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三在新衣铺等候济公不来,只好听凭铺中管账的主意,把济公存下的银包解开,付还衣服价银。岂知包中并不是银两,是许多碎石块,管账的一瞧就呆了。张三走上前道:“他的银两毅付吗?”管账的道:“何曾是银两?你来瞧罢。”张三一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些伙友都说:“这和尚是骗子,这人同他一块儿来,必是个同党。现在既叫和尚走了,惟有把这人送到官府去,着他身上要交出价银。”说罢,就一拥上前,把张三拉住。张三不能分辩,心中想道:这和尚今天诚心冤吾,所以先把吾身上银两先取去,此刻吾没半个钱儿,如何是好?伙计等大家议论,要把张三送到钱塘县衙门中去。张三道:“且慢,吾是有来历的人。你们派两个人跟吾到秦丞相府中去找找他看,如若找不到,再送吾到钱塘县去也不迟哩。”那伙计道:“吾们那有空闲跟你去找人,你要找他,你先到县中去走一遭,再去也不迟哩。”张三没法,只得跟着三个伙计,奔向钱塘衙门中来。到了衙门,两个伙计先走至门上,一道辛苦,门上见是新衣铺中的伙友,忙问道:“两位到此何事?”伙计把这事前后说了一遍。门上见是拐骗案件,不敢待慢,忙进内衙一回禀,钱塘县立刻升堂,把张三带上去。
正要审问拐骗情由,忽然外面一个家人打扮的,骑着一匹快马飞奔前来,直至堂前,下马上堂。钱塘县认识是秦相府的家人秦禄,忙起身问道:“管家下临敝署,有何事故?”秦禄道:“相爷特差吾来,要讨拐骗新衣铺中冠袍的骗子。”知县道:“原来为此,只是这人虽然送到,本县还没问明情节。待吾问了一堂,把口供抄齐再送来罢。”秦禄道:“不能。相爷分付说这骗子名叫张三,在外面做的案不少,现在被人在相府告下来,说他又拐了人家贵重东西,相爷所以亲自要提审。一审明白,就要把他一刀两段,以正国法的。”张三在旁听得亲切,自忖道:吾素在张大人行辕当差,并没犯过什么案子,那个凭空到相府去告我?况且照国家律例,即使犯了拐骗案件,也不过打几百个竹板儿,并没有正法的重刑,今天怎么就要小题大做?这其中必有缘故!正在左思右想之际,只听钱塘县说道:“既是相爷要人,吾焉敢怠慢!”立刻分付差役人等:“把骗犯张三锁了,跟着奉相府大爷送去。”下面一声答应,就“呛啷啷”把铁链一抖,锁了他颈项,拉着就走。秦禄给知县拱拱手,慢慢儿的骑上马背,走出县衙,差役等跟在马后,一路往相府而来。
走到相府前,张三抬头一看,见门前冷清清,并没车马。此时秦禄早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从旁边门中进去,四五个解差站在门外候着。不到片刻,只见中门大启,里面跑出个军官装束的人来,大叫一声:“钱塘县拐犯张三进。”解差一声答应,拉了他就走。走至中门,见里面一个大庭;走完大庭,就是大堂;大堂后一间暖阁;暖问后又隔一庭,方是二堂,二堂上红纱帐筛,峡中坐定一人,头戴金翅乌纱帽,身穿一品大红袍,下半身被案子遮着瞧不见,面如满月,三络长须半黑半白,两道长眉,一双细目,天庭饱满,准头端正,紫膛脸,两耳垂肩,有棱有角。两旁站着二三十人,都是军官打扮。解差把他带至暖阁,两旁的人就传呼道:“跪下!”解差同张三都一齐双膝点地。秦相远远问道:“你叫张三鸣?”张三道:“是,小人姓张名三。”秦丞相道:“你怎么串同济颠和尚,拐骗东西?”张三道:“小人向在张钦差手下当差,安分营生,从未做过这个勾当。这一回奉大人谕,陪着济颠送奏折人京,不料这和尚不规矩,路上把吾银两骗去,又到新衣店中拐骗了纱帽、红袍,玉带、方靴,假推小解,一去不回,把吾丢在店中,以致被他送到钱塘县衙门,转送到此。这是已往之事,并无假说。相爷如若不信,请行文到张大人行辕,便知端的了。”秦丞相闻言,拍案大怒道:“你这混账东西一味胡说!现在和尚已被吾捉获在这里,还敢抵赖?真是胆大!”张三道:“大人既把和尚捉获,就请把和尚提出监来,当堂对质。如若小人真实拐骗,甘受重罚。”秦丞相道:“好,吾去提来与你对质,如若你真是拐骗,吾就立刻请王命,把你正法。”说罢就分付两个军官:“到刑部监中提取和尚!”军官领令下堂去了。不一刻,只见济公头戴纱帽,身穿红袍,腰束玉带,脚蹬方头乌缎朝靴,在两个军官之前,一路歪斜脚步走进大堂,两军官跟在后面。张三一想:他既犯罪,必须用刑具,怎么肯放他一个人走?这其中必有缘故。
和尚走到大堂庭中,只见秦丞相立起身来,迎下阶石道:“师傅请了。”济公道:“听说拐犯张三已提到了。”秦丞相道:“是提到了。”张三闻言,就高声叫道:“济师傅,你怎么无端害我到这个田地?吾跟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就忍心的陷害吾?”济公哈哈笑道:“你说吾害你,你从前做过亏心事么!秦丞相要办你,不是办这件案子,是办你从前拐骗人家处女贩卖的案子。”张三一想:吾从前在放荡的时节,果然犯过这件案子。但这案子是犯在临安地方,况且已经有八九年的远了怎么秦丞相还会知道呢?他是素来吃跟官饭胆子大,到了这地步,仍不动声色,回头问丞相道:“小人犯案,大人怎么知道?”秦丞相道:“欲人不知,除非不为。”张三道:“小人并没有犯过案,大人何以知道吾犯案?”济公道:“你在前八年,在临安惠民村拐骗周莲溪的处女,把他贩至苏州卖给人家做妾,这女子受你的愚,气愤交加,当夜就拿条绳自己缢死。你知道不好,逃到这里,投至张大人那里,取名张三,服侍张大人直到于今。今天冤鬼来控告,吾所以借这骗冠袍把你弄到这里,你还有何说?”张三一想:不差,他说的果然句句是真情,莫非真有冤鬼?想到这里,就低着头不敢做声。秦丞相道:“他既服罪,就不必再往下问他。”立时叫左右取纸来,叫他盖上指模。张三没法,只得照着分付盖了。秦丞相就命军官传刽子手来。须臾传到,给丞相跪下请了安,站在一旁。秦丞相又分付:“把张三捆绑起来!”两面一声答应,立刻把张三衣服脱下,用绳如法捆绑。张三卧讨道:不料吾竟死在这里!但是冤鬼如何就会告状?吾总不明白。吾只闻阳世人告陰状,从不曾听得陰曹冤鬼告阳状的,真是新鲜。如若不是冤鬼告状,吾当初犯案的时节,只有吾给买主两个人得知,此刻秦丞相怎么就会知道?又自己转念道:横是死在顷刻了,死后陰灵不散,必然会明白的。
张三一面思想,军官一面捆绑,济公立在旁边,斜着两只醉眼在那里瞧着,见张三只呆呆忖度,面不改容,全无惧色。捆绑已毕,秦丞相就对和尚道:“烦师傅就代吾去监斩罢。”济公应声道:“得令!”说罢,就喝令军官人等,拥着张三出相府。此时张三把眼一闭紧,把牙门一咬,拚着忍了一刀之痛苦就罢了。来至府门外,济公把这些众人喝住道:“你们且慢行,吾要同他说话。”众人就止住脚步。济公走近张三面前,对他说道:“吾与你有交情,你今天死了,必有说话交代家中的,你就趁此给否说,吾好回去给你寄个信儿。”张三一咬牙,恨道:“都是你这贼秃驴串通秦坚贼害吾,到了这时候,倒还说有交情!吾死了必然变个冤鬼来提你,断不放松你。”济公笑道:“你死了,张大人的事那个去办?”张三道:“折匣在你身上,不干吾事;吾头儿一落地,还管什么?”济公道:“你今天果然拚着死了吗?”张三道:“到了这地步,那个痴子望天塌,还想活着!”济公道:“吾来救你话,可好吗?”张三知道和尚又同他打哈哈,就骂道:“贼秃驴,害得吾到了这个地步,还来同我打趣。吾不要活了,快来杀吾罢!”济公也怒道:“吾好意想救你,你倒横骂我贼秃驴,竖骂我贼秃驴,骂得我真利害!吾今天务要给你吃些儿苦哩。”说罢,喝令众人:“拥着走!”
走到东市梢停下,刽子手亮出刀来。济公道:“且慢着,他虽然骂吾,吾总是同他受了张钦差命令,一块儿出来办公事的,总有些儿朋友交情的。吾去买些儿香烛酒饭纸锭儿来,活祭他一祭,省得他饿着肚子死去。”说罢,就往前走去。张三破口大骂道:“贼秃驴,谁要你活祭?谁要吃?你快些儿把吾开刀罢!”济公也不回答,一径往前面去了。众人都站着等候,等了好久不见回来。天色已渐渐晚下来,众人着急,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和尚既不来,吾们就把犯人杀了罢。”有的说:“他是监斩人,他不来不好杀人。”有的说:“把他带回去,禀明丞相再说。”正在议论纷纷,见前面一人飞奔前来。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