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盘门外青阳地,前年许日本开作租界,顿成闹市,毂击肩摩,游人如织。然往往有因游玩回家,得病不起者,吴侬好事,诧为奇怪。于是谣言四起,物议沸腾,佥谓遇祟所致,视作畏途,相戒裹足不前。那资生与心斋自到苏垣以来,习闻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传说纷纭,早已略有所闻,不过一笑置之。
那日三人从茶肆连袂而出,早已是五点锺的光景,一路行行且止,踱将转来,离寓门约有五丈路远近,猝见一丛人攒聚街心,纷纷攘攘,围着一人闲话,正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不觉立住了脚,惟闻七嘴八舌都称怪事。中间那人声嘶气急,指手画脚的说道:“我的连襟某人,昨日朝饭后出城游览,身体本甚强健,并无病症。岂知晚间由青阳地回来,陡发寒热,旋即人事不醒,呓语大作。家人知其遇祟,急于外修,不暇补。
然冤业不解,已来不及,天尚未明,竟一命归天了。奉劝列位,青阳地鬼怪极多,是断断不可往来的。”众人连声称是。
内有一个意不能平。答道:“老兄此话太不中听。那鬼魅是何形象?曾否见过?与令亲究有何深冤?定要索命。据小弟看来,那令亲之死,正因家人瞎做,不早请医服药,竟是被先外修后补之邪说所误,清天白日有甚么鬼?有甚么怪?老兄六尺须眉,何苦同妇人女子一般识见,造言惑众,说得天花乱坠,凿凿有据呢?俗语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那疾病不疾病,是保不来的。如兄所说,凡自青阳地归者,必无一人患病,无一人病死,而后可免物议,是青阳地将成洞天福地。且彼终岁杜门不出,闭户独居,亦不免有疾病死伤者,又当何说?况赴青阳地闲逛者,每日何止数千百人,何尝人人得玻吾闻西国歧黄家言,凡地气久闷郁之处,一旦发掘炭气外泄,或身素怯弱,或脏腑已感外邪,偶然触此郁勃之气,遂致伤及脑筋,无端发病,这是理之所或有。若云鬼魅为祟,你只好骗三岁小儿,不能惑吾辈也。”
那人听了,早已无言可答,却犹勉强蛮辩道:“你这人好没来由,我说我的话,干你屁事。你不见棺木不哭爷,有一日你的眷属或到青阳地遇了祟,丧了命,那时方晓得老子说话是不错的,恐懊悔也无济了。”
正言间,忽有一人婉劝道:“某兄,我劝你勿强词夺理,此位所说也自有见。天下岂真有鬼魅之事?”那人听了,举目一观,不觉惊异道:“这又奇了。某兄你平日最喜谈神说鬼,我记得去岁令正患病,尚叫喜保福、问卜、斋神的闹个不休。
足下两额角碰得一块紫,一块青,这是我亲见的,何以今日大变初心,反助起他来?”那人道:“这也不足为奇,前在梦中,如何能不惑神鬼?现已大醒,如何肯再信神鬼?我兄今日仍在梦中,而强已醒者使同梦,这是断断不能的。此事原因说来甚长。前日我家来一远亲,是浙江绍兴人。他于晚间说起绍兴某镇,上月曾遭大火,焚毙多人,惨不忍言。数日之后,忽有某乙,自称能白日见鬼,谓镇人曰:『某家焚毙诸鬼,我日见之,焦渴殊甚,行将为祸。若每夜设水缸数具,满存清水,再用净麻油十余斤浮于水面,以供诸鬼之饮,便可安宁无事,否则降祸不浅。』镇人信之,果醵资设桶,储水及油,悉如其法。次日视缸中水油均浅,咸服其言之验。忽一夜,该镇有一妇将娩,深夜差人去接稳婆,路过此处,则见乙适在桶边取油,遁避无及。明晨述之于人,乃知向之托鬼惑人者,实为夜间偷油之计。
由此观之,幸而某乙之计一朝败露,倘无人覰破,则油必被其偷尽。该镇之人且益信其真能见鬼,而某乙亦必大肆煽惑之伎俩。吾是以知中国各省,凡谓能通鬼神者,无一非骗油之类,凡妄信鬼神者无一非受骗之人,这就是我如梦初觉的大纪念。”
那人见话不投机,便似睬不睬道:“承教了。”说罢就扬扬的走开。学海拉着资生道:“他二人倒说得痛切,我们也可就此回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