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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湖南湘东各县,遭到了一场大旱。浏阳县的大瑶、金刚、白沙、东门、社港市一带,田干土坼,禾苗枯焦,颗粒无收。刚刚过了收割季节,那些穷苦佃户就家家缺粮,户户断炊,有的上山挖野菜,剥树皮吃;有的就吃那观音土。想那野草、树皮、观音土,本来不是可吃之物,吃进肚后,极难消化,又不好排泄,所以许多人都得了胀肚病、黄水病,奄奄而死。那年头,在浏阳河两岸,在大围山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无人掩埋的饿殍和被遗弃的婴孩。浏阳县城内,每天也有不少的流民乞丐,衣衫褴褛,面目黧黑,扶老携幼地穿街而过,往长沙、岳州、湖北等地去逃荒。
就在这时候,浏阳县回来了一个奇人。这人姓谭名嗣同,字复生,号壮飞,是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这年刚满三十岁。这谭嗣同虽是帅门子弟,贵家公子,但因他年幼丧母,不见容于继母,所以从小便远离家庭,独立生活,备尝艰苦。他幼年时在北京宣武门外跟随两个哥哥读书,往来于荒坟野寺之间,是在一种凄凉冷落的环境中长大的。稍长,便被他父亲送回浏阳家乡,从浏阳著名学者欧阳中鹄先生就学,蛰居于山城小县之内,虽然读了不少中外古今的奇书,生活却也比较清苦。十八岁时,他又西出玉门关,在新疆第一任巡抚刘锦棠将军幕下做事,往来于天山大漠之中,与边卒牧民为伍,饱尝了塞外生活的艰辛。后来他又周游全国,足迹遍及长江南北,大河上下,奔走于通都闹市、名山大川,考核民情,综览世事,深知社会之积弊,洞悉民间之疾苦。因此,他不但很少纨袴子弟的恶习,不近酒色,不贪逸乐,而且锻炼得品性高洁,学识精深,思想新锐,才华超迈。他锋芒凌厉,凛凛如出鞘之利剑;神采俊逸,皎皎似玉树之临风。他不愿作官,又最讨厌作八股文章和官场奉迎等扰攘庸俗之事,富有自由、民主、平等之思想。他常说:“中国之所以不可为者,只因上权太重,民权尽失,官权虽有所抑,却能伸其胁民之权,层层压制,所以政治黑暗,积弊难除,国家之衰败,其病根胥在于此。”所以他主张“废君统,倡民主,变不平等为平等。”他这些痛快淋漓的骇俗之论,叫那些只知道升官发财的官僚们听了,怎能不张口咋舌,走避不迭?但他却全不理会,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思想去为人做事,并无顾忌。好在清朝时候,虽然继承明朝的特务制度,对各级官吏、特别是对汉族大臣的控制是很严密的。但当时的特务组织究竟还不发达,尚未深入到民间。谭嗣同既是一个没有官职的人,又不爱交游,很少接近官府,所以也没有人去注意他。加上他又是巡抚之子,很多亲眷都是大官,在浏阳也是名门望族,所以一般宵小之人,纵然对他有所忌恨,想加害于他,却也奈何他不得。
谭嗣同虽然不爱交游,可是,他在浏阳家乡却有两个最亲密的师友。
一个是他的老师欧阳节吾先生。这位欧阳节吾先生,字中鹄,号瓣姜,也是一位怪人。他早年曾经做过广西按察使,后来却忽然辞官不做,跑回浏阳家乡来教书,说是要为社会培育英才。据他自称,平生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衡阳的王夫之、即王船山先生。他自号瓣姜,就含有崇拜王船山的意思,因为王船山又号姜斋。这位王船山本是明末清初的一位著名学者,在湖南后学中是很受尊崇的。欧阳中鹄崇拜王船山,这倒是很好理解的。他崇拜的另一个人却是美国的华盛顿。在那清朝时候,一位中国的老先生竟然公开声称崇拜一位洋人,这就不能不令人感到新奇了。他常说:“华盛顿为尧舜禹汤合为一人,皭然西方之圣者。我中国如欲保国保种,就非要有华盛顿这样的人物出来不可!”这种思想,在当时可算得是很新鲜骇人的了。他这种推崇西方自由民主斗士的思想,在少年谭嗣同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谭嗣同的另一位好友名叫唐才常。唐才常字黻尘,又号佛尘,也是一位热心快肠、有胆有识的奇男子,与谭嗣同齐名,时人号称浏阳双杰。他热心实业,喜好交游,办公益不惜披肝沥胆,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他比谭嗣同略小几岁,是谭嗣同的表亲,辈份也比谭嗣同低,但他二人情投意合,却不受这些俗礼的拘限,从小亲密无间,情同手足,结成了刎颈之交。
且说这一次,谭嗣同一则因母亲冥寿,回乡扫墓;二则也是护送他二哥嗣襄的灵柩,回浏阳安葬,所以在家乡住了一段时期。不料正碰上了这样一场大灾。他看到故乡人民在旱灾的袭击下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悲惨情景,心中万分痛苦。他祭完母墓,办完二哥的葬事之后,便马上找欧阳先生、唐才常等筹办救灾之事。他一面写信给他父亲和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等,请他们设法捐助,寄来赈款,一面动员本县士绅,筹款筹粮,开办工矿,以工代赈;同时在浏阳城镇,广设粥厂,施药施粥。半个月来,他东奔西走,口说力行,耗费了不少心血,总算取得了一些效果,救活了无数饥民的性命。
这一天,他刚同唐才常一道到安的摩尼矿工地视察以工代赈情况后回来,吃过夜饭,一个人坐在他那间名叫“石菊影庐”的小精舍内看书。想到半月来在乡间看到的一派凄凉景象,他感到十分烦闷,拿起几本书都看不下去,只得丢下书本,从壁上取下那柄乌龙青霜剑,到庭院中去走走。
夜色正浓。小院内虫声唧唧,月色如水。他站在小庭中,先敛气凝神,伫立了一会儿,然后练了一趟乾坤穿林剑和纯阳剑,直练到全身上下都微微沁出了一层汗意时,才收了剑铓,漫步了几圈,准备回房去歇息。谁知他刚刚收剑入鞘,突然从那墙头柳树丛中,啪地一声跳下一个人来。那人手持一根木棒,不问青红皂白,朝他劈头就打。谭嗣同轻轻一闪,让过了那木棒。可是那人仍不甘心,回过头来又是一棒。谭嗣同这才勃然怒起,飞起一脚,正好踢中那人的手腕,将那木棒踢得飞出几丈开外;接着他又抢上前去,一个“枯树盘根”,将那人扣翻在地,并唤出老家人谭福,用绳索将那人捆了,带进房去。
他怒火满胸,走进小房,先将宝剑挂回壁上,又到铜盆中去净了手,才转过身来,准备狠狠地审讯这个无理的强人。可是,当他坐到桌边,抬头看那人时,不禁眼睛一亮,心头也陡然一惊。原来那被捉之人,根本不像是什么凶恶的歹徒,竟是一个极漂亮的孩子。他拨亮灯光,看得清楚,只见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光景,高高的身材,一头微微卷曲的黑玉似的头发,白皙的前额下,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唇不染而红润,眉不画而含烟,形容俊秀,神清气朗,虽然穿的是一身农家土布破烂衣衫,却丝毫也掩不住他那青春的健美。
看清了那少年天真纯洁恼怒中还带着几分稚气的神情,谭嗣同心中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他压低嗓音问道:“你这孩子是什么人?为何无缘无故深夜闯入人家住宅,行凶打人?”
那少年听了,厉声回答道:“没什么讲的!我就是恨你们这些人!我——”刚说到这里便突然晕眩起来,支持不住,摇摇欲倒。谭嗣同急忙跑过去将他扶住,抱到自己床上松了绳索。他解开他的衣襟,只见雪玉似的皮肉上,竟布满了青红紫绿的被鞭打的伤痕。谭嗣同十分心痛,忙命老家人谭福赶快去准备饭食,寻找丹药给这少年治伤。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才逐渐苏醒过来。当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靠在谭嗣同怀中时,开始还有些怒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后来,当他从谭嗣同关切的神情和举动中,看清了谭嗣同对他的确并无恶意,而且满怀着真挚的同情时,他那稚气的脸上才逐渐消退了敌对和戒备的神色。这个从小就失去了慈母之爱,又刚刚才从苦难中逃出来的孩子,第一次受到他人的真诚关心与爱抚,心中感到无比的激动。谭嗣同用他那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伤痕。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并从他那长长的覆盖着眼睑的乌黑睫毛上,暗暗地滚出了两行灼人的热泪。
一会儿,老家人谭福送来了谭家祖传的华佗金疮丹和一碗肉面,一盘炒鸡蛋。谭嗣同给这少年的每处伤口都敷上了丹药,又让他饱饱地吃完了宵夜,才慢慢问他的来历。这少年本来体质极好,又无内伤,刚才昏厥,主要是饥饿和激动所致,现在敷上了特效丹药,一身清凉爽快,加上又吃了一顿好面食,体力很快就恢复过来,显得容光焕发,说话也有力了。
这少年名叫罗英,今年刚满一十六岁,家住浏阳东乡水罗村。祖父罗六爹,现已六十二岁,原本是个雕镂菊花石的能工巧匠,早年在县城当一名雕工,后因年迈体弱,被主家辞退,才被迫回到乡里。他父亲罗三武是一位老实的农民,靠租种人家几亩山田,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只因去年东洋事起,吴大帅在长沙祭旗募兵,罗三武被征募了去,随军出征杀敌去了,至今杳无音信。罗英自己也曾在村塾中读过几年书文,忙时便帮助家里开山种土,有时还向爷爷学一些雕镂菊花石的手艺,生活倒也过得去。近半年来,只因爷爷年迈,爹爹又出征去了,妹妹年幼,一家数口生活无着,他才退了学到本乡财主刘举人家里去帮工,挣点钱米,养家活口。谁知今年遭遇大旱,刘举人竟借口灾年无收,克扣工钱不给。他去找刘举人辩理,反倒遭到了一顿毒打,被赶了出来。前天他到县城来告状,哪知道官府衙役都是同刘举人一个鼻孔出气的。他们受了刘家的人情,反诬罗英是刁奴告主,并把他送到团防局去吊打。刚才是他乘人不备,逃了出来,听说刘举人在县团防局李老爷家吃酒,想去报仇,不料竟误闯进谭府中来了。他以为谭嗣同也和刘举人一样都是富人坏人,心中痛恨,所以劈头就打……
谭嗣同听了罗英的叙述,对罗英的遭遇非常同情,对乡村中生活之黑暗,也感到无比气愤。他考虑了一下,便叫老家人谭福去取来两斗白米和二十两银钱,送给罗英,要他赶快回去,安排好祖父、妹妹一家人的生活,迁个地方居住,免得再遭刘举人的迫害。
罗英万分激动。他长了十六七岁,才第一次碰到这样个关心他的痛苦对他表示亲切的人,如何舍得离去?他扑在谭嗣同怀中苦苦哀求道:“我不能回去!先生,请你留下我吧!我会舂米、劈柴、担水、扫地,什么都会做。我如果回乡去。一定又会遭到刘家的毒手!”
谭嗣同也知道乡村土豪的残忍与恶毒,像这样天真、单纯的孩子是斗不过那些毒蛇的,回去后一定还会遇到许多风险。但是,当他想到自己的处境,特别是想到这孩子家中还有老翁弱妹,全靠这孩子供养时,又只得摇摇头说:“孩子,我是一个无官无职之人,你跟着我能有什么出息呢?何况你家中还有衰老的祖父和年幼的小妹靠你供养,我又怎能留下你?快回去吧。这两天,你那祖父、妹妹还不知在怎么挂念你哩。我叫谭嗣同。刘举人那里,我会替你打招呼的。今后,刘家如再敢迫害你,你只管来找我好了。我一定给你作主!”说罢,便忍心离开罗英,大踏步向内室走去。
罗英无奈,只得含着眼泪,离开了谭家。谭家大门前,早有一员谭府家丁,牵着两匹小马在那里等候。那家丁按照谭嗣同的吩咐,把罗英扶上马背,又驮了那两斗白米和二十两银子,把罗英一直送到水罗村中。
这一夜,谭嗣同翻来覆去,整夜不能入梦,直到荒村鸡鸣,东方欲晓,他才朦胧地睡去。
7
第二天,谭嗣同很迟才起床。他匆匆吃了点东西,正坐在“石菊影庐”内练字。这“石菊影庐”乃是一个小小的书房,朝南开着四扇白纸文窗,靠墙摆着一张紫榆木云石面八仙供桌,桌上供着一盆用浏阳特产、天下无双的斗大菊花石镂成的菊花石供。“石菊影庐”这个名称就是因这座极难得的石供而得名的。西边靠墙有一列文木书柜,装着各种中外古今的珍本书籍和书画古玩。窗前书桌旁边有两把盘曲玲珑、土色土香的树根椅。墙上悬挂的,除了那口黄铜镶嵌绿鱼皮鞘垂着杏黄丝绦的乌龙青霜剑,和一幅京裱绫边王右军《晴雪》帖立轴,一支精工刻镂的玉屏洞箫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任何饰物了,简朴雅致,倒是个颇适于写读的环境。
谭嗣同坐在窗前认认真真临完了一份碑帖,刚放下笔来,就听得窗外有个大喉咙问道:“七丈在家吗?”
谭嗣同一听就知道是唐才常到了。他正要起身,刚叫了一声“佛尘”,那唐才常早已大步跨了进来,大声说道:“你倒心闲,还在这里练字,别人可都急死了!”说完,便一屁股坐在那把树根椅上,撩起长衫的下摆,扇他那急得发烧的脸。
谭嗣同笑问道:“什么事把你急成了这个样子?”
唐才常故意气恼地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安的摩尼矿会办不成了!”
谭嗣同听了,忙问:“为什么?前几天家严和长沙陈右帅不是还送了款子来吗?昨天,我们还去看了,施工准备都很顺利。这开矿一事,能使地尽其利,乃西洋各国图强致富的重要法门,何况今日饥鸿遍野,我们办好这矿,也是赈济饥民的良方,怎么能不办了呢?”
唐才常噗哧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了呵?其实谁又说不办了呢?想你我这次费了多少心血,才兴起这番事业来。如今经费筹足了,地脉也探准了,工人也都召拢了,本来马上就可以破土开工,偏偏又遇上了这么个大旱年,到处都买不到粮食,数百人吃饭的大问题,我唐才常就算是个巧媳妇,也办不了这无米之炊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