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言宋江,这日由梁山启行,有朱贵等前遮后护,一路酒店,因都是梁山人,又有吕方一路预备。至行走第三日,路中有一个道人,要见吴用。吴用接见,那人也不言名姓,自说与公孙一清俱都是华山宗派,精于相术,能相看天下士穷通贵贱。吴用笑道:“你看看学生我气运如何?”那人道:“贫道因善观气色,于命理六爻上亦略微省得一二。”吴用笑了道:“如此甚好,学生往大名府时,也装过卖卜的。今日闲暇,倒要领教。”因取了三个钱,摇了六次,那人以笔来记写,有单有拆,一时写毕,那道人自言道:“内卦离中虚,外卦坎中满,此卦为水火未济,又正是兄弟持世,虽是寅木生着午火,用神倒不致受克。但是内卦又变为巽下,断改一个丑土亥水酉金,金官是鬼,是官鬼持世也。土是妻财,水是父母,日辰是朱雀、青龙、玄武、白虎、蛇勾陈”。说着,闭了二目,迟了好一会,吴用笑问道:“师父是怎的样了?俺这一卦,只问月令如何?此行到淮州、海州顺与不顺?”那人笑了道:“此卦甚险,先生以不去才是。若去了时,必有大祸。”吴用笑了道:“哪有这宗事?小弟也自幼读书,学儒家的专讲道理,凡不中道理的话,实不敢信。”那人笑了道:“迷人不悟。贫道还看着梁山将次消灭,在济州城有一股天子气,不久有皇帝老儿在此点军。”吴用越发的笑道:“哪有这事?俺闻着众小儿有个童谣说,皇帝老儿离汴梁,宋家真主渡南江。俺今与宋家哥哥欲渡江南,岂不是正符此谣。”那人笑了道:“你休妄想。这谣是万不能错的,但不是应在你,实告你说,俺便是一清师弟,为因与诸位兄弟聚义一回,不忍叫宋江大王自送了命。遂遣着贫道来据实相告。如今还有个道理,凭你试验。”说着,因看着桌案上有一个粉瓷瓶,满插着折枝的桃杏花,红的白的,十分好看。道人指道:“就这个小花瓶,于明晚亥初时,必当遭劫,连一个破瓷片也不能留得下,还抛到河水里。你如不信,你好自监守着。贫道于碎了再来。”说着,拜辞而去。吴用也并不相送。
吃过晚饭,宋江与朱贵几人都上了子房山。吴用无事,就闷在馆舍里,坐于案侧,圆睁二目,净看着小花瓶。心里暗道:“老道是胡说白道。这小瓷瓶,明明是齐齐整整的,在此陈列,又无人碰了它,有我又在此看护,哪里能碎?”遂静坐呆看着,夜里也并不安睡,一手执卷,灯下看书,借着为看此花瓶怎么破碎。接连次日,终夜也不曾合眼,对承局道:“你们也帮我小心看着,是怎的遭劫。”承局亦不知何故,看着军师,异常奇怪,夜里也不曾安睡,为此花瓶,看了一夜。众人都暗里纳闷,有随行婆子等告知慧娟,慧娟也不禁好笑,出来偷看。只见是静悄悄的屋里无人,只吴用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手执书,两眼也不看书本,只看花瓶。慧娟笑了道:“这人可快要疯了。”吃过晚饭,眼见已过了初鼓,叫婆子道:“你快请相公去,一夜就未曾安睡,怎么也不知倦呢?”婆子答应,慧娟也卸了簪珥,换了晚妆。等候多时,那婆子回来道:“相公不来,净看那花瓶儿呢。”慧娟亦赌气说道:“爱来不来。”遂唤叫婆子去斟了盏茶,一面吃着,叫再往中营去,询问大王是几日起身。婆子去后,慧娟已解了衣襟,将要上床,那婆子回来道:“中营人说大王是后日起銮,我们也随着中营,明日前站要先到海州的。”慧娟又道:“你再看相公去,我是怪了,这床上一个人,总睡不安。”婆子也笑着答应。去了半晌,又匆匆跑来道:“这更奇了,相公已喻令中营全备了马,叫交了三更鼓听令出发,不知往哪个店里捉拿道士去。你说这不是疯了不成?”慧娟亦挽了云环,扣了衣纽,叫婆子掌了灯,气得说道:“我自去看看去。”说着,忙移莲步,就听那小木底儿响登登的往外跑,行至窗外,叫揭了软帘隙望里偷瞧。吴用这时,那眼都看的圆了,把个花瓶放在当面,两臂都伏在案上,直着眼瞧。又喻告承局道:“你们记着,要交了三鼓时,便来禀告,就拿那道士去。”承局都笑着答应,几人都立在左右,目目而视,慧娟恨道:“你看看这个人,简直的入了魔。”说着掀帘闯入,当时也不管怎的,捉了花瓶,望地就摔。吴用要夺,那时已拍的一声,摔得粉碎。吴用叫苦,急得把两脚乱跺。慧娟也不管那个,用着脚踩,把插的桃花儿、杏花儿都踏得就地上泥也一样。吴用叫着道:“这真是遭了劫。”说着这话,有军卒走来道:“外面有一个道士求见军师。”吴用一听,把脸都变了色,慧娟问道:“你这是怎样了,必这道士不是好人。”随唤着承局道:“你告诉道士去,这黑间半夜的不能接见。”吴用拦着道:“夫人不知,这道士有来历。那日他说,以小小花瓶儿作为比喻,算着今日于正交亥正时,必当粉碎。如今一看,这全都应验了。不但应验,外带连时侯也不曾差,你道这一个道士有多么有巴鼻。下官之意,拟请进道士来,问问休咎。”说着,便令承局将地上瓷片儿碎花儿都一一拾掇起,请着道士直入公堂。慧娟也站在屏后,偷着眼看,吴用笑道:“小人有两只肉眼,不识泰山,道长高明,俺实实信服了。”道士笑道:“这事也没有难解,稍有慧心,自能领悟。贫道也不因别事,只因有一清师兄与诸位聚过义,他的抱负,很是不小。如今一看这梁山,一切事不能为了。俺师父说的好,宋江诸人,也就止作个贼,没大来历,师兄不信,定想要逆天而行,要帮着众兄弟干一场事。如今辞去,还一心怀念着,叫俺前来作个警教。距今也不满半月,梁山也与这花瓶一般结果。”吴用跪下道:“师兄,师兄,俺吴用这个人算十分信服了。一清一去,小弟也猜知八九。但俺也随着宋江聚义一回,无论如何,但能有一丝解救,也不能眼看梁山就这么散了伙。有无有解救法,望可怜吴用等所历艰苦,不求大举,只求要回了梁山,安然如故,小弟就满了愿了。”道士笑了道:“你休要折俺的草料,快快请起。”遂拽了吴用手,并肩坐下。慧娟于暗里看着,异常奇怪。道士道:“俺来亦所为解救,只怕有大数已定,万不能改。”吴用道:“你竟管指教,我必当遵守。”道士道:“人力回天,本来也不算难事。总而一言,就在这方寸转移间,若能见信,此地有一个乞丐,常用个铁箫叫化,以此都叫他铁箫丐,姓赵名致诚,表字精一,自号为江湖小隐。这人有旋乾转坤之才,纬地经天的本领。如能与这人长跪,乞他要出来帮助,事无巨细,都听他的,你们还不止无灾,尤可有帝王之位。”吴用大喜,就当时拜谢道:“多承指教,这人在哪里居住,亦求明示。”道士笑了道:“这真是混沌话,一个乞丐,哪里有家?贫道也绝不熟识,只因有一清师兄一再嘱告,叫我到这里指引。依弟之意,看着各位光景。”说到这里,微微而笑。吴用因默记名姓,看道士笑,未加理会。道士又笑了笑道:“俺黑间半夜的不便久坐,既经明告,俺后会有期罢。”说着下座就走,吴用问着道:“你住在哪店里?俺明日备个酒。”说着就呵斥军卒们列烛相送,道士也并不回答,并不回顾。吴用随后追赶,送出门外,只见已没了踪影。正然惊异,慧娟已派着婆子秉烛来迎,吴用吩咐,叫中营军士等各自回营,一面回房,见慧娟笑了笑,慧娟问道:“你这是什么事这样疯癫?”吴用道:“俺怎是疯癫呢?只因道士真有来历。”说着就俯向案上,拿了纸笔,先写了“赵致诚字精一”,又写了“铁箫丐”及自号江湖小隐等字,写毕,又自言自语,将帖又夹于书内,直然一夜,不曾合眼。
至次日梳洗毕,叫中营将卒等都备了马,一径往子房来。见了宋江,以低声禀告道:“俺有大事与大王细商议。”宋江一惊,就叱退左右,问说何事。吴用叹道:“俺不能隐讳了。”因就将道士话述了一遍。宋江但笑,吴用还不解其意,仰天叹道:“俺不想人的力胜不了天,就这花瓶儿就是个大警教。”宋江笑着道:“俺当做什么话,不想先生也这么不省事。你我聚义,有甚的可怕的?得了意时,俺作个汉高祖,不得意时,就回俺梁山泊。也大方吃酒肉,论套穿衣裳。莫说没事,就闯出大祸来,似俺这当押司的、当教授的,也算这一生一世没有白来。设或有成,不都是赚的吗?若信那个,俺家父在家时曾劝过我,叫我也随着庄家耕种锄刨,若那样时,哪有今日?愚如家父,于去岁办寿时已全然觉悟了,说亏了宋江儿用些心机,若净作庄稼汉,不胡闹时,哪得有这样富贵。今日先生俺不想这般怯懦,你看这个。”说着,就引了吴用去入了正殿,当中供的正是子房。宋江指道:“你看张子房,人家是功成以后,方才悟道。你我还未成大事,如何就着了迷惑?”吴用笑了道:“不是着迷,只因那老道所说无不中理。第一,以花瓶警教,不能不信。第二,俺送至营门外,无了踪影。这节也不能不信,似这样人俨然和神仙一般。再说又称是公孙胜遣派来的,事要三思,免贻后悔。大王也仔细想想,到淮南去,终究怎样?”宋江也不待说完,已早则变了色,叹一口气,眼望着山下杨柳被风摇荡的东歪西摆,遂指着柳树道:“先生请看这软弱的柳枝儿,太无气力,见哪边风硬了,向哪边儿歪。先生如今也就是这宗样,一则也有了银钱,二则又有了美眷,唯有小可还始终如一的往大里去。”吴用亦脸色红了道:“你这是不解事,有古人说得好,适可而止,无祸无殃。若即此回了头。”说到这里,有朱贵、郭盛等寻到殿上来,朱贵禀道:“启禀大王,那先行杜兴等业已动身,计算明日可到海州。唯闻有一件新闻,是盱眙军与济州张三等结为一气,又合着吴翊等,现今要攻打濮州。又闻人说,有没羽箭张清,因奉了二王钧旨,现今与柴进、李应等都上了寿张县。又有个密报说。”说到这里,宋江把头儿一摇,朱贵会意,就凑向耳根下,低低禀告。宋江大怒,就叫着郭盛道:“郭盛贤弟,你快回山寨里,叫戴宗、时迁等急速来营。”郭盛领命,朱贵又嘱告数语,吴用问道:“你等是甚的机密,却来瞒我。”宋江笑道:“倒不是大紧事,只因先生总不办事,遇事又特为谨慎,以此亦不敢商议。”吴用道:“兄长差矣,俺吴用这个人,不是无知。凡事亦要与大王参酌商议,即这道士,也不是净叫退,若欲求进。”说着,把所写纸条儿递与宋江,一面将道士所说,这里有一个乞丐,如何有能为本领,若请他来,天下可定。那朱贵笑了道:“一个穷人,有何本领。再者又是个儒生,胆量都小,若端的有本领,已早则发迹了。”宋江亦冷笑说道:“这端的不可靠,倘他要是个歹人,或张仙、吴翊等使他行刺的,那时可有谁担待?”吴用急着道:“断无此理,小弟于明日访去,可用时节,必须延聘。”宋江因见他执拗,只得说道:“就依先生,你愿聘请时,就先去试一试。鄙人亦不加拦阻,只有一件,须禁锢营里头,不许出去。俺今为举动大事,最宜严密,有走漏时,不同儿戏。”吴用亦愤愤言道:“都有我呢。”说着,就拜别下山。宋江亦随后相送,朱贵回道:“俺们已人马齐备,明日起行。军师要聘请人时,须要早聘。”吴用道:“俺不能误了事。”说着,就半山坡上上了小轿,与军卒伴当等即刻回营。一面着人先备礼物,一面将蟒袍脱去,换了巾帻,换了道袍。慧娟问着道:“你这又作什么,莫不又着了魔?”吴用笑道:“俺请那乞丐去。”因又将道士所说,这人有什么本领,略说一遍。慧娟笑道:“你这才胡闹哩!穷念书的,有何本领?若但有出息时,哪能讨饭?”吴用笑着道:“夫人不知,如今因奸佞当道,有文武大才的不能录用,以此有贤者在野不能得位,如我去聘,将来亦赞画一切,共同聚义。夫人不信,你看看碣石村阮氏三雄有多大的才干本领,其在初时,不过打渔。只我是他们知己。”说着,有承局来回,外面已将礼备齐,等候吩咐。慧娟阻着道:“你不用多事了,人不比人。那阮氏兄弟们有多么有福气,光看模样,也一表堂皇的像个将军,奴家也不用见面,似这个人决必不及你。别信老道的。”说着,就夺了福履鞋,又摘巾帻,回顾着婆子道:“俺向在行院里见过多了,凡念书的,都有酸味儿。不但没钱,就睡在床上时,也软的不中用。不似相公,是使过枪棒的。”婆子也啧啧笑道:“端的实话。这人要作了乞丐,绝无本领,生个人来,干什么不吃饭?就俺当家人,那样无能,那年还跟过白秀英当过火家哩!后来无事,又跟着伍元的姐妹满处唱曲儿,亏了夫人,叫二关大寨里补个差拨,只还吃亏,不认识字。若识字时,俺想就无论干什么,也能糊口。何至于讨饭呢?”慧娟也喝命承局,叫所有备的礼送至内宅,吴用急得道:“俺为的要紧事,聘了他来,所为画策。倘然也像这花瓶,逢了劫难,你能以解救吗?”慧娟发笑道:“俺能以解救你。快吃饭罢。”遂喻令婆子等摆了酒饭。当日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