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山门，跟前立刻展现出一幅宏伟壮美的图景。往左边望去，便是汪洋浩瀚、茫茫无边的洞庭湖水；往右边一看，那巍巍峨峨的岳阳楼就耸立在他们的面前，果然是碧瓦飞甍，高阔矗天，不同凡景。大楼前面又有两个小亭；北边那亭，题为“三醉亭”，用的是吕洞宾的故事。亭与正楼，有阁道相通，倒也别致。亭中有一石碑，刻着一枝梅花，传说是吕仙的手迹，所以又叫仙梅亭。南边那亭，题为“凭轩亭”，一看就知道是纪念唐朝大诗人杜甫的。杜甫晚年，自严武死后，失去依靠，扁舟远游，流落江湘，曾在这里写过一首著名的五律，那最末两句就是：“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深深表达了这位老诗人的爱国之情。这个亭子取名“凭轩亭”，显然就是纪念这位老诗人的意思。
他们进入了大楼。第一层的殿堂倒也宽阔，一色的方砖铺地，玉柱玲珑，中间供的却是南岳帝君和洞庭君的神像，神座前摆着香案烛台和钟磐之类。少不得也有一些信男信女，在那里磕头朝拜。他们无心观看，便转向神座背后，循梯而上，登上了第二楼。二楼比第一层敞亮得多，四面都是玻璃文窗，可以观望岳阳全城和四面的湖山风景。中间供奉的乃是范仲淹、李白、杜甫等人的神主，两边还悬挂着邵阳竹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全文和李杜的诗篇，那氛围也就比下面一层雅静得多了。
谭嗣同等人在二楼流连了一会儿，看了看壁上的诗文，又登上了第三楼最高层。站在百尺楼头倚栏远望，茫茫洞庭，尽收眼底，真的是浩浩荡荡，横无涯际，朝晖夕映，气象万千。那花花公子张立人此刻也被眼前无比壮美的自然景象吸引住了。他这里靠靠，那里站站，四面张望了一阵，回头一把拉住谭嗣同嚷道：“复生，快做诗吧，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谭嗣同早年虽曾到过这里，但今日重来，仍感到心旷神怡，俗虑全消。他听了张立人的话，笑道：“这地方的确不错。不过此情此景，前人早已都道尽了，还用得着你我来续貂么！李白不写黄鹤楼的诗，就因为有崔灏题诗在上头。是真解人，就应该有这点自知之明。”
他们一群人尽兴地观赏了一番，才从岳阳楼出来，走下百十级台阶，来到了湖边。但见那湖边码头上帆樯林立，舳橹相联，停泊着来自江浙吴越、襄河荆江、三湘四水的各种船舶，黑压压的一片，竟看不到首尾。稍远处还停着几艘白色的外国舰艇，在阳光下闪射出钢铁和油漆的耀眼的光辉。
张立人游得兴起，便在湖边柳林下找了一块绿茵草地，指使佩诗等铺下地毯，陈上酒肴，拖住谭嗣同猜枚饮酒。谭嗣同本不善饮，加上心中又有事儿，无心恋杯，只是勉强陪他饮了两巡，听见那边有一帮船只，船上人讲话都是浏阳口音，便推说净手，起身向那边船帮走去。
张立人也不计较。本来他今天见了罗英，觉得把自己身边的四个俊童都比下去了，早已是目注心移，神魂颠倒。此刻见谭嗣同离去，正中他的心意，便拖住罗英不放，左一杯右一杯地劝起酒来。
却说谭嗣同离开张立人，径直向那浏阳船帮走去，但见一只翘头大船上，坐着一伙船家水手，正在那里闲话饮酒。他便有意上前拱手搭话道：“借问列位父老，这里可有浏阳船只？”
那群船户见谭嗣同是个读书之人，又是家乡口音，其中有个老者，便答话道：“我们这里都是浏阳船只，先生有何贵干”并招呼谭嗣同上船去坐。
谭嗣同也不客气，上了船头，便和大家一样，趺坐在舱板上，说道：“听说家乡灾情严重，心中十分挂念，但不知近来情况怎样？”众人听了灾情二字，都垂下了头。那老者伤心地叹道：“唉！先生可能还不知道，这一次我们平、浏、醴真是遭了浩劫，大旱三月，人都要饿死完了。虽然听说有谭、唐两位公子出来办赈，救了一些人，可是灾情太重，一两个人又怎么救得过来呵？”
谭嗣同有意望了望船舱中装运的粮食，诧异地问道：“这就奇怪了，既然家乡灾情严重，饥民断炊，怎么还有这多粮食运到此地来出粜？”
那些船户们听了，都低头不语。只有一个壮年汉子，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答道：“这还不是那些昧良心的财主老爷们干的好事！我们船户还管得了他们！”
谭嗣同点头道：“这事确也怪不得各位乡亲。不过，诸位想想，我等谁无父母，谁无子女，怎能眼看这救命之粮，粜到外地，而让自己的父老子女在家乡忍饥挨饿，活活饿死！不瞒列位讲，在下就是谭嗣同，今日赶到岳州来，就是想买下这批粮谷，回乡去救人的。不知各位乡亲是否愿助一臂之力。”
众船户听说他就是谭嗣同，顿时群情振奋，都围了拢来，纷纷表示道：“既然公子有这等美意，我等都愿尽力。只要公子买下这批谷米，我等就是三天三晚不睡觉，也要把它赶运回去。”
那壮年汉子又告诉谭嗣同说：“我们这帮粮船，共装有五百多担陈谷，为全县十二家大户所有，为首的就是那个刘举人刘福堂。他这次亲自押船前来岳州，准备明日在浏阳会馆，宴请岳州官绅，接洽粜粮之事。谭公子明天最好能赶到会馆去交涉，如能阻住这批谷米，回县去赈济饥民，家乡的父老子弟将永远不忘公子的大恩大德！”
众船户都纷纷提来酒壶，向谭嗣同敬酒。谭嗣同也不推辞，双手接过那老者献上的酒盅，恭恭敬敬满饮了一杯，然后起身告辞；又嘱咐众船户，推选三五个代表，明日到会馆去一同交涉。众人答应了，都站起身来送行。直到谭嗣同走过沙滩，被柳林遮住，看不见了，大家还在观望、议论、依依不忍散去。
这时，一轮铜盆大的红日，已经落在西边的湖面上，倒映到水中，使那水波之下，也好像出现了一团火球。两个太阳，在那浩瀚无际的天水之际，若即若离地跳跃了几下，很快就熔合到了一起，化成一片红光，就像漫天的大火，烧红了天，也烧红了茫茫的湖水。
张立人还在缠着罗英劝酒，却被谭嗣同止住了。他们收拾了食盒，转回客栈时，岳阳城内已是华灯初上，在暮色中闪耀着千万盏荧荧的灯火。
9
第二天清早，谭、张二人起床后，梳洗过了，正在用早餐。楼下堂倌前来通报说，岳州镇总兵陈大人派来十名戈什哈，由一名什长带领，正在楼下伺候。原来昨晚从岳阳楼回来后，张立人已经到总兵衙门拜会了岳州总兵陈一龙。那什长上楼后，先给两位公子请了安，然后又递上一份大红全帖，向谭、张二公子转达陈总兵的敬意说：“总兵大人今天因有公务在身，不能前来拜望二位公子，请二位公子海涵。总兵大人说，今晚在锦香阁特备菲酌，给二位公子洗尘，望二位公子一定要赏光光临。”张立人也不在意，大大咧咧地点头答应了；又叫佩诗取出一包碎银，交给那什长，要他赏给众戈什哈弟兄们饮酒，等事情办完后，另有封赏。然后，他们便更衣下楼，雇了两乘绿呢大轿，谭嗣同、张立人坐轿前行，罗英、佩诗等骑马紧跟，还有众戈什持枪侍卫，前呼后拥，径向浏阳会馆而来。
浏阳会馆内，笙歌细细，笑语声声。那刘福堂正在会馆大厅里宴请岳州的官员士绅和粮商大贾。吃喝得正高兴，忽见门上有人进来通报道：“谭、张二位公子驾到！”那刘福堂接过名帖看了，知道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和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公子，不禁纳闷起来，心中暗想，自己与他二人素无交往，今日双双到此作甚？但他常在官场中来往，久已闻到这两位贵公子的大名，知道他两人虽然并无官职，却比那些有官有职之人，更厉害得多，所以不敢怠慢，急忙起身离席，亲自出来迎迓。
那两乘绿呢大轿，抬进大门，直到前厅影壁前才落轿。两边早有佩诗等俊童，上去掀帘子，服侍两位公子出轿。左右又有十名戈什哈戎装佩刀，荷枪实弹前后侍卫。刘福堂迎面望见了罗英，心头不免一惊，又看到谭、张二人的这种派头，连骨头都吓软了，连忙上前，躬身哈腰，笑脸相迎，说了许多恭维话。谭、张二人也不太理睬，便带领众人，扬扬长长，进了大厅。正厅中众宾客也都急忙起身让坐，笑脸恭候。刘福堂先请两位公子在正厅上首两把红漆交椅上坐了，又呼唤下人敬过了茶烟，才欠身赔笑问道：“不知二位公子驾到，有失远迎，望乞恕罪。这里正备有几杯薄酒，难得二位贵公子大驾光临，实属万幸，还望二位赏光才是。”说完，便吩咐下面赶快另摆杯盏重新布酒。
谭嗣同站起身来，扫了一眼席上的佳肴，冷笑一声说道：“不用费心了！今日平浏大旱，朝廷震惊，百姓绝粮，饥鸿遍野，你等哪里还有心事在此饮宴？今日我等前来，有一事要和举人老爷相商，不知是否方便？”
刘福堂开始见他二人带兵前来，心中已自纳闷；现在又听到谭嗣同这样的称呼和口气，心中更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得硬着头皮、装着笑脸答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二位公子有何见教，但讲无妨，刘某一定竭诚效力。”
谭嗣同道：“这就好了。如今湘东大旱，民不聊生，经呈请督抚衙门批准，在我县开办安的摩尼矿，以工代赈。现开工在即，数百工人嗷嗷待哺。听说足下正有一宗粮谷，在此出粜，小弟等特来接洽，拟全部购买，运回浏阳，作赈饥之用。此乃救人性命、造福桑梓之美事，还望举人老爷大力鼎成。”
刘福堂听了这话，才完全明白了他们二人的来意。不过这大宗粮食很快就将变成雪花花的银子，到手之财叫他如何肯舍？但他又不敢硬抗，只得支吾道：“公子此事，实为义举。不过，这宗粮谷，乃众姓公产，并非刘某一人所有，刘某个人，实难作主。”
张立人听了，霍地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别和他啰嗦！你今日大摆宴席，无非就是要粜粮。粜给别人，你就能作主；粜给爷们，你就不能作主了。这是什么屁话？那也好，你既自称不能作主，这里一定还有更大的股东，希望这位老爷赶快站起来，爷们见识见识，我老张就在这里当面问他一问，看他愿粜不愿粜！”说罢，就拿眼睛扫视那些乡绅。
这次运粮到岳州，本是刘福堂为首一手筹划的。那些乡绅土老，大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哪里见过这种场合！一个个早已吓得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最后还是一个胆子稍大的乡绅，站起来答话道：“这宗粮谷，刘举人是首户，一切全由福堂公作主，小人们没有什么意见。”
刘福堂见众股东胆小怕事，都往他头上推，心中非常恼火，但又不敢发作，只好借口转弯道：“请二位公子见谅，救灾自然要紧，但粜粮之事也还须从长计议才好。就算我等愿意出粜这宗粮谷，想那船户们早已都接好了客货，恐怕也不会接应运粮之事，有粮运不回去，也是枉然。依愚下之见，二位公子还不如到长沙浏阳等地去就地办赈，可能还方便得多。”
谭嗣同冷然一笑道：“运粮之事，不劳举人老爷操心，鄙人们早已商洽好了，不信，就请问船户代表！”说完，把手往厅外一指。那刘福堂顺着谭嗣同手势看去，果然看到大厅外站着几个船户代表正满脸火气，怒目而视。听了谭嗣同的话，船户中那个壮年汉子大声说道：“谭公子办的是救人的好事，我等众船户已经商议好了，大伙儿都愿意立刻送粮回乡去援救骨肉亲人，决不耽误半个时辰！”
刘福堂理屈词穷，不禁恼羞成怒，对那些船户大声喝斥道：“你等是什么人，谁要你们来的，竟敢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
张立人一听，呵呵大笑道：“啊呀呀！好一个举人大老爷，功名不大，威风倒真不小！一个小小会馆，又不是白虎节堂，人家为什么不能来？今日爷们在这里，你还敢这样作威作福，盛气凌人，平日在乡里之中，还不知道是怎样凶恶横行，鱼肉乡邻咧，真是可恶得很！”
刘福堂见事已至此，也只得麻着胆子站起身来，大声回答道：“这宗粮谷，也都是我等各家各户的私产，并非偷盗抢劫得来，二位公子就算要收籴粮谷，也只能好言商洽，像这样以势压人是何道理，难道想强迫我们民户粜粮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