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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初的美好,在诗中浅吟慢唱

以美好的自己,遇见美好的人——《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①,零露漙兮②。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③。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④。

【注释】

①蔓(wàn):蔓延生长的草。

②零:降落。漙(tuán):形容露水很多。

③瀼(ránɡ):形容露水很浓。

④臧:通“藏”,藏匿。

【赏析】

蔓草青青,白露未晞,男子信步郊野,希望与一位姑娘相遇,姑娘美目流盼,天地生辉。男子要的是“邂逅相遇”,渴盼遇见一个真正的知己。这位知己会不迟不早,奇迹出现。正如张爱玲那著名的句子说的一样: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恰好遇见了。这就是男子的梦想。

遇见知己,在自古文人情怀中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辛弃疾希望在灯火阑珊处遇见蓦然回首的惊喜,戴望舒希望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里遇见丁香一样忧愁的姑娘,还有《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里的那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子,她希望在高楼之上,借着琴声,遇见一个真正懂得她的人。《红楼梦》中黛玉也是有一座自己的高楼,等着宝玉走到最高处。

只可惜,这些希望和渴盼都镌刻着苦求不得的怅惘和悲哀,茫茫人海之中,有几人能懂得那琴声,又有几人能够真正走到楼阁深处。《野有蔓草》却没有这般“但伤知音稀”的惆怅,男子只是在清晨的野外,在那一片新鲜而又岑寂的雾气里,与终生企盼的人不期而遇。

这场相遇当是突如其来的,然而又十足的美好:遍野的青草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清晨的露珠依偎在嫩绿的叶子上,阳光打在上面折射出七彩光芒。在如碧浪一般的野草地里,有位倾国倾城的佳人,美好天成,眉目流转间,情思万种。她清纯安静,就像一条清澈的小河,缓缓地、清凉地穿过人的心扉。三生石,前生缘,从那电光火石般的秋波流转,便知道她就是男子今生所愿。

男子并没有似《关雎》那些具体的切盼:“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只是“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以最美好的自己,遇见一个美好的人,凝视的第一眼就知道彼此心仪,随后携手进入密林,度过如同午日阳光般绚烂的时刻。诗歌就此停笔,也停住了时间,让意境停留在了这幸福的一刻。

美天生就染了哀愁——《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②。

参差荇菜③,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④。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⑤。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注释】

①关关:鸟鸣之声。雎(jū)鸠:一种水鸟的名字。

②逑(qiú):同“仇”,配偶。

③荇(xìng)菜:一种可以食用的水生植物。

④寤(wù):醒来。寐(mèi):入睡。

⑤芼(mào):择取。

【赏析】

雎鸠悦耳鸣叫,荇菜茂盛生长,先秦的古朴醇厚在清丽天然的民歌中渐次显露,天趣盎然的曲调便如一首娓娓动听的天籁之音,绕云而来。

在清脆盈耳的和鸣声中,不经意间就跨越了两千多年的历史,来到这片长满荇菜的沙洲,观望到淑女与君子之间绵绵的爱情。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雎鸠和鸣,河水微澜,古朴单纯的情愫就以这样的暖色调渐渐氤氲开来。风中曳荡着翠绿如墨的柳条,地上盛开灼灼欲燃的花朵,在这一派生动的景象之中,君子却孤身一人,这教他如何忍受。

他在河岸之上辗转徘徊,听雎鸠在斑驳光影之中不停欢唱。密密麻麻的荇菜如翠玉凝成,青青成荫,它们的茎须在流水的冲刷下参差不齐,涟漪缠绵,叶片如指甲大小,阳光落在上面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看到那个采荇菜的姑娘穿着和荇菜一样色泽的罗布裙子,阳光照在她身上,游曳着微甜的气息。

美丽清纯的姑娘已经闯进他的心怀,让他在夜深的时候,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满脑子都是她笑语翩跹的模样,婀娜多姿的风姿,却没有办法接近她。有人说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求而不得,挚爱的东西无法得到,这怎能不痛苦呢。美从来都是理想化的东西,我们追求它却永远得不到它,所以才生出愁绪。美天生就带了一份哀愁。

《关雎》爱情的美妙,不仅美在窈窕,美在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相思想念,美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希望,更美在最初那份在河之洲、左右流之的“求之不得”。有了这段“不得”,整首诗才更显鲜活丰富。也正是这份“不可得”,才能让诗中那个窈窕的姑娘,带着先秦的古朴与浪漫,和着水鸟的鸣叫与水草的鲜绿,走过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唐朝的诗歌宋朝的词,明代的长河落日清代的小桥雨巷,走过每一个清晨的细雨与黄昏的飞雪,一直走进每一个华夏子孙的心中,久历光阴的雕蚀,依旧纯美如初。

静默是更为惊天的告白——《周南·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①,言刈其楚②。之子于归③,言秣其马④。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⑤。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注释】

①翘翘:高出。错薪:丛丛杂生的柴草。

②刈(yì):割。楚:荆树。

③于归:女子出嫁。

④秣(mò):用谷草喂马。

⑤蒌(lóu):蒌蒿,也叫白蒿,一种生在水边的草。

【赏析】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广》开头四句,便将故事尘埃落定:南方有高大的乔木,却不能够在它下面歇息;汉水边有心仪的女子,却不能够追求。这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樵夫对汉水边的女子满怀炽热的爱恋,却只能用静默无声的姿态,将汹涌不息的深爱化作平静无波的心湖。

年轻的樵夫徘徊在汉水河畔,将目光投向广阔无垠的汉水,一遍遍对水兴叹。隔着一条并不浩荡的江水,可见而不可求,如同隔着爱情世界里最遥远的距离。这距离或许是身份的鸿沟,不可逾越,或许是种种现实的牵绊,无从挣脱,他思念着心仪的女子,如此心甘情愿,却也同样清醒地知道,这份爱不可说,不必说,多说无益。

这是一个人的单相思,是一个人的风花雪月,就像夏天青色藤蔓上开出的淡雅花朵,虽然模糊单薄,却也像雨后屋窗里点亮的一盏烛火,忧伤而动人。

心怀永不可宣之于口的暗恋,如同踏上一条寂无人迹的路,冷暖自知。然而单相思者往往也最是痴情,对自己钟爱的对象,痴心相爱,海枯石烂心也不变。所以樵夫只是叹息,却没有愤怒,也没有觉得委屈,他只是平静内心,继续自己的平淡生活,“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劈柴、喂马,进行着日常的事务,只不过这一次,他喂的马是要送这个女子出嫁,但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平静,有条不紊。

静默何尝不是更为惊天的告白,在无从实现的感情面前,沉默的爱慕与祝福远比声嘶力竭的倾诉更显情愫的温暖美好。无所谓获得,这种无声的爱融化了失落,成为记忆,被珍藏在内心的柔软角落,留出来一方天地,在某些时刻呼啸而出,悄然盛放,含着微笑与安祥。

失去的另一种说法是得到,因为放弃,也得到了某种永恒。若相思太苦,相爱太难,那就不如将爱藏于心底,让这种没有说出口的相思维持最初的纯真,在虚幻中保持一份难言的美丽和幸福,同《汉广》中水边的樵夫一样,深埋心底的情愫,便是永恒的希望,这种爱慕,也化作一种美丽的心念,流传千年。

倾尽青春,一晌欢娱——《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①,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②。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③。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注释】

①摽(biào):坠落。

②迨(dài):及。吉:好日子。

③顷筐:簸箕。塈(jì):一说取,一说给。

【赏析】

暮春时节,杨梅成熟,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小梅子不时掉落枝头。路旁一位姑娘见此情景,敏锐的内心感触到青春无价。眼看时光流失得太快太无情,她想到自己依然婚嫁无期,便有了这首诗歌。

女孩子可爱伶俐,她慨叹梅子纷纷落地,又期盼趁着吉时,有合乎心意的男子来向她求爱,好似是把自己比作杨梅,请小伙子们来采摘。然而随着梅子树上的果实渐渐掉落,大好的青春逐渐凋零,身边的闺中密友也一个个陆续嫁掉,女子的心有点急切了,于是接下来唱出的数目就变少了:由“七”减到“三”——树上的梅子只剩下三成了,年轻的小伙子呀,要来下聘礼的话就在今日,要是你不下,明天人家来迎娶了也说不定,到那时候你后悔可就来不及啦。

女子的心确实有些急切了,梅子落地,青春太容易失去了。罗丹就说,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全身充满了新鲜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眼看婚期将尽,怎能不急?

或许是对方不喜欢她,或许是他傻乎乎地不明事理,听了女子的进一步表白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女子只好使出自己的杀手锏——放下矜持身段,拿出最勇敢的勇气:小伙子,你别走,和我来说几句话,看看我们合适不?合适就嫁给你了。如此直白的话语,真是道尽了女子的急迫与无奈:岁月无情,人生苦短,她不愿错过了此生最好的青春年华,空留悔恨和叹惋。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青春守空闺,无奈于“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红楼梦》中的黛玉,亦有一曲《葬花吟》,以漫天飞舞的落花为引,叹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青春实在是一本太仓促的书,翻过去了就不能再回头,既然如此,何不倾尽青春,换一晌欢娱?哪怕姿态不那么矜持,情意的表达不那么婉转浪漫,也好过失落了璀璨华年,辜负了青春的盛景,在荒凉的余生里徒然祭奠追之不及的时光。

花盛时,那一场绚丽相逢——《郑风·溱洧》

溱与洧①,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②。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③。”“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④。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⑤。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⑥,赠之以勺药。

【注释】

①溱(zhēn)、洧(wěi):郑国二水名。

②秉:执。蕑(jiān):一种兰草。

③且(cú):同“徂”,去,往。

④訏(xū):广阔。

⑤浏:水深而清之状。

⑥将:即“相”。

【赏析】

溱河和洧水是两条诗歌之河,《诗经》的源起,《桧风》的悲悯之思、《郑风》的浪漫之情都与这两条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溱河和洧水更是两条浪漫的爱情之河,这里是伏羲女娲滚磨成亲之谷、是郑国男女相遇游会、谈情说爱之地,也是梁山伯祝英台化蝶之所,一曲曲凄美动人的爱情颂歌在这里日夜奔流跳荡。

溱河和洧水承载了中华文明的多少动人传说,而《溱洧》描写的正是三月三日民间上巳节青年男女在溱洧水畔游春相会,互结同心的妙景。

春日初来到,长河化冰,溱水洧水带着春的气息汩汩流淌,一会儿就涨满了沙洲。而沙洲之上,处处可见着春装的青年小伙和姑娘,各个手拿清香的兰花。姑娘对着小伙道:“我们一起去洧水边游春吧!”小伙子乐呵呵:“虽然我曾去游玩过,也不妨再去走一走!”

溱河洧水两岸鲜花满地,手拿芍药花的少男少女在尽情嬉戏。《溱洧》这幅欢乐无比的游春图,让人恍如回到了那个几乎消失无踪的先秦上巳节,我们似乎可以从中听到鲜艳的芍药花瓣开出的爱之声:“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古时的爱情之花为什么是芍药?《本草纲目》中记载芍药:“犹婥约也。婥约,美好貌。此草花容婥约,故以为名。”“芍药”读起来是“着约”的谐音,也就是守约、赴约的意思,三月春来,芍药如期开放,就像爱情刚开始的时候,你我相约黄昏柳后,不见不散;又如爱情初生的时刻,那一场早已注定的花盛时的绚丽相逢。

这样一场繁花似锦的相逢,正似此诗入笔的那一句:“溱与洧,方涣涣兮。”仿佛听到点醒春光的一声声虫唱;看到点亮春日的一颗芽孢、点破春水的一剪燕尾,点染春风的一滴清露。而爱情就这样从漫漫冬眠中缓缓苏醒,在懵懂的青春里抽芽生长。

遇见你是最美的意外——《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①,三星在天②。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③,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④。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注释】

①绸缪(móu):缠绕,捆束。

②三星:即参星。

③刍(chú):喂牲口的青草。

④粲(càn):漂亮的人,此处指新娘。

【赏析】

在春秋时期,婚礼都是在傍晚举行,这边日照将残,那边三两小星已然闪烁,新郎与新娘就是在这样缱绻柔和、如幻如梦的光景下初初相见: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地挂在天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你呀你呀,这样的好,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正在东南角闪烁。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的良辰美景呀。你呀你呀,这样好的良辰美景,让我该怎么办呀?

柴草捆得再紧些吧,那三星高高地挂在门户之上。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看见如此灿烂的人呀。你呀你呀,这样的美丽,让我该怎么办呀?

从前的旧式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将成为夫妻的二人在红盖头掀起前是不得见面的。所以红盖头掀起后的命运究竟如何,是个忐忑人心的未知。这未知曾经造就了多少不幸的命运,然而《绸缪》中的男女显然是幸运的,故而才会唱出这曲欢歌,让看到的人、听到的人都对生命中这种不期的遇合有了美好的期待。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在良辰好景的新婚之夜,逢着美丽的意中人,像是一个妙不可言、喜不自胜的意外,教人高兴得简直不知怎样才好。无怪乎扬之水在《诗经别裁》里将“今夕何夕”四字解说得极美:“四个字藏却所有的事与情,只好说它是晶莹剔透。它的晶莹使人看见一切的映像,它的剔透又使这映像曲折于千转百回之中。”

所谓遇者,便是这般不期而会。不知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遇见冥冥中早已注定的那个人。世间的相遇都是神明的摄理,星命的佳会,纵使你万水千山地游荡,那人也定会从相反的方向,不期然地来到面前。你要做的只是绽放出绝美的微笑,紧紧拉住他的手。

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小雅·裳裳者华》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①。我觏之子②,我心写兮③。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④。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⑤。

【注释】

①湑(xǔ):茂盛的样子。

②觏(gòu):遇见。

③写:通“泻”,心情舒畅。

④誉:通“豫”,安乐。

⑤似:嗣,继承祖宗功业。

【赏析】

有些人的特别,不在于他的身份或者地位,而只是在于一眼看到他时,心中难以忽视的欢快——我觏之子,我心写兮。

几千年前就有人吟唱着这样的诗句,翘首等待着心目中理想的君子路过。这种浪漫完全可以媲美席慕容笔下那棵痴情的、开着花的树,一树的娇羞与温柔,想着要去换一眼相遇时候的回眸。

《诗经》里关于爱情的诗句有很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不美丽迷离,但是这首干净、纯粹的《小雅·裳裳者华》却让人体验到如沐春风的欢快感。无法考究诗人是什么样的身份,甚至连是男是女都无从判断,我们只是随着诗人期盼之人的出现而欢喜,就像阴云密布的时刻突然被太阳温暖,寒风彻骨的时候蓦地沐浴在五月的阳光下。

他穿着有纹章的衣服,坐着四匹马拉着的高大马车,英姿飒爽,游刃有余,就这样从诗人的身边经过,只轻轻一瞥,便令人如饮风月。

所以诗人用“裳裳者华”四字来比拟心目中的君子形象,那色彩浓艳,花叶繁茂的盛景,是君子的丰姿,亦是与君子相遇时,诗人心中盛开的美景。无论是“其叶湑兮”或是“芸其黄矣”,皆是借花喻人,仿佛只有如此美好、丰硕、鲜艳的“物”,才堪比这般服骑华美、德才兼备的“人”。

然而,他的华美毕竟只是外在,而在诗人的心底,“我觏之子”最特别之处却是他的内在,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和风度——只是在人海之中多看了他一眼,就有了如此的欢悦和欣喜,有些人,真是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对君子的夸赞至此已是极致。清代的方玉润读到最后时也觉有趣,他在《诗经原始》里就说到:“末章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理莹笔妙,自是名言,足垂不朽。”最末一章跟随着诗人的想象所见和脑中印象把诗歌推向了高潮,结束了之前稚气、轻快的痴心人魂不守舍的吟唱,诗到这里断弦而止,让这首美妙的小雅之乐绕梁三日。

既见君子,我心则喜——《小雅·菁菁者莪》

菁菁者莪①,在彼中阿②。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菁菁者莪,在彼中陵。既见君子,锡我百朋③。

泛泛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④。

【注释】

①菁(jīng)菁:草木茂盛。莪:莪蒿,一种可吃的野草。

②阿:山坳。

③锡:同“赐”。朋:上古以贝壳为货币,十贝为朋。

④休:喜。

【赏析】

诗以莪蒿兴起全文,茂盛的莪蒿,无论是在山坳、小洲还是在丘陵,一丛丛、一簇簇、一蓬蓬地生长,都会催生出爱情的枝桠。

菁菁的莪蒿见证了两个人的感情由无到有,由淡到浓的过程。犹记得,初次与君相见,山坳里莪蒿遍地,生命的萌动无处不在,只见他面容淡然而从容,仪态大方而镇定。那最初的心的震颤,被青春的羞涩所遮掩。但那油然而生的欢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

到第二次,又一次在小洲见到他。莪蒿疯长,如同内心的情绪,丝丝缕缕。受制于礼教的正统,不敢有非分的想法,但心里慢慢开出了高兴的花。无比的快乐,从未有的憧憬,都是来自有心无心的一瞥。

第三次与他相见,是来自他的召唤。在那丘陵上,内心跟着他的步伐起伏,没有太多的言辞,这面对面的快乐,远远超出了他赠送贝壳所带来的快乐。

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小别让人如坐针毡。一别之后,两地相思。你可见那杨木的船儿,飘飘荡荡,沉沉浮浮。其实,杨木船和我何干,小舟于我又有何意?不过是别后的心情因了这思念,再也无法平静。正想要“万般无奈把君怨”时,却不料心中的他款步迎来,驱散了所有的怨气。

无论时空怎么转换,“我”见到君子的兴奋的心情依旧,洋洋洒洒的山盟海誓,顶不上一句“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诗歌的故事非常简单,写出了两个人几次见面的心情。短短几句,爱情的故事留在了纸上,没有“蒹葭苍苍”的飘渺不可及,没有水气弥漫的空灵旷远,没有过多的呢呢哝哝,只有朴实可感的爱恋,以及相遇相见的欢快愉悦。其中的感情自然有起伏有波荡,但波荡起伏中又有着关于相守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有你的故事,怎样的结局都好——《郑风·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①,隰有荷华②。不见子都③,乃见狂且④。

山有桥松⑤,隰有游龙⑥,不见子充⑦,乃见狡童⑧。

【注释】

①扶苏:树木名。

②隰(xí):洼地。华:同“花”。

③子都:古代美男子。

④狂:狂妄的人。且(jū):助词。

⑤桥:通“乔”,高大。

⑥游龙:水草名。即水荭、红蓼。

⑦子充:古代良人名。

⑧狡童:狡狯的少年。

【赏析】

山中扶苏与高大松木,低谷清荷与艳丽红蓼,若在这样的绝美意境中与心爱之人幽会,不知是怎样的赏心悦目,欣喜美好。“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桥松,隰有游龙”,只是一场幽会的背景,却喧宾夺主地成就了爱情里最美的风华。

在有山有水,有花有树的地方,女子正等着心上人来赴约。未知的等待尽管写满了焦躁,却也充斥着难言的惊喜。当恋人在盛放的清荷红蓼旁经过,从高大的扶苏与松木间走来,站在她面前微笑,那一刻,她的内心当如初绽的白莲,让周身的空气都漫开幽香。可是待她一开口,言语间却褪去了如水的温柔,只余下俏生生的嗔怪:“我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子都那样的美男,子充那样的良人,却等来了你这个狂妄、狡猾之徒!”

这分明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在调情骂俏的场面。女主人公定是个生性好强却不失情调的年轻姑娘,因等不见心上人来赴约,心生焦急与不满。最后恋人终于到来,姑娘心里欣喜,嘴里却骂他是狂妄之徒,狡狯少年。这种俏骂,把小儿女热恋时的情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在她心里,心上人未必就不如子都、子充那样的良人,即或没有他们那样的容貌、修养,即或心上人真的只是一个狂徒,也总是她心中所爱。他站在面前,所有的美景便黯然失色,身外的万千繁华便尽数成了背景。有他的故事,怎样的结局都是好的。若非如此,她不会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女儿情态。“狂”与“狡”并不是褒义词,但也不是真正的贬低,故意戏谑所爱的人,何尝不是诗中女子在对心上人撒娇呢。

爱情的本初,是怎样的颜色——《卫风·有狐》

有狐绥绥①,在彼淇梁②。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③。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注释】

①绥绥(suí):独行求匹貌。

②梁:桥。

③厉:水深及腰,可以涉过之处。

【赏析】

写男思女爱,撩人心意的诗歌,在《诗经》中不占少数,多半也就是那些你情我愿或你不情我不愿之类的文字。时时刻刻的缱绻眷恋是最让人心疼的爱恋,特别是在那个淳朴简洁的时代。

天空浩淼,虫儿和鸣,你追我赶得让人心生艳羡。到底爱情的本初,是怎样的一种颜色?是否单纯得清澈见底,毫无杂质?从这首《有狐》中,大抵可以窥得一二。

在许多的文字底下,爱情总是带着优美的面具,被装扮成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圣物,让所有人都为其沉醉。但在这里,爱情褪去了一切熠熠的光辉,朴素得就像手头的一双竹筷,无华无彩。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边的桥上。内心充满忧愁,深怕那人没有衣裳穿。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所能够波及到的地方。内心充满忧愁,只怕那人没有带足衣物。

有只狐狸在独行求偶,在那淇水的岸边。内心充满忧虑,只怕那人的衣衫不够。

斯人独憔悴,却只为他一人。

《诗经》中多的是这一类诗,分明是相同的诗意,却定要反复吟唱两遍,三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心中呼之欲出、又欲语还休的深切情怀。

往昔的夫子们读这首《有狐》,或说是齐桓公思恤卫国遗民,或说是悯伤孤贫,总要牵强附会。若抛去夫子们的一本正经来读此诗,不过就是一个在战乱之中失去丈夫的女子,偶遇一位鳏夫,对他生出了爱慕之情。

女子的爱慕之情是如此纯粹,以至于她只是爱着,便生出了满怀忧愁。她担心仅仅只是爱,尚不足以抵挡如刀流年,也不足以承接现实的伤害;她还忧心她的爱翻越不了人言的峭壁,跋涉不过流言的汪洋。只是到最后,女子什么也没说,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大胆的爱意表达,她只是反复提及鳏夫是否有衣裳穿,简简单单的一声担忧,却是道出了最真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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