他派在客堂。从此这个贼秃,便威武起来了,蜜色袈裟也着起来了,颈上十八尊阿罗汉的珈楠佛珠也会起来了。大和尚,你晓得这个贼秃有多混帐!可算一条命全是悟和尚救出来,他除不想报答人家恩典,他反转时时要想谋夺悟老爷的方丈做。这座大成庙,本是皇上御建的,落成还不曾两三年。当先监造,却是派的一个金御史,名叫金仁鼎。这金御史就是当朝金丞相的儿子,你看他势力可大不大吗?那金御史因当日建庙的时候有点功劳,不时便常到庙中来玩耍。铁珊此时既当客堂,金御史到来,一定都是他陪得了,那知他就便千百万种拍金御史马屁。到了今日,果然降了一道上谕,押令悟真交家把铁珊。有人说这道上谕还是假的呢,但据我看来,也有些不识不尽。总之铁珊这个贼秃,照这样瞒心昧己,将来还不知是一个什么死场呢?”
铁珊此时可算被这一个栈伙指着和尚骂秃驴,骂了个不亦乐乎,也只得忍气吞声的,撇着那北音道:“你这话全是胡讲,咱们佛家的道理,你不清楚的,咱劝你这些胡话以后少讲。向咱们外方人面前说说还不甚要紧,假若传到铁和尚耳朵里面,他只要二指宽一张条子,把你送到临发县里,那你便吃当不起了。咱劝你今后这些狗屁是不放的好。”说到此处,忽听明间有一个女子的口音,嗤了一嗤,接口道:“我劝你从今后,这些变不全的客话是不撇的好。”铁珊一听,吃了一吓,知道一定是个熟分妇人。当下还想遮掩,又故意的假扯道:“当槽的,那外面插嘴的是一个什么人?怎么出家人说话,弄些妇女在旁边多嘴多舌,你们这地方风俗是坏得狠,要放咱们北路,一定是不答应的了。”话言才了,只见一双黄鱼脚打旋风似的奔进房来,走至就近,一手揪着铁珊的耳朵,将一颗和尚头向裆里一挟,骂道:“你这秃小伙子,老娘叫你不要撒,你还要在此处假扯呢!”铁珊仔细一看,方知是西湖帮里的母老虎王阿嫂。先前栈伙出外泡茶,就是喊他看门的。铁珊见系是他,真个急得没法,从裤裆里把个头扭转过来,向他挤眉扎眼的。王阿嫂大笑道:“你这做什么怪像?这里徐阿弟是家里的兄弟,还有什么装头盖面吗?”说着便将他放开了,又向徐阿弟道:“可笑你适才有眼无珠,指着和尚骂秃驴,他不就是大成庙的新方丈铁和尚吗?”徐阿弟惶恐道:“哎呀,这样说来,小人才将是冒犯得很了。总怪我这张氆嘴不好!”说着便自己“霍-霍-”的打了几个嘴巴子。铁珊又招呼道:“快快不要这样,皇帝背后还骂昏君呢。不知不罪,算了。”
王阿嫂道:“不要闹浮文,我有正经话对你讲呢。他那怕把嘴巴子打了翻过来,你由他去打罢了。我且问你,昨日你叫把阿银姐带来,你因何一去不返?今日你堂堂的一个丛林的方丈,怎样反出来住客栈?这个道理,倒有些叫人猜不着呢。”铁珊见问,一把便搂住王阿嫂坐在床边上,套着耳朵道:“昨日晚间本预备到你家去,无如有些交家的事件,实在没得分身。今天把些事件忙完,所以到了庙外,先寻一个落脚的地方。好在我此刻用多个三钱五钱银子,却不介意了。”王阿嫂道:“你如今在大成庙做方丈,究竟有多少银子一月的出息呢?”铁珊道:“你这说的句乡下话了。既做到方丈,可算就是这一庙之主,庙中有多大的家当,都是我的。如我这大成庙,连御赐的宝贝,不说谎,总有一百多万。由今日起,可算这一百多万的家当都是我铁珊的了,吃也听我,嫖也听我,赌也听我,你看可称心是不称心吗?”王阿嫂见说,把一张嘴笑得打扰不来似的道:“哎呀!这样看来,和尚老爷既发了这笔大财,我和尚奶奶也该要阔式些了。有理没理,明天叫几个裁缝来,代我做几件衣服。”铁珊道:“说你莫见恼,昨日此刻,我想你做个和尚奶奶,一样还想不到手。今日此刻,你虽同我说这句话,我倒有点不甚情愿了。俗说道,老虎的屁眼,闻都闻不得,母老虎的那样东西还有那个碰的吗?”
王阿嫂被他这一顿嘲笑,不由的老羞成怒,一把又揪住铁珊的耳朵,天杀的狗养的、杀千刀砍万刀骂个不了。铁珊见他蛮喊蛮叫的,深怕惊动人来,许多不便,忙掩住他的嘴,说道:“你不要撒泼,我总叫你发财便了。如今我真想寻一个体体面面的和尚奶奶,果真弄成了功,准备一百银子的谢仪,不反转比自家做和尚奶奶干净得多吗?”王阿嫂见说,丢下手来,想了一想道:“可是真的吗?”铁珊道:“怎得不真!”说着,又把大袖子掏了一掏,道:“不但真的,还管立时兑现。”王阿嫂道:“既这样说,你且守一守,我去走一趟就来,还包你有一件好处。如果事情成功,女的那边并不在乎你的钱,只要那句话称了心,一定还有得倒找。惟最那激媒的是一钱不能少,一刻不能返。大家把句话说明了,我才走呢。”铁珊道:“一言为定。如有回头话说,任你嵌着我的耳朵迎个西湖边,我总不能把个大成庙的方丈送在你手啊。但有一层为最,那人品是不能搭将的。你不能弄一个癞麻臭疙疸,也就来骗我一百银子媒钱,那就不能怪我了。咳,你不要以为和尚是个弱门,我大成庙的方丈,却也有点神通呢。”王阿嫂呸了一呸,往外就走。过了一刻时候,只见王阿嫂笑嘻嘻的走来,将铁珊扯在旁面道:“恭喜你!事有凑巧,果然牵合成了。外面已经不早,你跟我走罢。但那谢媒的银子在那处呢?”铁珊道:“银子现成,但我还不曾望见那人是高子还是矮子,且让我见一见脸过手,那里就迟了吗?”王阿嫂道:“使得,使得。”
当下王阿嫂便将铁珊领着,由后弄曲曲折折也不晓得穿了几处弄堂,抓了多少坟头,走到一处,但见有五尺多高的一片围墙,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里面古木参天,浓荫匝地,有两棵最高的松树映着那初六七要落的月牙,那一片的晚景真个观之不尽,玩之有馀。王阿嫂走到院墙门外,着铁珊远远的站定。用指头将围门敲了几下,忽然那门轻轻开放,走出一个披发的丫鬟,向王阿嫂低低说了几句,王阿嫂咳了一声。这个暗号,是同和尚议成了的。铁珊一听他咳,将头一低,一溜烟似的直攻进围门。丫鬟将门关好,领着他们曲曲折折穿过树林,走进月宫门里,又有一个中年娘姨接着,低低的道:“王嫂嫂,可是同来了吗?”王阿嫂也低低应道:“同来了。”那铁珊本是一个偷花的老手,见他们这样殷勤,便低低的向那娘姨道:“一切累嫂嫂和阿姐们,和尚明日多多的酬谢是了。”那娘姨冷笑了一笑道:“好多钱?”王阿嫂道:“我们不要闲话,快些走罢。”四人就此上了回廊,又绕了一阵,才见一顺五间的朝南的上房。王阿嫂先同娘姨们进里,着铁栅在窗外略站一站。
铁珊好生疑惑,便轻移脚步,走至极东的一间,由窗缝边偷眼朝里面一望,但见那房里一切摆式大都人所罕见,中间一张金鸡独立的水晶圆桌,上面四只柴窑的雨过天青拼盘,里面几式冷菜。一对雕龙羊脂杯,两双珊瑚包金的筷子,对面排得好好的。在首屏风旁边横了一张美人椅,一个二十多岁的美人躺在上面,委实杏眼朦胧,那一种妖烧形像,真个描摩不出。旁边坐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垂髻丫鬟,代他在退上搔痒。这时王阿嫂等已走到面前,就着那美人耳朵,不晓得说了几句什么,那美人拗起身来微微一笑。王阿嫂又向着做了一个手势,转身向外就走。铁珊晓得是来招呼他了,便迎接上去。王阿嫂道:“进去装义雅些好。”铁珊道:“晓得。”当下二人由明间进去,穿过正房,走进套房。铁珊委实真会做趣,装得那吃嫩不过的样子,那脸上白里泛红,进去便向那美人椅旁边一坐,斯斯文文的用那扇子逛了半面脸,不时的用眼梢儿向那美人钩来钩去的。那美人看了铁珊这样温柔,掐得出水来的样子,真个越看越爱,心下万分按捺不住,便向王阿嫂道:“王家娘娘,你请先回罢,明日早点过来谈谈也好。”王阿嫂晓得已看中了意,便连忙告辞起身,走到套房门口,向铁珊低低的喊道:“你来,我同你有话说呢。”铁珊随即跟到外面,忽听那地板上“扑通”一声,王阿嫂娇声怪气的喊了一声:“妈妈,没得命了!”毕竟不知所因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百四回金御史宠妾纵偷情铁和尚恃爱自送死
话说王阿嫂辞别了美人,到了套房门口,又招呼铁珊,有话对他讲。铁珊晓得他的用意,无非是讨取谢媒。看了这样蹊景,有那个不愿投服输的吗?就此走着,便在大袖里中间,将两只大宝摸到手里。出了套房,铁珊便将元宝向王阿嫂手上递去。王阿嫂也不晓得一百银子派几锭大宝,他接着了一锭,觉到沉重的,以为一锭就彀得很了。可笑这铁珊本是个色中的饿鬼,他想把两锭大宝胡乱的交了他,便回房中取乐,免得被他纠缠。所以一锭才交过手,第二锭倒又交到,王阿嫂以为只有一锭,第二锭不曾来接,这锭银子所以落了空。无巧不巧的“扑通”一声,那元宝边子直向那黄阿嫂黄鱼脚上砸去,王阿嫂疼痛难忍,咬着牙齿喊了一声“妈妈”,又不敢放声大哭。只得看钱分上,拾着元宝,一瘸一破的走了。铁珊走进套房,直见那美人已将丫鬟们统统打发出外,房里只剩了一男一女。哎呀,我做书的倒胡了。开口一个美人,闭口一个美人,请教这个美人究竟是那家的,那里无名无姓遇着仙吗?列位有所不知,这美人不是别人家的,就是金仁鼎的第九位姨娘,向来宠爱不过,初时本同居相府,就由当年春间才搬出来的。但他搬了住在外面,却有一个大大的用意,金仁鼎此时已四十多岁的人了,连正室共计妻妾十几个,并未生着一个子女。那怕在家中私孩子生过多的,但是一进了他家的门,大都连屁都一个不放了。可笑这金仁鼎倒也透达得很,一日同九姨议道:“我想我家这一笔大家当,要算富贵兼全,无如你们几个都不曾生育。那里你们都是石女,一定是我不中用了。我想古来移花接木的人家是很多的,我想把你搬到西湖边万秋园去,不时可在游客之中物色一二。倘能生下一子,虽非我的津血,究竟由我抚养成人,比那百年之后,张三李四争夺家产好得多呢。而且这句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假如顺了我的心,我借此就好把你抬举起来,岂不两全其美。”九姨疑惑他说的假话探听心肠,到了后来越说越成着真了。
九姨这人本是浔阳妓院的出身,杨花水性,得着这一番话,算喜出望外。随即搬到西湖,住在万秋园里。所以他这偷汉,直即是奏明在案,咨过部的,注过册的,一点顾忌也没有。住了几个月,却也拣了两个小标品勾搭勾搭,却然不甚济事;那些粗大汉本力虽好,却人品又不甚打心上来。所以一旦接着铁珊,以为他人品也好好的,本力也大大的,一索得男,于兹可卜。因此这九姨欢喜不过。到了王阿嫂走,他遂把娘姨丫鬟一概遣出,便先把铁珊邀了一桌吃酒。这铁珊本来谈说是很好的,两下言来语去,投机不过,饮了几巡,九姨风摆柳似的走到铁珊面前,一骑马势,向他退上一坐。铁珊此时真个魂不附体,一个顺手牵羊,把九姨向美人椅上一推……就这时候,忽然外面靴声“踱踱”的走进一人,一见势头不对,撤头就走。铁珊一吓,连忙扒下说道:“这不是金御史金大人吗?这便怎样好呢?”说着两条退便索索的抖个不住。九姨一把搀住他道:“和尚心肝,你不要骇怕,凡事都有我担承是了,你跟我走罢。”
当下九姨携了铁珊的手,走进正房,下了蚊帐,上了象床,二人重整旗枪。铁珊不知就里,但他两人上床之后,隔着帐幔,又见金仁鼎带了两个亲随,走进套房,远远听见他长吁短叹的。便向九姨问道:“这金御史金人人到此刻还不曾走,适才倒又走进后房,他那里也常在这边玩耍吗?”九姨道:“痴人,你好糊涂。那里王家娘子不曾对你说明了吗?”九姨就此同铁珊头对头,叽叽咕咕的把金仁鼎移花接木的意见说了一遍。铁珊道:“这样看来,我同他越分是通家至好了。我不瞒你说,我本是大成庙住客的和尚,同你家大人相熟,也不是一天了。他因监造大成庙,倒坍屋顶,被济颠僧罚了他无数的良田,充人庙产。他遂同我商议,趁着济颠僧不在家,保举我做了方丈。我轻轻巧巧代他把笔田契怞出,物归原主。请教我在他身边,这片功劳可大不大吗?可算我同他前世里也有点缘头:家当代他争回了,接手又代传宗接后,这样好伙计,不是铁研自夸,大约世间也不可多得呢!”说罢,两人迷迷睡去。看官,此时铁珊果然就此睡觉,明早起身,也就可以没事了。无如俗语说得好,叫你在劫难逃。
且说这日金仁鼎由大成庙侍宴所同济颠僧酒散之后,因回相府不及,以为九姨虽有成议在前,不见得刚刚有人在此。遂带了金荣、金义两名家人,就便到万秋园同九姨叙一叙旧。这金义本是金家的一个老仆,金仁鼎没一件事瞒他,就连九姨出外借种,他都清清楚楚。这时才由西洋采办上供的西洋参回来。这日到大成庙料理交家之事,他的跟人,新方丈必有大大的酬劳,可算是一件调剂的好差使,所以也将金义带出。到了晚间酒散,其馀家人都遣散进城,独把金义、金荣带进了万秋园。管门的开门放入,一径就直奔上房。此时天光已在三更向后,丫鬟娘姨见了主人弄了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和尚取乐,也各归房安寝。所以金仁鼎直进套房,全无知觉。搭眼却看见九姨同一和尚在美人椅上做那丑事。那和尚大略形像,仿佛就是铁珊,不觉气冲牛斗,恨不得暂时一刀,将二人挥为二段。因此掉头就走,便想招呼金义、金荣动手。那知才走到外面,忽又想道:金仁鼎,你究竟何了。你家九姨偷汉,是你叫他的,我又不曾关会他,只准偷在家人,不准偷和尚。这叫做诱人犯法!岂不白白的送掉那美人的性命?我还是避一避道,让他走掉的好。当下便叫金义、金荣掌了灯,到南书厅坐下,抓了一本书,就灯下看了两章,却是一本《列国》,巧巧陈灵公同夏姬的一段故事。心中想道:我姓金的今日这个势头,也抵到古时的一国之君。就如今晚这个贼秃的笑话,假如宣扬起来,被那些有仇的史臣,代我送入史柜,传诸后世,这个丑名何时得了?想罢,便提笔写了一首诗,咏夏姬道:
是真滢妇老而滢,乱国亡家一转睛。
恨煞风诗删不尽,万千年后咏株林。
金仁鼎咏完了诗,听更锣已转三更,以为铁珊此时定然逃走,依旧着金荣、金义掌了灯,复进上房。那知才进正房,听见铁珊同九姨在床上唧唧扎扎的大起冲突呢。可怜把个金仁鼎弄得进退两难。金义早经明白,便说道:“老爷,我们一直就进套房去罢。”这时金义虽听见这个笑话,却不晓得九姨铺上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到了套房里面,见地下堆了一个黄布包袱似的,连忙提起一望,原来全是僧衣,颈下那挂佛珠还箍在圆领上面,方知是偷的一个和尚。金仁鼎坐在水晶桌旁,气得同水牛一般不住的叹气。心中想道:这个贼秃一定同我是个结头,我想万寿行宫圣僧既然出面,这笔田地必不得善于干休。假若闹出个假传圣旨,大约除掉将田契如数送出,还不知要罚出多大一笔才得了事。左思右想,委实公私交恨,却又无法可想,只得长吁短叹。
那知铁珊睡在九姨铺上,刚把公事办毕,觉得困倦异常,才要睡去,忽被金仁鼎一声长叹倒又惊醒。便将他唤醒了计议道:“你听吗,御史在里房叹气呢,大约他不曾看得清楚,只晓得是个和尚,假如认得是我,可算有大交情的,岂不比面不相识的人心愿诚服吗?而且你我既想传宗接后,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得成功的,与其诡诡藏藏,不如彰明较著,对他把话说开了的好。你代我一人睡着养养神罢,我就去陪他谈谈,将他送走了,再来陪你打复仗是了。”九姨道:“话也不舛。但你的衣服还通身甩在套房里,着什么东西去呢?”铁珊道:“不过三言两语,代他宽了一宽心,我还要来此睡觉呢。权拿你的衫裤套一套是了。”计议已定,就把九姨的雪青洒花开裆裤蹬上,银红西-布的紧衫套起。但铁珊山势很大,两只膀子伸出有一尺多呢,裤也露了半截退,胸前也钮不起来。他肉麻当有趣的扒下床来,套上僧鞋,一摇二摆的走进套房。走至金仁鼎面前,抱了一个拳头道:“金大人还未安息,僧人受大人的栽培,特为前来相扰。其实也叫做以德报德,将后果能代大人传下一个宗支,我和尚这就叫做报效大人的心事结了。”说罢便哈哈的笑了一阵。
可怜这时金仁鼎由他道来,直气得两手直抖,嘴里一句话都发不出来。忽然那脸上的颜色变得是五色齐备。怎么叫做五色齐备呢?初时金仁鼎支着个颈,迎着房门坐住,以为必无人来。忽然冉冉的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的冒里冒失走来,以为一定是个宅妖,把脸上吓得雪白,就同盖着纸一般;后来见铁珊穿的自家爱妾的衣服,这惭愧非同小可,那白里渐渐的变黄色,心里难过得就同害着大病一样;再听他的话头,口口说代他传宗接后讪笑他的,不觉无名火起,脸上便变做飞赤的;又想到这个贼秃如此胆大,全无一点顾忌,气得又变青了;加之半夜不曾睡觉,支着了颈,坐在烛火旁边怄气,落了满面的烟煤,所以又带着黑色。因此我说此时金仁鼎脸上要算是五色齐备。
闲话休题。金仁鼎见铁珊到来,虽然气得手抖,话也说不出来,金荣也还有点孩子气,只是捏着鼻窍,嗤嗤的笑。独有金义他实在就忍耐不住,一者照势论事,觉得这秃子固然是无法无天,而且同他还有一种私仇。就是交家的这一日,金仁鼎共带四个亲随过来,金福、金禄是承行这件事的,平日铁珊到相府禀见以及两头传活,都是他二人效劳。金荣是一个小刁,铁珊怕他坏事,也不敢怠慢。金升、金贵也常跟金仁鼎到庙,同铁珊也还相熟。独那金义,初由西洋回来,交家日这六个亲随到庙,铁珊那知金义是仁鼎的第一个亲信,以为是一副新脸,定是初来的。到了这日,照会库房里,开发赏封金福、金禄每人十两,脑后每人二十两;金升、金贵、金荣每人二十两,却然没得脑后。独独金义他却瞧他不起,赏了他一两银子,还露出一种大不情愿的形像。所以到了此刻,金义不觉一半公理,一半私仇,遂把金仁鼎请到旁边,串一个上好计策。
也算铁珊恶贯满盈,理合要死,他一些都不知进退。两人并议了许久,金荣向他嘴歪歪的,递了几回消息,他如就此逃走,也就可以没事了,那知他就同鬼迷了一般。金义同金仁鼎已将计策议妥,走了回来,他还是麻天本地的道:“金大人,我看你老人家今天不回相府了,僧人本当奉陪,无如而今不比从前,辛苦是吃不得了,我还要去困一觉呢。明天再会罢!”说着一步三扭的转身就向九姨正房走去。可怜金仁鼎气得还是说不出话。金义抢前一步,便向铁珊附耳道:“师父且慢走,小人请师父谈一句要紧的话呢。”随即带了铁珊,由套房耳门出外,又向仁鼎、金荣丢了眼色。二人跟着,出了耳门,穿过方厅,到了大园之中一间破马房门口。金义从背后一把将铁珊缩住,大喊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金荣你代我把这贼秃的脚快些捆好了!”金仁鼎也喝道:“金荣快些动手!”金荣无法,因寻不着根绳子,就把自己的牛皮脚带解下,把铁珊两脚捆了一个结实;金义把他双手背到背后,也代他捆好,然后将他放倒。金仁鼎向金义道:“这个贼秃,我们怎样摆布他一场,方刹心头之恨。”金义道:“家人久已想定,办罪也要相当。”当下又将金仁鼎扯到旁边,议论了一阵,金仁鼎道:“甚好!”毕竟金义不知怎样去办铁珊,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