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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凡把香蕉、苹果摆好,煮上咖啡,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支香烟,静等客人的到来。
几年来,王思凡的吸烟量像她在“实证社会学”领域的声誉一样,与日俱增。关注的社会焦点问题越来越多,加上尼古丁的伤害,她看上去十分憔悴,要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上三、五岁。与张保国平静分手后,王思凡针对社会焦点问题的发言又少了一种顾忌,文章写得更是尖锐老辣,因此影响力与日俱增,名声早已超出社科院系统。有一次,曾经的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时,张保国曾认真地对她说:“思凡,你的很多文章,已经开始影响到政府部门有关条例法规的制定了。我们之间的分歧正在走向消弭。”正在读大二的女儿张怡撇撇嘴角说:“一个现实主义者开始有了理想,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开始具备了务实精神。再经过五十年的进化,你们俩再次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肯定能固若金汤。”
复婚的事,张保国与王思凡早就不予考虑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朋友式的相处。两个人虽然都发生了变化,但理想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之间本质上的区别还是存在的。有了距离,大家还能冷静地看待两人之间的差异,如果再到一口锅里搅勺子,大的冲突便几乎不可避免。譬如,王思凡近期研究的一个课题是卖淫女艰难的生存问题,起因是她偶然得知近几年来卖淫女被抢被杀案件正在以几何级数增长,而因为种种难以言说的原因,这类恶性案子的破案率极低。王思凡认为这些现象的背后,存在着极大的社会不公正,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研究来告诉世人,在对待卖淫女的问题上,我们每个正常生活着的人,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我们漠视她们在弱势地位中所遭受的不公,我们肯定是心灵生病了。而张保国看卖淫嫖娼现象,肯定不会采取这样一个视角。他也许能承认这种现象存在的客观性,但绝不会在法律的层面上,讨论卖淫女应该得到什么合法的权益。在一个有着近千万人口的城市的常务副市长眼里,出现在这个人群中的抢劫、凶杀案,是对社会秩序的重大挑战。
今天王思凡要见的这个人,早年在北京和广州做过妓女,现在是平阳最著名的娱乐城“天地英雄”里的妈咪。当然,她在名片上公开的身份是大堂业务经理,这个职业是被法律允许的。只有在法院的某些判决书上,才会把她们这类人称做妈咪,以强化她们容留、组织妇女卖淫的罪行。王思凡已经查清,两年来至少有六个被杀的无名女子,与这个“天地英雄”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王思凡和张保国还是一家人,王思凡的这项调查研究工作,肯定没办法在家里进行。
九点半钟,女儿张怡带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清纯、实际上眼风已带有明显风尘味的女孩进来了。王思凡疑惑地看着女孩,不大相信这样一个模样清纯的小姑娘会是一个妈咪。
张怡说:“妈,她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叫郑丰圆,我俩住一个寝室。那个多多,就是她托朋友帮你找的。”
王思凡如释重负,连声说:“快坐,快坐。你们先吃水果,我给你们倒咖啡。”
郑丰圆矜持地坐下了,说:“阿姨,你不用客气。”
王思凡问:“听你的口音,像是黑岭人?那里的话口音与平阳市里的话口音区别挺大。”
郑丰圆说:“阿姨到底是专家。我是黑岭寺山人。阿姨,我们班上很多人都读过你的文章,特崇拜你。我看过你的照片,照片没把你的风度和气质照出来。”
王思凡把咖啡倒上说:“老了,整天穷忙,还谈什么风度和气质。你那个朋友……”
郑丰圆说:“阿姨,你放心。多多说来,她肯定来,她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正说着,手机铃响了,她看看,把中止键按一下,继续说:“阿姨,多多也知道你的大名,姐妹……我朋友说多多也爱打抱不平,像你一样。她们说社科院一个女教授要为她们那些受欺负的姐妹们说话,忒高兴。民工被打死案,夫妻在家看黄碟被抓案,都是你为他们讨回了公道,这些多多也知道。”
王思凡说:“先喝两口咖啡。”看郑丰圆的手机又响了,问道,“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郑丰圆一撇嘴:“不理他。阿姨,你知道,多多干这一行,太危险,她希望……”
王思凡说:“你放心,不该问的我不问,她不想说的可以不说。我呢,一不会暴露她的身份,二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我是一个社会学者,不是小报的娱记。”
张怡插话说:“丰圆,我妈特哥们儿,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除非到万不得已,我妈眼里关注的都是一群一群的人。”
郑丰圆喝了一口咖啡,慢声细气地说:“我知道了。误解总是从不了解开始的。多多……多多她们也不容易。她是个很仗义的人,也……她入行很早,见了太多太多的苦难,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可是她不自私……算了,我不多说了,一会儿你们听她说吧。”电话铃又响了。郑丰圆的眼睛里闪出两束怒火,撩开长发,对着手机话筒恨恨地说:“我什么都不想听,以后你不要找我了。”随即掐断手机,把一杯咖啡一口喝干了。
王思凡给郑丰圆续上咖啡,偷眼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和这个也就二十出头的郑丰圆,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这个女孩身上也许发生过更有价值的故事。同样的年龄,同样都是大二的学生,她和女儿两个人给人带来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早恋之风在大都市的中学里刮了多年,并不是每一个中学生都浸淫了这种风气。城市里的中学生,有大多数会做、也有能力做更大更美的梦。一年前,当王思凡完成中学生早恋现象的调查后,曾试着问女儿:“小怡,你知不知道ABCD在一部分女中学生中,还有什么另外的含意?”张怡听得一头雾水。判断出女儿是真不知道这一套中学生间的暗语后,王思凡说:“名校就是名校。你很争气,凭自己的努力考入了平阳最著名的中学。在你们四中高中部,谈恋爱的人有,但所占比例很小,而且这些谈恋爱的学生,学习成绩都不差。其他的中学就是另外的样子了。你已经上大学了,我可以告诉你在许多中学ABCD暗指着什么。今天你A过了吗?就是问你今天接吻过没有。他B你B得舒服吗?就是问你的男友会不会抚摸。你和他C过了没有?就是问你有没有和男友发生过性关系。你只C过几次还吹什么牛?暑假里我已经D过一次了,那滋味不好受。翻译过来就是:你只做过几次爱就不要吹牛了,暑假里我已经尝过堕胎的滋味了。”张怡听得目瞪口呆。
直觉告诉王思凡,这个看上去很清纯的郑丰圆,已经体验过极不寻常的情感折磨。
十点半钟,打扮得如同贵妇人一样庄重的多多,进了王思凡的客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多多的大概经历和真实身份,初见多多,王思凡肯定会把她看成一个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有独立经济来源、嫁了一个不错的丈夫但感情生活总也得不到满足的少妇。在这座城市里,王思凡有七、八个生活在这种状态中的女朋友。离婚之后,每周她都会见到其中一个人或者两、三个人,用上一、两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倾听她们百无禁忌的倾诉。倾诉的主题,多半是对男人们的绝望。她们让王思凡相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当今但凡有点权力、能力和财力的都市男人,没有一到两个情妇的,已经像大熊猫一样难找了。这也是她们向现实妥协的理性支撑,因为她们都认为如果抗争,无非只有一个结局:出了狼窝,再入虎穴。这些交往,也影响了王思凡对未来的设想,若没有什么奇迹出现,她打算独身生活下半辈子。在感情生活上,王思凡从来都是个独裁者。
多多坐下后解释说:“王老师,因为要见您,我用了一些时间化妆,买衣服。初次见面,我自然想给王老师您留下个好印象。人靠衣裳马靠鞍,我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就迟到了。”
郑丰圆的手机顽强地又响了。郑丰圆按下中止键,把手机设定在震动状态,参加几个人谈话主题外的寒暄。王思凡这时对郑丰圆的兴趣越来越大,看到郑丰圆不断被手机的震动惊得下意识地一抖一抖,便说:“小郑,或许人家找你有急事。你有事你忙去,多多已经来了嘛。”
张怡也说:“圆圆,给他点颜色就是了。当心过犹不及。”
多多问:“是不是他?”
郑丰圆点点头。
多多冷冷地哼一声:“你这么做,不是太便宜他了?他要是再耍花样,咱们又不是找不到办法治他了。去,见他去。”说罢,电闪一般的锐利目光直射郑丰圆。
手机再次震动时,郑丰圆把手机放到耳边说:“好,我再信你一次。我见你。”说罢,跟谁也没打招呼,拎着坤包,径直出去了。
多多变了一张笑脸说:“王老师,你想问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至少有四个案子,我都知道内情,给你王老师说说无妨,可我不会向公安局举报。我还想活着。那些恶棍杀小红和小苹灭口还有个理由,这两个姐妹刚入道,不知深浅,心又大,总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块钱本钱,就想拿捏人家,玩一次就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了。小丽和小会死得可就太冤了。小丽碰到他妈的一个性变态……这个小妹妹中学毕业没有?要是没有,你看……”
张怡笑道:“都大二了。你随便说吧。这点抵抗能力我还有。我对你说的事很有好奇心。”
多多说:“那我就说吧。简单地说:这个小丽受不了,想躲,没躲过去,就叫这个王八蛋大卸了八块。小会遇到的可能是个报复杀人狂。这个人我见过,还听他讲过他妻子偷人的事。他说他老婆是病死的,我看肯定是他害死的。他是个医生嘛。医生想杀个人还不容易?电视上、报纸上常说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能平等吗?达官贵人家死个姑娘,公安局挖地三尺,就是跑断腿也会限期破案的。死几个小姐算什么?这城里边呢,除了这贪官污吏,最赚钱的是小姐,这命最不值钱的也是小姐。小姐的命比民工的命还不值钱。民工死了,冤死了,家里人还敢理直气壮来闹闹,还有王老师你这样的人替他们喊喊冤。前些年,你替那个被公安局的人打死的民工……”
王思凡摆摆手:“我纠正一下,真正打死这个民工的人,是收容所里想挣表现早点出来的另外的民工。”
多多说:“就算是吧。这种事没有公安撑腰,谁敢动手?前两天我在报上看到,有一个武汉的大学生,在广州街上走,因为没带身份证,也是这样叫人打死了。因为死了个大学生,动静闹得挺大的。我南下广州,北上北京,最后落脚在平阳,十三年了,认识的姐妹死了十五个,只有俩最后找到了凶手,还不是专门为她们找到的凶手,是杀她们的人后来又犯了事,顺便招出来的。失踪无信儿的姐妹,少说还有三十个。平等平等,这小姐就不是人吗?”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王思凡把咖啡杯端起来递给多多:“来,喝两口,慢点说。”
多多喝了咖啡,有些羞涩地笑笑:“我的脾气现在好多了,早些年是一点就着,一点亏都不肯吃。为这脾气,我九死一生呀。我这左脸是整过容的,八年前被一个北京的处级干部用水果刀划了个十字。这王八蛋出不起包我的钱,又不让我找别的人,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说到这里,我就让你们看看我过的日子吧。”她解开衣扣,掀起胸罩给王思凡母女看。
白皙的胸脯上有刀痕有烫痕,更让她们母女目瞪口呆的是,多多的左乳头不见了。
多多从容地整好衣服,淡淡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他妈看上去斯文的人,越危险。公款埋单的更黑,烫伤、刀伤,绝大多数都是这些王八蛋干的。左边这个乳头,叫一个挺大的官割去做纪念了,他说放纵一次不容易,我又把他侍候得太舒服了。”
王思凡问:“你怎么不告他呢?”
张怡愤怒地说:“太恶劣了,你不能忍!”
王思凡又问:“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发生的事?”
多多摇摇头说:“王老师,你别问了。你要管了这事,我只有死路一条。看他下手的手法,用手术刀的利索,我就知道他干这种事不是头一回。他的秘书给我敷药时说:到整容院整个乳头不难,奶孩子奶不成了,但还能保持体型健美,你也是老江湖了,知道该怎么做。就这样,秘书还把我强奸两次,然后亲自开车把我送出不知在什么地方的高级别墅。”说到这里,她木木地坐了一会儿,突然间“咯咯咯”地笑一阵子:“说这些干什么?再说就成祥林嫂了。不过,说说也好,说给你听听,再让你看看,印象深些,替我们说话也有劲些。当年我在成都读大专,也不怕你们笑话,才读一年我就怀孕了,是我们体育老师的孩子,我要生下这孩子,说这是爱情的结晶,这一闹,体育老师当了缩头乌龟,学校把我开除了。我爸我妈丢不起这个人,我那个当了芝麻小官的哥提出说家里跟我断绝父女、母女、兄妹关系,写了一个字据,让我按个手印,把我撵出家门了。我做人流才一天呀。从此,我就踏上了江湖不归路。”
张怡开始用手背抹眼泪。
王思凡同情地问:“以后你没回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