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肥马轻车,来到了口袋底。快车拐进了一个胡同,停在一处宅院门前。谭嗣同看那门口,早已有几匹红缨金铛、踢胸踏足的高头大马和一些华美绝伦的官轿快车停在那里;再看那门面,也颇威武,朱漆泥金彩绘的门楣,钉着铁皮铜钉虎头兽环的大门,油漆新鲜,甚是醒目,大门两边还有两面石鼓,俨然是官家府邸一般,只是门额上却又写着“宜春院”三个大字,不伦不类,令人奇怪。
停车后,早有门公出来迎客,将谭、张二人和众镖师随从迎进院去。
进了大门,转过一面照壁,穿过一座小庭院,就是正院了。迎面五间正房,两边都有超手回廊,全都是雕梁画栋,绣幕珠帘,廊上还摆着各种名花盆景,挂着各种珍禽鸟笼,甚是齐整。谭嗣同正在纳闷,早有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几个丫头,出来接住。看来,那妇女同张立人是很熟悉的,便将他俩迎往左首第一间上房内去打坐。所有镖师随从人等,则都由大小丫头陪同,迎往其它偏房待茶去了。
谭嗣同跟着张立人,进了那间上房,坐定之后,仔细观察,只见这房中锦褥绣帐,珠光宝气,十分华美,竟像是那位公侯人家的佳人绣房一般。他心中便更加犹疑不解了。这时,那些妇人、丫头都出去准备茶点去了,张立人才探身过来,附着谭嗣同的耳朵,悄声说道:“亏你还是个堂堂有名的贵公子,却这么土头土脑,令人好笑。好我的个哥,你发什么呆?自古道,未有名士不风流。今天,我算把你这位诗人名士引到个好地方来了。等一下你且开一开眼界,看看这燕赵娇娃,也并不比你们那潇湘佳丽逊色哩。”
谭嗣同听了他这些话,什么都明白了。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从其它房间内传来的阵阵笑语和丝竹之声,这使他感到非常懊恼。他虽然也是个富贵公子,但他生性耿介,一生洁白自守,所有这些肮脏地方,他是极不愿沾染的。何况现在又是国难当头、民不聊生的年景,这种淫乐的生活,更加使他痛恨。他正想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女子娇媚的笑声,接着就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道:“哎呀!叫贵客们久等了!”一声未了,丫头们掀起帘子,就进来了两个花枝一般的丽人。前面那一个年纪稍大,约莫二十岁上下,打扮得花环翠绕,风流俊俏,显然是一个已经惯于烟花生活的女子;后面那一个,却不过十四五岁,虽也生得娇艳妩媚,但是妆束雅淡,眉宇间又好像蕴藏着一股哀愁和满腹的心事。
张立人是常来之客,便主动给谭嗣同介绍,原来前面那女子,便是北京城内红极一时鼎鼎有名的名妓秦小玉;后面那少女,名叫陈忆红,却是豆蔻年华,今天两位名公子来了,才第一次出来接客的。小玉、忆红行礼告坐后,丫头们又捧上茶点来,请客人们吃茶,谈话耍子。那秦小玉伸出十个尖尖的细细的白嫩的指头,从丫头捧来的茶盘中接过两杯香茗,亲自送到谭嗣同、张立人面前,抿嘴笑道:“谭公子是新客,今天乍到,倒也罢了;张公子是老熟人了,这一向是什么贵事儿把您给绊住了呀,怎么几个月也不来走走?”
张立人笑道:“我老张有什么屁事?前几个月到南边去了,也不过是无事忙罢了。听说,如今你们这儿都攀上大主子了,又是庆王爷,又是内务府大臣,都是阔主儿,哪里还记得咱们小爷们。”
小玉笑道:“哎呀呀,少大人快莫折腾人了!想人家王爷大臣,都要操心国事,哪有许多时间到这儿来耍子。每次来了,也不过是吃杯茶儿,散散心儿,坐坐就走了。谁像您们这样的青年公子,反倒没情没义,自己不常来,今日还要派咱们姐妹的不是,请谭公子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理儿。”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只有谭嗣同,这时欲走不能,如坐针毡,心中很不愉快。
吃过茶点,丫头们送来了酒饭,肥鸡瘦肉,堆满了一桌。张立人又嬲着秦小玉弹了几曲琵琶,唱了几支曲儿。大家一面听曲,一面饮酒,一顿饭吃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
吃过酒饭后,已是歇晌的时候了。张立人自拥着秦小玉到隔壁房中去歇息,只留下谭嗣同和忆红二人在这边房里安宿。忆红等众人都出去后,才起身,放下窗帘,闩了房门,说了声:“请公子安歇。”便独自一人,坐到桌边,暗暗地抹着眼泪。
谭嗣同见此情景,不禁心头一惊。他再仔细打量那女子,只见她柳眉笼烟,凤目含涕,愁思脉脉,宛如娇花带雨;珠泪滢滢,恰似斑竹含悲。他想,这女孩如此悲戚,莫非有什么沉痛心事不成,内心产生了一种好奇心,便走过去问道:“姑娘伤心落泪,莫非有什么心事?”
少女听见这句话,更加触动了心中的悲痛,那眼泪就如泉涌一般,刷刷地落下来,只是低头不语。
谭嗣同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忙道:“我谭嗣同决不是那种轻薄之人,对姑娘决无任何轻侮之意。姑娘有何心事,只管讲出来,如能尽力,我一定竭诚相助。”
那少女微微抬起头来,再一次把谭嗣同打量了一番,才噗通一声,跪在谭嗣同面前道:“公子救我!”
谭嗣同满腹惊疑,急忙将忆红扶起来。让她坐下,慢慢盘问,才弄清了原委。原来这陈忆红乃是太平天国名将英王陈玉成的孙女儿。寡母弱女,饱受豪绅官府凌辱,无以维生,流浪到北京,被迫沦为某大臣的家奴。去年,忆红刚满十四岁,她母亲病故了,某大臣就想乘机侮辱她,因她抵死不从,忤了主人,才被转卖到这宜春院中来落籍。经过鸨母调教了一段时间,最近才要她出来接客,不过尚未梳弄。她因自己也是王门之女,性情刚烈,不甘堕落烟花;但一个弱女,孤掌难鸣,又无力自拔,所以时常伤心落泪,但求速死!
谭嗣同经常往来于湘浙之间,对太平天国诸王事迹,是很熟悉的。他对天国的某些措施,深怀敬意;现在,听说这女子就是英王的孙女,又这样有志气,自然不忍见她沦落,很想帮助她跳出火坑,但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良方来,不禁心中暗暗踌躇。
那忆红见他沉吟不语,又落泪道:“小女子身陷水火之中,痛不欲生,公子如有垂怜之意,救我出此陷阱,我情愿委身公子,服侍终生,永不忘公子再生之德!”
谭嗣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一生最鄙恨的就是这种文人陋习,狎妓讨妾,好像不作这些无聊之事,就算不得什么名士似的。姑娘既然有志于出污泥,我谭嗣同一定全力相助,只是这委身二字,是断断不要提及的。”
他俩坐着谈了一会话儿,那边张立人、秦小玉已经睡醒中觉,重新整妆后,回到这边房中来了。小玉命人重新摆上酒菜,饮酒唱和。大家正在说笑,忽听得门外轻轻一响,有如秋风落叶之声。那秦小玉抬头向窗外瞟了一眼,顿时吓得面如黄土!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窗帘一挑,从门外闯进了一位躯干雄伟、白发银须的老人,身后背着一把大刀,满脸肃杀之气,径直向张立人面前走来。这时,全场之人,都被那老人的严重神情威慑住了,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张立人本是个胆粗气豪的帅门公子,素来是不怕事的。此刻他见那人形状奇特,神情威重,小玉等人又是那样畏惧,如同见了凶神恶鬼一般,心中知道情况不妙,但又不肯示弱,便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你这老儿是什么人,为何不经通报,就闯到爷们房里来了。你可知道,爷们都是谁同谁吗?”
那老人目光如电,微微一笑道:“谁不知道你老弟乃湖广总督张制军、张香帅的公子!老汉正是知道少大人在此饮酒,才特地找来有事相烦的。”
张立人听了,心中有些气怯,但仍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好嘛,你既知道咱们是谁,那就快请出去吧。有什么事儿,去找我的镖师们商量就行了。”
老人手扶佩刀,冷笑一声道:“可惜的是,少大人的那些镖师都是些脓包,听说老汉到了,一个个都躲了起来,不见形影,叫我到哪儿去找他们呀?”
张立人听了,心中更是凉了半截,霎时间竟不知如何对付为好。这时候,谭嗣同在一旁已经看得明白,便起身拱手道:“这位老壮士,莫非就是京师大侠王五老丈么?快请这边就座,有事慢慢商量。”
那老人听了,反倒一怔道:“先生何人,如何认得王五?”
谭嗣同上前,拉住那老人的手道:“我叫谭嗣同。今日是被这位好友,硬拖着到这里来的,不想竟能在此与壮士邂逅,实为万幸。老英雄快请吃了这杯水酒,好谈正事。”说完,捧了一杯美酒,送到那老人面前。
老人满意地看了看谭嗣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擎杯说道:“原来是二位公子都在这里,那就更好了。不瞒二位少大人说,只因抗倭烈士北洋水师管带邓世昌将军的遗属,最近有些急难,急需三千两银子,以救燃眉之急,是老汉打听到张公子在这儿玩乐,才特地赶来打扰的。老夫鲁莽,还望张少大人赏脸。”
谭嗣同笑道:“原来如此。老壮士关怀烈属,扶危济困,最为美事。立人和我,自当解囊相助。只是我俩匆忙到此,身边都没有带着这多银两,如何是好?”
老人道:“这个老夫早已作好准备。老夫知道张府在前门蔚长厚银号立有户头、存款数万。现有鄙人车马正在门前等候,请二位少大人即刻前去提款。”
张立人见众镖师都已逃避,一个也不敢露面,心中早已没主意;又见这老儿气势慑人,设想周密,连自家在那家银号有多少存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更不敢怠慢,只得随这老人出来,果然早有车马等在那里。那老人让谭、张二人上了车,开动后,才跨上匹黑骡,在车旁紧紧相随。到了蔚长厚银号,开了一张三千两银子的票子,交给那老人。那老人接过银票,收好后,才拱手说道:“老汉今日总算知道了,原来二位公子也都是慷慨之士,特别是谭公子,慧眼英才,早已闻名,令人敬仰。我老汉就是王五,今日算是与公子结识了,往后公子如有用得着我王五之处,只管来找我就是,王某一定赴汤蹈火,舍命相助。”
谭嗣同听了这话,突然想起忆红之事,便握住王五之手,把忆红身世对王五讲了一遍,请他设法救助。
王五抚须笑道:“既是英王后裔,又是公子所托,老夫一定马上尽力去办,请少大人放心就是。”说罢,向二人略一拱手,跳上那匹黑骡,便疾驰而去。
张立人等回到宜春院中,惊魂甫定,无心再玩耍。这时,那班保镖又都钻了出来,一个个向张立人请罪。张立人火起,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些保镖也都自知理亏,不敢回嘴,只道:“谁晓得这位爷爷忽然会闯了进来,小的们就算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又有谁敢惹他!”
谭嗣同又暗地里把委托大刀王五相救之事,对忆红讲了,要她放心,耐心等候,一定有个结果;然后才同张立人一起,上了快车,回张公馆去。
谭嗣同在车内对张立人道:“今日之事,都是我接应的,这笔款子就算我的账好了。”立人笑道:“你我之间,何必计较这些?不过,我南来北往,闯荡了这么多年,还从未碰到过今天这样的奇险场面,幸亏有你在旁,要不然,恐怕就会出大事了。看来,这天子脚下也并不平静。往后再到这等地方去,倒要更加小心为好。几千银子算不了什么,丢了脑袋那才是大事情哩。”
马车拐了个弯,顺着紫禁城外的金水河向南驰去。隔着暗红的宫墙,可以望见皇城内九重宫脚的金色屋顶和皇城四角巍峨高耸的箭楼。一阵微风,把御苑内的歌舞之声吹送过来,悠悠扬扬,令人心醉。谭嗣同闭上眼睛,努力排遣开那些涌上心头的恼人思绪。他心中暗暗盘问自己:“这皇城外满街的流民,口袋底荒淫的一角,还有民间的许多矛盾和悲苦,住在那深宫内院的皇上是否都知道呢?”而那宫廷之内的情形,对全国臣民来说又永远被这道红墙隔绝着,永远是那么神秘。上下隔绝,互相隔膜,这种局面能说是正常的吗……车身不停地颠簸着,他的思绪也在不住地翻腾、翻腾!
13
从中日甲午战争开始,清光绪帝载湉就开始陷入了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岁月。一个又一个沉重的打击,给他思想上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花了成千上万两银子,经营了数十年才建设起来的北洋水师和威海卫、旅顺口等要塞,竟然不堪一击,毁于一旦!
有五千年历史、四万万人口的中华大国,竟然一战即溃,惨败于一个区区三岛的日本之手,以致屈膝求和,受尽凌辱!
还有那割让台湾和超过国家收入好多倍、数字大得骇人的两万万两巨额赔款……
所有这些,都令他无比震惊,心痛如割!
这个高坐在封建专制政体宝塔尖儿上的孤独的皇帝,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了国家的危机,感到了自己宝座下基石的动摇,也感到了他自己处境的艰危。
他几乎憎恨一切人。
他恨日本国的欺凌,乘胜要挟,简直是形同抢掠。他恨李鸿章,练兵多年,毫无实效,借重洋人,丧权误国。他恨那些在辽东前线,贪生怕死,临阵畏逃的淮湘将领,辜负了他的期望。他恨廖寿恒、刚毅这般军机大臣,昏暗顽梗,只知迎合太后,保全禄命,顽固守旧,毫无建树。他恨李莲英等那些中贵权阉,弄权贲事,紊乱朝纲……而所有这些痛苦的经验,都使他越来越醒悟到,世界已经变了,再按过去那种老规矩、老办法办事,已经不行了。他非常想学日本的明治天皇的榜样,奋起维新。他知道,如果再不改弦更张,变法图强,这个江山就有被西方列强分割的危险!祖宗的基业,就有被覆灭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