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听了,勃然怒起,把桌子一拍,冷笑一声道:“刘福堂,你太放肆了!想我平浏几县数十万生灵,今日都在忍饥挨饿,奄奄待毙,一担粮米能救活多少性命!你枉读圣贤之书,尽作虎狼之事,利用荒年,囤积粮谷,为富不仁,牟取暴利,比那偷盗抢劫,更歹毒十倍百倍,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张立人也拍案站起喝道:“说强迫就强迫,来人哪!这家伙,灾年聚饮,囤积居奇,实乃吮吸民脂民膏的坏人,还不给我拿了!”他把手一挥,那些戈什哈,早已作好准备,一拥而上,把那刘福堂捆绑起来,罗英也赶上前去提住那家伙的衣领,将他押出了厅外。
谭嗣同也站起身来,对众宾客道:“列位受惊了!不过,诸位有的是地方尊宪,有的是明理的士绅,都应该为黎民百姓多办一些好事才对。今日我湘东各县灾情严重,万户绝粮,赤地千里,百姓们都呻吟沟壑之中。诸位却在这里饮酒作乐,倒卖粮食,残民谋利,于心何忍?万一朝廷查问,督抚严究,不知诸位又如何担待得起?”
那些士绅早已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听了他这番言语,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一个个都躬身请罪,作揖不迭。谭、张二人也不多说,带领众戈什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会馆,乘马上轿,押着刘福堂扬长而去。
张立人亲自带领戈什哈,把刘福堂送交地方官府。谭嗣同也亲自去到湖边,组织众船户,马上运粮回乡。陈总兵又派了几个兵勇前来押运。谭嗣同也命老家人谭福和那几个兵勇一同随船回去,并要他回到浏阳后,立即找唐才常点收粮谷,结清账目,一律按官价发给各户粮款和各船户的运费,不得短欠。只有刘福堂的粮款,暂不发给,等衙门宣判后再定。众船户听了,一个个都欢天喜地,谢过谭嗣同,马上扯篷开船。那洞庭湖上一只接一只大船,挂着高高的白帆,运着满舱的粮谷,日夜兼程向浏阳方向驶去。
10
谭嗣同心情舒畅,和罗英特地到岳州城内去走了一圈,又到书肆中去买了几本近版书籍,才回到望湖楼客栈中来。一进门,店家就过来禀报说:刚才岳州镇总兵陈大人派了一位都司前来,拜请公子马上到锦香阁去赴宴,总兵大人和张公子都在那里恭候。谭嗣同推说有病,辞谢了。他上楼去又写了个谢帖,请店家派人送往锦香阁去,才回到客房中去看书。
却说那少年罗英,此时坐在一旁,心中不觉涌起万种思绪。他本是个山沟里的穷孩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农村。这些天来,谭嗣同的一言一行,都在他天真纯洁的心灵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使他高兴的是,今天又亲眼看到捉了刘福堂,解了他心头的大恨。这就更加使他对谭嗣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时,他看到谭嗣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想起老家人谭福的嘱咐,知道谭嗣同最爱洁净,每天都是要洗一次澡的,便下楼去向店家要了一桶滚烫的热水,喊谭嗣同洗澡。然后,他又泡了一碗本地特产的君山茶,送到谭嗣同手边;点燃一根蚊香,放到谭嗣同脚旁。
谭嗣同见他忙个不停,过意不去,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笑道:“你也坐一会儿吧,我这里没有多少事要你侍候。从明天起,我来给你排个日程,每天读点书,练练字,也要练练武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问我。你看好不好?”
罗英自然十分高兴。他想了想,忽然偏着头问道:“七爷!你说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坏人?”
谭嗣同感到很突然,便反问道:“你这傻孩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英皱着眉头说道:“你看,刘福堂就是一个坏人。今天和他在一起大吃大喝的那些人,又有几个是好人?是好人,也不会在这样的年头,还狂喝滥饮,干这种倒卖粮谷的事情了。还有,你这位朋友,什么张公子,也不是一个好人!”
谭嗣同听了,又好笑,又惊奇,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欺负人!”罗英噘着嘴说道,“昨天他在岳阳楼就不怀好心,总是灌我的酒。回来后,夜晚,在走廊上他又偷偷地抱住我,动手动脚地欺负人,真坏!”
谭嗣同听了,噗哧笑道:“他这是喜欢你哩!他这个人性情爽快,倒不太害人,有些方面还是不错的,所以我还和他来往。可恨的就是他这种花花公子的下流癖性总改不了。你今后不理他就是了。”
罗英皱着眉头说:“不!我把他顶到墙上,狠狠地揍了他几拳才跑开了。我还以为他会发脾气的,谁知道,他今天见了我竟像没事人似的,真是好笑。”
谭嗣同笑道:“这里也就看出他的可取之处来了。你看他对刘福堂那样的恶人,倒是挺厉害的;可是,他对朋友,对下面的人,倒还比较温和,不太计较。像他们这样的富贵公子,有这种劣性的人是不少的,你今后见得多了,就知道了,总以不理为好。”
罗英道:“我不信!你说富贵公子都是那样的,你也是富贵公子,为什么又不是那样呢?”
谭嗣同拍了拍罗英的后脑勺,笑道:“傻孩子,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也有我的缺点啊,譬如孤僻,作事没有耐心。不过,我虽也是富贵人家子弟,但因自幼丧母,父亲再娶,从小孤身飘零,见惯了人生苦楚,哪有心情去沾染那些恶习?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读书才是我最大的安慰。”说到这里,他停住话头,叹息了一声,抚摸着罗英的肩头道,“孩子!你记住我的话,我们无法要求这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可是,我们却能够而且应该保住自己,永远作一个洁白的人!”
月亮升起来了。美丽的湖上之夜降临了。远处传来的优美的洞庭渔歌,随着一阵阵温暖的夜风,吹进窗棂,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唤起了一片清丽的意象。
岳州街头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三更,伴着他们进入梦乡。
突然,一阵打门声把谭嗣同从梦中惊醒。他探起身来,侧耳听了听,便披衣起床,下楼去查看。
客栈内楼下楼上的客人都睡静了,只有前厅内还悬着盏半明不灭的宝盖灯,发出一片暗淡的微光。门外的人听见有人下楼,叫得更急了。谭嗣同站在门内,问了几句,才知道门外来人是从辽东回来的湘勇请求借宿的。他忙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进来的两人都是平江口音,一个又高又瘦,背脊微驼;另一个却是五短身材,左边悬着一个空袖筒,显然是缺了一支胳膊。两人都只有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褪色号衣,形容枯槁,面目十分憔悴。谭嗣同让他俩在前厅两边的八仙椅上坐下后,才去喊醒客栈的账房。
那账房先生睡眼惺忪,走出房来,一面扣衣服,一面打着呵欠,咕咕哝哝地直埋怨。他见姓谭公子亲自下楼来了,又不敢怠慢,只是斜着眼睛,瞅了瞅那两个退伍的兵勇,冷冷地说道:“我们店里已经客满,实在无法接客,还是请二位客官自便的好,不要白白在此耽误了时间。”
那两名散勇苦苦哀求,账房先生总是不允,两方坚持不下。最后还是谭嗣同心中不忍,在旁插嘴道:“人家也是为国尽忠、杀敌归来的士卒,走了这样远的路程,今天回到了家乡,哪有半夜三更将人推出去的道理?你说客满了,可能也是实情。不过,我们那里还有一个空房间,你就让他俩到我那房间内去住吧。”说完便上楼去了。
那账房先生,见谭公子开了口,心里虽然恼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恶声恶气地带着那两人到后院澡房去洗了澡,硬要他两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才带他俩上楼去歇息。
账房先生走后,谭嗣同给他们送去了一壶茶水,并且同他们谈了一会儿辽东的战情。原来这两人都是去年吴大澄在长沙召募的湘勇,在牛庄战败后,逃散回来的。他们谈到了辽东战事失利,牛庄、田庄台被东洋兵攻陷后,烧杀掳掠,全城被屠的悲惨情形;谈到了吴大帅满怀壮志,请缨出关,却落得一个身败名裂、革职还乡的凄凉下场;还谈到了北洋水师全军覆灭,威海、旅大要塞全部失守,邓世昌英勇战死,丁汝昌自杀殉职的事情。谭嗣同听了,深为震动,满腔悲愤。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那二人道:“你们二位既是平浏乡亲,敝县有个罗三武,也在吴大帅麾下吃粮,不知二位可曾相识?”
那个断臂汉子听了,忙道:“罗三武?怎么不相识!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一个哨的呢。不过,提起这位弟兄,可真是令人伤心。牛庄失陷那天,他在阵前奋勇杀敌,被东洋炮子打伤了腿,行动不便,后来竟被东洋鬼子抓去,叫洋狗活活咬死了。尸骨也没有找到,真是凄惨。我这里还带着他的两件遗物:一件是他出征时,他堂客为他绣的装护身符的香袋儿;还有一件是他死前写好尚未发出的家信。我准备回乡后,再设法转交给他的亲人,也算是一个纪念。”
谭嗣同霎时间心痛欲裂,但他强抑住心中的悲痛,对那散勇道:“原来如此,果然令人伤心!我是罗三武的乡邻,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可否将那两件遗物交给我,我一定设法尽快转交给他的亲人。”
那汉子笑道:“好说好说。对你这样的好先生,哪有信不过之理。我家与罗家隔山隔县,还正发愁找不到妥善人转递呢!先生肯为代劳,那真是最好不过了。三武地下有知,也会感谢先生的热肠的。”说罢,便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儿,交给谭嗣同。谭嗣同接过了,见他们远途疲劳,便要他们早早安歇,自己揣了那小布包儿,轻轻回到这边房中来。
这边房内罗英也被闹醒了。他梦中醒来,两边脸块红嘟嘟的,从被褥中坐起来,伸出两只胳膊,揉了揉睡眼,问谭嗣同道:“七爷,半夜了,你在和谁讲话呀?”
谭嗣同急忙转过脸去,颤声答道:“没有什么,快睡吧,天不早了。”
罗英听到谭嗣同的声音有异,惊讶地问道:“七爷,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
谭嗣同揉揉眼睛,强笑道:“谁哭了?刚才进去小解,眼内吹进了一点沙子,等下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还不睡觉?”说完,脱衣就睡。可是罗英却不甘休,说道:“不!七爷,你没有说实话。你不是曾经讲过,只有坏人才讲假话吗?”
谭嗣同知道,再也瞒不过这个机灵的孩子了。他激动地搂住罗英的肩膀,低声道:“好,我不瞒你。不过,英子,你要听我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你是不会被悲痛压倒的!你说是吗?”
罗英不解地点点头,茫然地望着谭嗣同的眼睛。谭嗣同才把刚才听到的罗英爹爹战死的消息,讲给罗英听,并且把那个小包儿交给了他。罗英用颤抖的双手,捧过父亲的遗物,慢慢打开来,就着灯光,读完了那封遗信,霎时间,沉浸在悲痛之中,呆呆的就像一个木偶。
谭嗣同看着罗英那面色苍白、呆若木偶的悲痛神情,自己心中也十分难过,犹如万箭穿心一般。他紧紧地把这孩子搂抱在自己胸前,喃喃地说道:“哭吧!英子,你哭吧!不过,你要知道,你爹爹是为国捐躯的,是死得壮烈,重如泰山的。你现在懂得了吧,我们这个世界上,就有许多的好人,你爹爹就是个好人。你也一定要像你爹爹一样,做一个纯洁的、爱国的孩子……”
谭嗣同叨叨地说着。罗英却始终一声不响。他脸色苍白,全身颤抖,躺在谭嗣同胸前,那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哗哗地流着,浸湿了谭嗣同胸前的衣襟。谭嗣同不忍挪动,就让他这样躺着,一直到他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他们起床时,外间房内的那两个散勇,已经悄悄地走了。张立人主仆仍然没有回来。谭嗣同事已办完,急着离开。他只好给张立人留了个便条儿,并结清了客栈的全部开销,同罗英二人,骑了他那匹玉龙骓和张立人这次送给他的汗血骥,出了岳州城,向长沙方面驰去。他俩已经商量好,回长沙后,先把家事安顿一下,便马上到北京去,投入共赴国难的战斗。
且说那张立人,昨晚在锦香阁赴陈总兵的宴会后,又到同春巷烟花院中胡闹了一晚,第二天午时前,才回到望湖楼来。谭嗣同已经走了,店东递给他一张字条儿,那字条儿上写道:
立人吾弟:昨晚偶闻边讯,五内如崩!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塞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你我七尺男儿,能不奋起!?愚兄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不能久待足下矣。即将驰返故里,叩别慈墓,整装北上,与二三有志之士共赴国难。虽精卫填海,或终无望,亦不过献此一腔热血,以荐我轩辕耳!后会有期,伏乞珍重!
谭嗣同再拜上
张立人看了,咧开嘴笑道:“复生这怪人,又发了倔劲儿了。这鸡巴鬼地方,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爷们也打道回武昌去吧。”说罢,他也不上楼,只要佩诗等上楼去收拾收拾行装;听说旅栈开销,谭嗣同已经全部会了账,他也不用再付款,只是给了堂倌小二等一些赏银,便跨上马儿,带领四个俊童,扬鞭催马,闯出岳州,往武昌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