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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东坡三

东坡云:“黄州西山麓,斗入江中,石色如丹,传云曹公败处,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曹公败归由华容路,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若使纵火,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因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江夏辨疑》云:“周瑜败曹公于赤壁,三尺之童子,能道其事,然江汉之间,指赤壁者三焉:一在汉水之侧,竟陵之东;竟陵今复州。一在齐安郡之步下;齐安今黄州。一在江夏西南二百里许。今属汉阳县。予以谓郡之西南者,(“以”字原无,今据宋本、徐钞本校补。)正曹公所败之地也。按《三国志》,建安十三年七月,曹公南征刘表,表卒,其子琮代,屯襄阳,刘备屯樊,既而琮降,备走夏口,冬,公自江陵征备,至赤壁,战不利。又《周瑜传》曰:‘备进住夏口,孙权遣瑜等与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夫操自江陵而下,备与瑜由夏口往而逆战,则赤壁明非竟陵之东与齐安之步下者也。故郦道元《水经注》云:‘江水又东,左径百丈山南,右径赤壁山北,昔周瑜与黄盖诈魏武大军处也。(“军”上原有“将”字,今据宋本删。)江水又东径大军山南。’由是观之,以大军山而考,合其处所,可以无疑矣。此《嘉鱼图经》所谓‘赤壁山在县西北,步道七十里’者也。夫山川土地,异处而同名者,宁复少哉?如熊耳山为导洛所自者,乃在于虢,而败赤眉积甲与山齐者,自在洛矣。比见诗人所赋赤壁,多指在于齐安,盖齐安与武昌相对,意以孙氏居武昌,而常为曹公所攻,即战于此者邪?客亦有谓予曰:今九江之下有散花洲,乃瑜战胜犒燕军士,散花于此也。呜呼,是信习俗之过也。”

东坡云:“烂蒸同州羔,灌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筋;南都拨心面,作槐芽温淘,糁以襄邑抹猪;炊共城香稻,荐以蒸子鹅,吴兴庖人所斫松江鲈鲙;继以庐山康王谷水,烹曾坑斗品茶;(“坑”原作“抗”,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少焉,解衣仰卧,使人诵东坡《赤壁前后赋》,亦足以一笑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于饮食,作诗赋以写之,往往皆臻其妙,如《老饕赋》、《豆粥诗》是也。又《寒具诗》云:‘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寒具乃捻头也,出刘禹锡《佳话》。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酥陀则不可知,(“天酥陀”原作“添酥酲”,今据宋本校改。)人间决无此味也。诗云:‘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虀鲙,错比东坡玉糁羹。’”

《上庠录》云:“两学公厨,例于三八课试日设别馔,春秋炊饼,夏冷淘,冬馒头;而馒头尤有名,士人得之,往往转送亲识。询前辈云:‘元丰初,神庙留神学校,尝恐饮食菲薄,未足以养士。一日,有旨诣学取学生食以进,其日食馒头,神庙尝之,曰:朕以此养士,可无愧矣。自是饮食稍丰洁,而馒头遂知名。’”

唐子西《语录》云:“余作《南征赋》,或者称之,然仅与曹大家争衡耳;东坡之《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

苕溪渔隐曰:“《赤壁后赋》云:‘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二道士,羽衣翩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悟。’此赋初言‘适有孤鹤横江东来’,中言‘梦二道士,羽衣翩跹’,末言‘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前后皆言孤鹤,则道士不应言二矣。余尝见陆远书《赤壁》二赋,因以此诘之,渠为之阁笔。《高道传》言,天宝十三年重阳日,明皇猎于沙苑,云间有孤鹤徘翔,上亲射之,其鹤带箭翥于西南,众极目久之,不见。益州城西有道观,徐佐卿尝自称青城山道士,一岁凡三四至观,一日,忽自外归,携一箭,谓人曰:‘吾行山中,偶为此矢所中,已无恙矣。’然此箭非人间所有,越明年,箭主至此,当付之。复题其时云:‘十三载九月九日也。’明皇狩蜀,至观,见其箭,命取阅,惊异之,乃知沙苑所射之鹤,即佐卿也。此赋指道士为鹤,正暗用此事。”

《复斋漫录》云:“东坡谪居黄州五年,赤壁有巨鹘栖于乔木之上,后赋所谓‘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是也。韩子苍,靖康初守黄州,三月而罢,因游赤壁而鹘巢已亡,作诗示何次仲云:‘缓寻翠竹白沙游,更挽藤梢上上头。岂有危巢尚栖鹘,亦无陈迹但飞鸥。经营二顷将归老,眷恋群山为少留,百日使君何足道,空余诗句在江楼。’次仲和答云:‘儿时宗伯寄吾州,讽诵高文至白头。二赋人间真吐凤,五年江上不惊鸥。蟹当见水人犹怒,鹘有危巢孰敢留,珍重使君寻故迹,西风怅望古城楼。’二首皆言鹘巢,盖推赋而言也。”

《艺苑雌黄》云:“古人文章中,多言卢橘。李白诗:‘卢橘为秦树,蒲桃出汉宫。’宋之问诗:‘芙蓉秦地沼,卢橘汉家园。’又云:‘冬花扫卢橘,夏果摘杨梅。’戴叔伦诗:(“伦”原作“论”,今据宋本校改。)‘卢橘花开枫叶衰。’而蔡君谟《荔枝谱》亦云:‘道里辽绝,曾不得班于卢橘江橙之右。’皆不显言卢橘为何物。《东坡集》中言:‘真觉院有洛花,花时不暇往,四月十八日,与刘景文同往,赏枇杷,作诗’,有‘魏花非老伴,卢橘是乡人’之句,盖指卢橘为枇杷也。故僧惠洪《冷斋夜话》载此意,而《筠溪甘露集》中有《尝卢橘》一绝云:‘皮似椑柿松而剥,核如龙眼味甘鲜,满盘的皪如金弹,丛手分尝忆去年。’(“手”原作“子”,今据宋本校改。)此正谓枇杷。然山谷以谓夔湘间有一种色黑而夏熟者,疑其为卢橘;则与东坡之意相戾。予尝考之,《伊尹书》曰:‘果之美者,箕山之东,青凫之所,有卢橘焉,(“焉”原作“其”,今据宋本校改。)夏熟。’《吴录》曰:‘朱光禄为建安,庭有橘,冬覆其树,春夏色变青黑,味绝美,《上林赋》曰:卢橘夏熟,近是也。’《魏王花木志》曰:(“王”原作“书”,今据宋本校改。)‘蜀土有给客橙,似橘而非,若柚而香,冬夏花实相继,通岁食之,亦名卢橘。’则卢橘似非枇杷,故《上林赋》既言‘卢橘夏熟’,又言‘枇杷橪柿’,不应如此重复,不知东坡何所据而言。《复斋漫录》云:‘唐庚子西《李氏山园记》云:枇杷卢橘一也,而《上林赋》曰:虞橘夏熟,黄柑橙榛,枇杷橪柿,亭奈厚朴。则一物为二物矣。’然予观张勃《吴兴录》云:‘建安郡中有橘,冬月于树上覆裹之,至明年春夏,色变青黑,味尤绝美。《上林赋》云:卢橘夏熟。卢,黑也,盖近是乎?’张勃之说既如此,则相如之赋,殆未可以为失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书刘景文所藏王子敬帖》云:‘家鸡野骛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此帖乃右军帖,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东坡以为子敬帖,误矣。韦应物《答郑骑曹青橘绝句》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尤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应物尝为苏州刺史,所言洞庭即太湖中洞庭山,或云用洞庭湖橘洲事,非也。鲁直《谢檀君寄黄柑》云:‘色深林表风霜下,香著尊前指爪间,书后合题三百颗,频随驿使未为悭。’右军又一帖云:‘奉黄柑二百不能佳,想故得至耳。’鲁直误用为三百。《豫章集》又载鲁直语:‘余往时以为右军帖中赠予黄柑三百者,(“予”宋本作“子”。)亦误也。右军前一帖在《赐书堂法帖》中,后一帖在《刘次庄法帖》中,皆墨本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帅定武,《和曾仲锡元日见寄》云:‘燕南异事真堪纪,三寸黄柑擘永嘉。’宋武帝子义康,时四方献馈,皆以上品荐之,而以次者供御。文帝尝冬月啖柑,叹其形味并劣,义康在坐,曰:‘今年殊有佳者。’遣还东府,取柑供御,大者三寸。见《南史》。”

《复斋漫录》云:“《去杭十五年复游西湖诗》,断章云:‘谁怜寂寞高常侍,老去狂歌忆孟诸。’高适有两诗言孟诸,其一云:‘朝临孟诸上,忽见芒砀间,赤帝终已矣,(“帝”原作“带”,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白云长不还。’其后又有《封丘诗》云:‘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东坡所用,乃后一篇也。”

苕溪渔隐曰:“《雪诗》云:‘纷纷儿女争所似,碧海长鲸君未掣’,用杜诗‘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又云:‘泥干路稳放君去,莫倚马蹄如踣铁’,用杜诗‘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层冰裂。’《书李公择白石山房》云:‘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若见谪仙烦寄语,匡山头白早归来’,用杜诗《不见李白》云:‘匡山读书处,头白早归来。’东坡尝作《李氏山房藏书记》云:‘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卷。’此诗虽言谪仙,实指公择,以事与姓皆同故也。又《济南和公择诗》云:‘敝裘羸马古河滨,野阔天低糁玉尘,自笑餐毡典属国,来看换酒谪仙人。’为苏李也。东坡作诗,用事亲切类如此,它人不及也。”

苕溪渔隐曰:“《谒告绝句》云:‘心有何求遣病安,年来古井不生澜,只愁戏瓦闲童子,却作冷冷一水看。’事见《楞严经》:‘月光童子,室中安禅,我有弟子,窥窗观室,惟有清水,遍在室中,了无所见。宣稚无知,取一瓦砾投于水内,激水作声,顾盻而去。我出定后,顿觉心痛。尔时,童子捷来我前,说如上事。我则告言:汝更见水,可即开门入此中,除去瓦砾。童子奉教,我后出定,身质如初。’《古乐府》云:‘昔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中叟前致辞:室内妪粗丑。’故《薄薄酒》云:‘丑妻恶妾寿乃公’,用此意也。《次韵李邦直感旧》云:‘婉娩有时来入梦,温柔何日听还乡。’用退之‘旅宿梦婉娩’之句;温柔乡事,见《飞燕外传》。”

东坡云:“世之蓄某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识真者少,盖从古所病。李太白、韩退之、白乐天诗文,皆为庸俗所乱,可为太息。”苕溪渔隐曰:“《东坡文集》行于世者,其名不一,惟《大全》《备成》二集,诗文最多,诚如所言,真伪相半。其后居世英家刊大字《东坡前后集》,最为善本。世传《前集》乃东坡手自编者,随其出处,古律诗相间,谬误绝少,如《御史府》诸诗,不欲传之于世,《老人行》、《题申王画马图》,非其所作,故皆无之。《后集》乃后人所编,惜乎不载《和陶》诸诗,大为阙文也。山谷亦有两三集行于世,惟大字《豫章集》并《外集》诗文最多,其间不无真伪。其后洪玉父别编《豫章集》,李彤、朱敦儒正是,诗文虽少,皆择其精深者,最为善本也。”

《复斋漫录》云:“东坡作《谏论》云:‘魏郑公以苏、张之辨,而为谏诤之术。’且云:‘郑公之初,实学纵横之术,其所以与苏、张异者,心正也。’世或以东坡之论为不然。余读郑公《出关诗》云:‘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羁南越,凭轼下东蕃。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鸟”原作“乌”,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侯”原作“候”,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东坡实不见此诗,盖识见之明,有以探其然耳。乃知读书未博,未可以轻议前辈也。”

苕溪渔隐曰:“余读三苏文,有《谏论》上下二篇,其间云:‘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也。’其言止此而已,《复斋》乃云:‘郑公以苏、张之辨,而为谏诤之术,其所以与苏、张异者,心正也。’《谏论》中初无此等语,不知《复斋》何从得之邪?余观《谏论》,殆是老苏作,格力辞旨,可以见矣,非东坡所作也。”

《复斋漫录》云:“东坡初登第,以书谢梅圣俞,以示欧文忠公,公《答圣俞书》,略云:‘不意后生,能达斯理也,吾老矣,当放此子出一头地。’故东坡《送晁美叔诗》云:‘醉翁遣我与子游,翁如退之蹈轲丘,尚欲放予出一头,酒醒梦断四十秋。’盖叙书语也。”

《文昌杂录》云:“余见光禄卿解宾王,说登州每晴霁,(“州”原作“舟”,今据宋本、徐钞本校改。)烟雾中有城阙楼阁、人物车马、鸡犬往来之状,彼人谓之海市。”苕溪渔隐曰:“东坡言:予闻登州海市久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云:‘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岁寒冰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人间所见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卒然有请不我拒,(“卒”宋本作“率”。)信哉人厄非天穷。(“哉”原作“我”,今据徐钞本校改。)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信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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