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百姓一片声嘈杂喧嚷,轰闹不休,最后还是那个中年汉子扬起了手臂,大伙儿才安静下来。那汉子对众人道:“各位父老兄弟请肃静。既是钦差大臣吴大人驾到,咱们就好话好讲,别乱了套儿。”那汉子大步走到吴大澄马前,拱拱手道:“咱们都是辽阳县棘楼堡子和韩家营的民团。可恨那些官兵,白吃国家的粮饷,却不为百姓分忧。他们见了洋人像群羊,见了百姓像群狼。上次叶志超、卫汝贵、丰升阿的败兵从这儿过,把咱们的村子都抢光了,奸掳烧杀,比土匪还厉害。咱们吃了那次亏,才成立了这个民团,为的是保境安民,杀敌救国。今日幸亏是吴大人到此,要是叶志超、卫汝贵那些王八羔子再从这儿路过,咱老子定要揭他的皮,开他的膛,才出得心中这口闷气!今天咱们没有别的话讲,只请吴大人回朝之后,奏明皇上:东洋鬼子兵有咱们百姓们挡着,叫他皇帝老子放心;只要朝廷好好管住那些文官武将,莫让他们再苦害百姓,这国家也就太平了。不然的话,只怕天下难保!”
吴大澄听了那汉子一席话,胀得满面通红,又不便多言,只是拱拱手向那汉子说道:“各位父老忠勇为国,甚可钦佩。请壮士留个姓名,来日后会有期。”
那汉子抱拳当胸答道:“小的姓张,乃本地人氏,家贫从未读书,也从未起过什么名号,排行第六,大伙就称我张六儿。此地危险,请大人快行!”说完,回过头去,把手一挥,那伙人便纷纷向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人巷。
吴大澄点了点头,催动战马,从那人巷中缓缓而过。走出人群后,他和众亲兵再勒马回头看时,那伙民团早又呼啸一声,举着刀枪火把,攀上两边的岩头,隐没到丛林中去了。
这时天已破晓。凌晨的寒风迎面吹来,砭人肌骨,使吴大澄的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悲凉。他叹息了一声,用脚跟轻轻触了触马腹,那枣红骝就好像懂得主人的心意似的,立即快步奔跑起来。山林中又传来了黎明前最后的一阵狼嚎。夜色正在消逝。在东方,在那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千山群峰之上,开始露出了一缕血红的曙光,远远望去,也分不清那是正在升起的朝霞,还是从劫后的牛庄升起来的尚在燃烧的血红的战火。
5
战败的消息,像惊人的霹雳,一个接着一个,沉重地打击着这古老的帝国:
湘军、淮军这些在镇压国内起义人民方面曾经威赫一时的旧式军旅,在维新后的日本新军面前,却全部崩溃了!
旅顺口、威海卫等经营了十多年的军港要塞,被日军全部占领了!
花了数千万两银子,费了数十年心血建设起来的第一支海军——北洋水师全军覆灭了!全权大臣、户部侍郎张荫桓赴日本求和,竟受尽了侮辱,被驱赶回国来了!
全权大臣、大学士、一等肃毅伯李鸿章再次赴日求和,又被打伤了脸颊,最后竟在强权威胁之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不但把台湾和辽东半岛等大片国土割让给日本,还要赔偿日本军费二万万两!
政治腐败、科技落后的中华大国,就像一个被剥去了一切衣饰的贵妇,正惊慌失措地屈膝在一个粗野的、贪婪的、矮小的强徒面前忍受屈辱、瑟瑟发抖!
震惊!屈辱!悲愤!痛苦的感情就像一股灼人的电流,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国。中国要沸腾了!
光绪乙未三月,正当《马关条约》内容传到北京的时候,恰是朝廷会试之年,全国各地的举子都荟集到了北京。这些举子,都在血气方刚的年华,听了这丧权辱国的消息,怎能不气,怎能不恨?这一天,宣武门外松筠庵内人群熙攘,全国十八个行省的举子和北京的一部分京宦名流都集合到了这里,讨论中日和约问题,把个园林秀丽、景色清幽的松筠庵闹得热火朝天。那回廊上、假山旁、花径内、鱼池边,到处都是激动的人群。主要人物却都集中在谏草堂内。
这松筠庵本是明朝大臣杨椒山的故宅。谏草堂便是杨椒山冒死起草上皇帝书的著名所在。
草堂朝南开着六扇玻璃文窗。草堂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镂花玲珑八仙桌。桌边上首坐着一个丰肌伟干、眉目疏朗的中年人,没有戴帽,却将辫子盘在头上,打着一个锥结,此人即珍妃当年的老师文廷式;和他并肩坐着一个虎头细眼、项短身肥的壮汉,便是两次参予朝鲜事件的温处道袁世凯。另外还坐着一些人物,也大都是都城清流,京华才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中间一个广东人的演说。那演说者约莫有三十七八岁年纪,白白的面皮,高高的额角,眉毛虽极疏淡,两眼却炯炯有神。此人就是著名的广东学者康有为,人称长素先生。他身旁坐着一个青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穿着一身崭新的洋服,雪白的衣领,猩红的领结,衬着一张稍长的清俊的脸庞,倒也显得英挺秀发、举止不俗,那便是康有为的高足、广东新会人梁启超,字卓如。他们师生二人,都是博学之士,又都来自南国海疆,得风气之先,深通洋务。今日这个大会,就是由他二人首先发起串联起来的。
大家听完了康有为的演说,情绪更加激昂起来了。有的说:“李鸿章督师无功,丧权辱国,应该撤职查办;叶志超等临阵畏葸,贻误战机,必须拿京问罪,以谢天下!”有的说,要为左宝贵、邓世昌等为国捐躯的烈士举行公祭,以表彰忠烈,伸张正气!还有的提出:“朝廷应该下罪己诏,迁都变法,下定决心与倭夷血战到底!”最后,大家一致公推康有为执笔,马上起草一份上皇帝书,到都察院去呈递。
康有为早已打好腹稿,等众人送过纸笔墨砚文房四宝时,便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他写一段,梁启超就大声朗读一段,征求众人的意见。室内室外的人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听那梁启超念道:
窃闻与日本议和,有割奉天沿边及台湾一省,补兵饷二万万两及通商苏杭,听机器洋货流传内地,免其厘税等款……天下震动!
听到这里,堂内众人都微微点头,堂外人群却一片声叫喊道:“听不清!听不清!”梁启超只好掇了条高凳子,放到草堂门口,站上去朗诵:
夫富国之法有六。曰钞法,曰铁路,曰机器轮舟,曰开矿,曰铸银,曰邮政……
这时,一位湖南举子插话道:“这一段好!不过富国之道,首在养民,还须加一段养民之法才好。”
梁启超道:“你莫打岔,下面就有了。”继续念道:
此六者,国不患贫矣,然百姓匮乏,国无以为富也。中国生齿,自道光时已达四万万,今经数十年休养生息,又不止此数矣。而工商不兴,民生困蹙,或散之他国,为人奴隶,或啸聚草泽,蠹害乡邑。虽无外患,内忧已极。夫国以民为本,不思养之,是自拔其本也。
养民之法:一曰务农,二曰劝工,三曰惠商,四曰恤贫。
接下去又念道:
查美国岁给新器功牌一万三千余,英国三千余,法国千余,德国八百,奥国六百,意国四百,比利时、瑞士皆二百余,俄国仅百余,故美国之富冠绝五洲,劝工之法,莫善于此。
这时,人们都频频点首,啧啧赞赏。
梁启超又继续念道:
凡一统之世,必以农立国,可靖民心,并争之世,必以商立国,可侔敌利。
听到这里,文廷式站起来大声补充道:“请诸位留意,这几句话是很紧要的。过去欧亚隔绝,我中华大国,乃是一统天下,故以农立国,可靖民心;今日海运发达,乃列强并争之世,如仍死抱住一个农字,国家就要吃亏了。立国之道,重农者滞,重文者弱,重武者乱,重商者富,重工者强。我等读书之士,肩负国家兴亡之责,于富国之术,切不可不深入讲求。”
袁世凯拖他坐下道:“你也来演说了,究竟听谁的呀?快坐下,让卓如继续念吧。”
梁启超点点头,等文廷式就了座,才继续念道:
土耳其为回教大国,不变旧法,遂为六大国所分割;日本一小岛夷耳,能变旧法,乃能灭我琉球,侵我大国。前车之辙,可以为鉴……
念完上书,数百举子都沸腾起来,高呼变法拒和的口号。接着就由康有为、文廷式等带领大家,从松筠庵出发,一路游行,沿路张贴揭帖,发表演说,穿衙过巷直向都察院而来。霎时间,把那都察院门前,挤得万头攒动,水泄不通。
都察院门前的喧呼之声,震动了北京城内广大群众的心灵;同时,也飞过一重重暗红的宫墙,传进大内,吓得皇帝、太后、王公大臣们胆颤心惊。
在军机处的小房间内,军机大臣孙毓汶正急得满头大汗,把个珊瑚顶的貂皮红缨帽都摘了下来,露出了那难看的光秃秃的头顶和脑后的一小撮猪尾似的花白发辫。他手里拿着李鸿章从日本送回来的《马关条约》草案,力争要马上用宝,争取早日议和停战。他气喘吁吁地对翁同龢说道:“今日人心浮动,一夕数变,乃师傅大人亲眼所见。如果再不用宝,延误了和议,万一激成事变,贻祸邦国,不知大人如何担当得起!”
翁同龢也是气急败坏,挥着一个碧玉鼻烟壶大声回驳道:“人心沸腾,正说明人心可恃,正气犹存,有何可怕?似这样辱国丧权的条约怎能强使皇上用宝?万一苟且求和,害国害民,大人你我才真将成为误国之庸臣、名教之罪人!”
孙毓汶不让步,又说道:“去年东事方起之时,也是你听信那些书生之见,清谈误国,沽名钓誉,在皇上面前极力主战,出兵朝鲜,滋生事端,才使得朝廷受今日之累。如今旅大、威海尽失,山海关危在旦夕;北洋水师尽毁,渤海门户洞开;现又有直隶王大臣电报,连日海啸成灾,塘沽要塞,也遭破坏。京都形势,危如累卵。师傅大人纵不念国家安危,也应该为我等自己的身家性命想一想呵!”
翁同龢听了,老泪纵横,慷慨激昂地反驳道:“谁无妻孥子女,身家性命?只是今日之事,如国家何!台湾遥远,割让东夷,姑且不论。辽东乃盛京门户,皇陵屏障,岂能拱手让人,引贼入室,使虎狼常在我卧榻之侧?且我国税收,每年不过四五千万两,有何能力赔偿二万万两巨额军费?纵使刮尽民脂民膏,竭泽而渔,十年也还不清这笔国债,而四亿百姓之衣食生活,将何以堪?事关国家命脉,万民生机,你我能不三思?”
孙毓汶无言答对。他知道争论不赢,只得拂袖而去。
翁同龢坐下来喘了口气,也急忙进宫去见皇上,准备劝说皇上,暂不用宝,缓期五日再作计较。
他问过苏拉,知道光绪帝正在南书房观书,便径直向南书房而来。到了南书房门口,突然望见书房内有一片火光跳跃,忙问太监,才知道皇上因战事失利,朝廷受辱,正在生气,烧掉了许多古书,说是这些东西不好,害人,坏事,还是人家西洋的那一套厉害有效。翁同龢听了,心中惊疑不定,又不便多言。便硬着头皮进去,按照大臣晋见的规矩,摘帽、磕头,先向颐和园方向请了老佛爷的安,又请了皇帝的安,才跪在皇上面前准备启奏。可是他尚未开口,就听得皇上长叹一声,说道:“师傅免奏了,和议之事,还是用了宝吧。”
翁同龢心中一怔,正想辩白,抬头看见皇上满面愁容,正含着眼泪,向他摇手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了。这是老佛爷的懿旨,师傅就快去办理吧!”说罢掩面欲泣。
翁同龢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他双膝颤抖,好不容易才行完了礼,叩别皇上,颤巍巍地走出了南书房。
这时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阵雨来。他脸色苍白,步履艰难,刚步出西华门,便被家人们扶上了一辆快车,冒着风雨,向城南米市胡同翁邸驰去。
大街上激动的人群还没有散尽。那些热情的青年举子,仍然顶着风雨,聚集在都察院门口,焦急地辩论着、期待着都察院的长官们能将他们的书呈,转递到皇上那儿去,期待着皇上能够采纳他们的意见,接受他们的呼吁,拒绝屈辱的条约,迁都,变法,坚决抗敌,打败日本侵略军,保卫祖国。
翁同龢躺在快车暖阁里,透过两边的玻璃窗,可以依稀看见各处人群激动的神情和满街的揭帖。他回想起刚才见到的皇上悲戚忧愤的面容和孙毓汶那些刺人的话语,更感到国事如麻,心境悲凉,不禁落下了两行热泪。他昏昏然地倒在车箱的软座上,听任那哒哒的马蹄和辘辘的车轮,在北京城泥泞的、坎坷不平的黄土路上艰难地前进着。
雨,潇潇地、潇潇地落下来。北京,这座古老的帝都,正在无边的风雨中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