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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夏四月,咸阳侯祁三升来迎,距者梗数十里;诸溃军亦集。缅惧,请止。天波曰:『此我君臣出险时也,请婉辞。缅外挟三升,彼不敢异』。马吉翔务徇缅,敕兵自散。任国玺、邓凯请奉敕如三升军,马吉翔不可;别使丁调鼎、杨生芳往曰:『朕已航海,军善自计』。三升奉敕恸哭去。马吉翔与缅酋敕:『后有官兵,一切杀之』。而进调鼎、生芳官,嘉其能止迎扈兵也。

五月乙丑,缅遣其都官以龙舟鼓吹来迎。永历帝发井梗,历新街、老官屯。丁卯,至阿瓦;止于河外,不入城。阿瓦者,缅酋之所居也;亦不来谒。戊辰,永历帝舍舟行五、六十里,次者梗;即鹧鸪城,界金沙、大盈两江间,地险而饶。其酋为竹城、茅屋以居帝,盖虑三桂及明诸将挠灭之。又见三升以敕退,疑永历帝令犹行,益畏忌;故居之内地,阳致礼而于数十里外环兵围之,音耗断绝。永历帝不知;群臣幸得地延残喘,自构竹木,结宇相环。缅妇来市者杂沓,诸臣短衣、踪足与谐谑,或席地呼卢、纵酒;缅人笑之。其译者云:『曩不去兵,缅犹敬畏;今已矣。其尽废中国礼,异日不知所终也』。任国玺请设官任巡卫;诸臣不省,无复逊荒之虑。

秋八月望,缅俗为中秋节;大会诸蛮,招沐天波以夸之,且索贺。永历帝欲结缅,使天波往;至则劫使椎跣,且跪拜之。天波归,泣曰:『我为皇上,诸臣其罪我乎』?事闻,给事中杨在及任国玺劾之;不报。永历帝得足疾,呻吟甚。马吉翔、李国泰共当国,略不顾;召优人黎应祥演庆中秋剧。应祥曰:『行宫密迩,圣体不安;且此何时而为此乎』?死不奉命。吉翔痛鞭之。

九月,缅人进新谷,令赐从官;吉翔惟私其所亲。邓凯詈诸朝,吉翔旗鼓吴承爵仆之,折一足;及咒水祸作,凯幸以免。

冬十月戊子朔,颁大明历于缅甸;从邓凯请也。

顺治十七年(永历帝十四年)春正月,永历帝在者梗。

秋七月,白文选济锡箔江,击缅兵于瑞羊,大破之。进围阿瓦之新城,索车驾、假觐道,期必得;垂破矣。缅人惧,复招沐天波,固辞不行;其酋请以冠带往。至,遇之有加礼。归言:『缅人请敕止文选军』。马吉翔即使人往;文选不奉诏,曰:『祁将军来言已航海,若前事真,此必伪矣;若不然,航海之后,何自而来?蛮人不足信也』。使者依违去。文选旦夕盼敕不可得,望其城痛哭去。定国亦募缅人赍疏至,略言:『臣先后奏疏踰三十;今驻缅境,请约地得迎驾』!诸臣梦梦无或谋,使者迟;久之,定国引去。

永历帝自罹杨武、孙元雅之祸,乘舆荡尽;惟余金银盆、碗各一,舆人又窃之遁。群臣窭者,饥寒不免,或三日不举火。马吉翔、李国泰共以语激永历帝,永历帝怒,掷「皇帝宝」使碎之给从臣;太监李国用叩首,言『死不敢奉此诏』。吉翔、国泰竟凿之。然吉翔、国泰皆厚资,饮博达旦。尝饮王惟恭家,酗酒肆詈,声达御前;永历帝责之曰:『纵无君臣之分,何不自爱』!竟不惧。蒲缨张赌肆,日夕呼卢;命毁其居。王惟恭与太监杨荣、某博而拳殴,声澈于外;永历帝使谕之不止,使锦衣卫毁其居一角,两人亦不惧。

吴三桂尝问自全之策于洪承畴;曰:『滇中不可一日使无事也』。乃疏言:『李定国、白文选假名拥戴,患在门户;土司反复,患在肘腋;投诚将士岂无悬念,患在腠理。且滇土瘠,非翦渠魁,必贻后患』。从之。于是爱星阿等以兵进,且令土司入缅示师期,诱其生执永历帝;分遣降将马宁及何进忠、沈应时趣腾越、过陇川,期会于孟卯。

顺治十八年(永历十五年)春正月,永历帝在者梗。白文选再使缅人赍书至,言:『臣不敢深入,虑致变』;欲其扈从出为上策。『何诸臣泄泄,不以为意乎?请速定计』!永历帝惟下玺书慰劳之。文选日督众作浮桥、侦路径,为迎跸计;距行在三十里。马吉翔不欲永历帝出,文选亦不知;大败缅兵,遂渡锡箔江,缅终不出永历帝。定国、文选进至大金沙江,谕缅人以假道入觐,犹不克(详「李孙之兵」)。

夏五月,缅人以兵故,日咎其酋;酋曰:『贼祸我,帝不祸我』。众不听。会其弟莽猛自景迈至,大出金帛劳缅众。吴三桂檄又至,使献永历帝。其酋曰:『因人之危而为之利,不义;不如全之』。众益怒,莽猛因之执而沉诸江,自立为缅王。使来告,且索金贺,词不逊;群臣不能对,缅人怫然去。

秋七月,缅使招从臣饮咒水;曰:『今后令诸人自市易,我岂能久供哉』!诸人不欲往;马吉翔、李国泰曰:『蛮俗尚鬼,是必从之』;尽劫以行。至则,缅人围诸幙,次第以出;出以三十人缚一人,杀之无或免。永历帝闻之,及后将自尽;邓凯及内官言:『固当死,如太后何。请少待』!俄,缅兵入搜及寝室,宫嫔、命妇死者累百。永历帝及太后以下聚小室中,所余邓凯及宫眷二十有五人,缅移之沐天波室,供馔悉绝;寺僧以粗粝进,因悉诸臣死状,痛哭久之。已缅洁衣衾、什物,奉永历帝还故居,诡词以白;永历帝颔之。是役也,吴三桂实诱缅执永历帝以献,使人往来无虚日;缅犹畏帝从官多,故先杀之。

秋九月,爱星阿、吴三桂以兵五万出南甸,降将马宝、王辅臣、马宁等兵二万出姚关,合诸土司兵及炊汲余丁万趣缅甸,再使缅执送永历帝;否则,以兵临其城。

十月丙午朔,三桂至奋挽坡,距阿瓦六十里。缅以金贝文降,请驻师于锡箔;别以百人壁鸠兰,自以永历帝献。时白文选降,李定国在景线不及救。永历帝知不免,使人与三桂书曰:『将军新朝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于将军,可谓厚矣!国家不造,闯贼肆恶,覆我京城、灭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固未泯也。奈何遂凭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名、阴作新朝之佐?逆贼既诛,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矣!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宏光殄灭、隆武被诛,仆于此时,几不乐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楚地尽失、粤东偕亡,惊窜流连,不可复数。犹赖李定国迎我贵州、接我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提师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缅人固吾圉耳。山遥水长,言笑谁欢?祗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将军不避险阻,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何其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要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适成其愚;自以为厚,适成其薄!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日兵衰力弱,囗〈茕,去冖〉囗〈茕,去冖〉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骨碎身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纵有亿万之众,亦当付之将军矣』。三桂得书,不顾。永历帝犹语邓凯曰:『太后病矣,未卜得归骨于故里?马宝、白文选未封王,我负之;黔、滇之民,兵躏之,不知何状』?其仁而无断犹如此。

戊申,缅称『李定国兵至,将御之于此,请他适』!遽舁座行,合宫恸哭。继以肩舆,奉太后、中宫从;余逼徒步。行五里,次江口。时曛黑矣,叛将高得捷负永历帝登舟;叩之曰:『平西王前锋某也』。永历帝默然。至三桂营,南面坐达旦;将佐入见者,跪拜犹如礼。顷三桂入,长揖不拜;永历帝问为谁?噤不能对。不觉自跪;三跪,乃以名应。永历帝切责之良久,叹曰:『朕本北人,欲还见十二陵;尔能任乎』?对曰:『能』。麾使者出。三桂不能兴,其下掖之去,汗出沾背;自此不复见。明日,邓凯匐匍入,曰:『事至此,皇上宜行大烈,使老臣获死所』!永历帝虑伤太后,且曰:『洪承畴、吴三桂皆受国恩,未必毒我母子』。不从。

甲寅,三桂拥永历帝行,供帐华腆,宫眷皆骑从;盖生致之以献俘也。

康熙元年春正月乙亥朔,永历帝犹在吴三桂军。

三月,吴三桂以永历帝至云南,居之故都督府,严兵以卫。民有呼迎者,泫然却之。其下有见永历帝仪表者,阴结满洲及汉官谋拥立;事泄,皆被杀。

夏四月,吴三桂请献俘,不许;遂缚永历帝于篦子坡,绞弒之,及太子、皇侄。太子将死,骂曰:『逆贼吴三桂!我国家何负于尔,我父子何负于尔?而为此乎』!是日,大风霾晦,雷电交作,兵民雨泣。三桂皆焚其骨,扬之。逼两宫北上,次黄茆驿,軨铎相望,而禁不得语;各以手示,同时自扼死。邓凯去为僧。

天不祚明,安仁早世!永历帝仁柔之质,太后知之;瞿式耜、吕大器翼戴不遑救臣节也。岂年钧德卜,可议廷和之疏;抑失德彰着,已似赧王之迹欤!然帝即中材,果思奋志,张虚声之势,则次平江以誓之;作六师之气,则固太原而守之。矧此残疆,枕戈不暇乎?乃班行甫缀,宫车骤行;非承麟之受贺登陴、奉天之攻车增堑也。先去民望,何其速哉至是!厥后三下梧州、两入南宁,冒雨浔江之滨、徒步武冈之域;虽宋高泥马、汤阴寒桃,未惫于是。李元允、瞿式耜辗转执言,至谓『纵不思及社稷,当为身谋』;言尽于此,蔑以加矣。而帝不从,甘于囗〈足辟〉惫;虽曰桂林之军变起仓猝、承允之罪岂复容诛,然三水之阨、肇庆之隍,曷为而不守;亲征之请、御营之卒,曷为而不筹乎?以此责人,虑孔、尚、马、庞,亦不受过也。夫羽林在前、属车从后,除道警跸而出者,无事之贵也;固守荣阳、纵观枭骑,万乘亲在行间者,能事之主也。即轻率如齐侯、数奔如守绪,必其重臣、战将、地利、兵威,或无可执词、或燃及眉睫;岂谓相距千里,掉首弃之,有类庶民避仇亡命?帝则劝驾之言易入、断鞅之谏不行,临安远跸,空陈宗泽之言;庚申北行,勿恤宰臣之议!至于滇池驻跸、安隆奉迎,地纵偏偶,岁且更始;犹不思碇海誓师,飞鸢计守。金册掷于蛮疆、黄幄飘于瘴雨,无鄩灌之烬可收,乃起漫之行是踵。汉高柏人闻名而不驰,光武邯郸鸣鼓而却坐;此时四海无家、一城莫守,将以求立,岂不难欤?然庄烈自殉于天寿、宁靖飘泊于海中,远法近师,乃非无策;况胜负之未可知、针盘之犹可招乎!乃东隅之失,直无能断大事之人;骠国之跧,反似棫林迁延之计:前固憋于轻脱,后更死以濡迟。至于三升痛哭于泛海、文选雪涕于鹧鸪,明鉴忠而化碧徒然,国玺疏而充耳罔识!固以貂珰炀蔽、游棍横行,然太阿倒持,谁实尸此?及观其移书叛逆,本末自摅;乃知帝之见解,惟欲与世无争,保全微息耳。岂知难测者,事也;不同者,势也!诸葛未顾,则苟全性命;及天下三分、益州疲惫,而犹抗斥偏安,躬自北代。盖死灰惧燃、睡榻防卧,自古英雄,势不两立;且三代兴亡,勿俾逸种,亦较然也。矧即野井是唁、太上奉名,而饩牵之竭谁供?果蠃之非类我!生讥龟兹之王,死作蛮夷之鬼;苟或深思,不可终日矣。囗〈亻涀〉囗〈亻涀〉偭偭,斯何为乎!悲夫!三百年付托舆图,一旦拱手;祖宗栉沐、臣子敝屣,疆臣抗御、天子倡行。加以朋党中朝、跋扈外镇,敝〉囗〈徙,足代彳〉江蜀;爵赏寇仇,干断弗伸,国祚自覆。山遥水远,言笑谁驩?既足自悲,更用祈乞!叔宝无心、姜维难辅,帝之始末,千古赧已。虽或兴「悲龙逝,有目斯瞻桂厂;仍延绵,历百岁而藁葬」之说,厥址何存?幼子使携,余生何往?句容一脉,至帝斩焉。「诗」曰『日蹙国百里』。「传」曰『亡也忽』。然可痛已,可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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