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乘最晚一班飞机回东京,辟尘正在吐纳静坐,柔和黄的壁灯下,它一脸平和。我是很爱它的,虽然它又贪婪又麻烦,对我指手画脚,管东管西,还有十分严重的洁癖,让我一天到晚不得安生,但它是世界上最亲近我的——东西。我坐下来,随手拿一本猎物者杂志瞎看,免得响动过大惊扰了它。一页一页翻下来,总部惨淡的景象在脑海里一幕幕过,令我心乱如麻。早上出门时辟尘说我最近有迷灾,果然迷得不善。
想到这里我顾不得打扰辟尘,一跃而起,辟尘立刻睁开眼,它受了惊,本能吸气,这房子突然变得像建在了珠穆朗玛峰上,接近真空。虽然一看到是我,它就放松下来,我还是感觉到内脏瞬间受到的强烈伤害。刚刚还说爱它呢,真是遇人不淑啊!
顾不上算账,我揪住辟尘问它:“你知不知道狄南美在哪里?”
它很警惕:“你找那个狐狸精干啥?”
我真佩服它这么严防死守,生怕我被天下人所害:“不要骂人,我找她有事情。”
辟尘一脸不爽:“她是只狐狸精啊,我哪里骂人?”
不说我还忘记了,狄南美确实是只狐狸精。不过她来我们家都是做人类打扮,而且是非常风尘的人类打扮。据说有一次在中国大陆地区活动,被扫黄的警察揪进了公安局。它本来很配合,人家叫它蹲就蹲,叫它跪就跪,后来折腾一会,还是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大模大样跑了。警察第二天点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密封严守的房间里,怎么少了一个人。
我们在网上找到了狄南美,而且很不好意思,是在一个相亲交友网站上。它把名字大白天下,还配上了玉照,当然是化身为女人之后的照片,一等一的淫娃荡妇。我很担心地问辟尘:“这是不是南美啊?”它说当然是,在这都半年了。我一口气差点没有背过去,直敲它的头:“你怎么一点道德觉悟都没有,上这种地方?难怪你上次上街只顾看美女,撞到电线杆都不知道!”辟尘面无表情地打着键盘和南美联系,冷静地说:“猪哥,那个是你。”
南美是一只很老很老的狐狸了,猎人联盟成立之日起,它就是被追猎的目标,因为它的特长独一无二,乃是预言。这种预言能力不是来自天赋,而是来自它近千年的修行中精研紫微星象,风水命理之类神异学问。当真是读破万卷书,行遍万里路。当中仅仅为了向香港地区一位著名风水师偷师踏穴之学,就潜伏人家家里三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学这个干吗,难道它准备自己死了找个好地方埋,以便保佑子孙光大门楣?还是想留一条后路,将来在纽约地铁摆一桌子,打出一个“狄半仙”的名头换口饭吃?它是一只狐狸啊,是不是在人类世界混太久,忘记了?
刚刚点开南美的联系方式,琢磨着这家伙在不在线呢,耳边就一声巨响,我和辟尘愕然回过头去,看到一阵烟尘以及我那扇精钢外门被从中劈开、颓然倒地的惨状。一个人慢慢走了进来。
是一个高而瘦削的男子,穿纯白色的丝外套,十分干净,神色温和,天然文雅。只有一双眼睛,却是妖异的水晶蓝,毫无感情地看着我们,整个房间里忽然天寒地冻。
他彬彬有礼地微躬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朱先生,初次见面。在下精蓝,来自食鬼族的使者。奉族中指令,前来请您跟我走一趟”。
我本来坐在沙发上,此言一出,立马仰天一跤摔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食鬼?食鬼?
食鬼,传说中的三大邪族之一。请我去走一趟?开玩笑吧?今天愚人节吗?
他毫无开玩笑的闲情逸致,向我走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根银色绳子。
想绑我?我又不是你买的生猪,乖乖躺下给你捆。咬一咬牙,我当机立断突然跃起,用尽全身力量一拳击向精蓝,同时咬破舌尖,以自身精血为饵祭出猎人逃逸术中最高等级的“神魂藏顿诀”。我的拳风令四周一切物体辟易,笔直撞上墙壁,激荡成有形的粉碎。整个世界仿佛猛然昏暗颠倒,充满了我的血污气味,屏蔽一切生命活动的迹象。我拼命叫:“快跑快跑啊!辟尘,抓住这一瞬间,赶快逃出去啊!”。在室内,有我这个必须仰赖空气存活的可怜人类在,它很难发动任何有力量的攻击啊。
精力耗尽,我颓然倒下,拳头软软地以未曾见过的角度垂在我手腕上,如同被顽童废弃的破旧气球。没有痛,因为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精蓝气定神闲地立在我面前,除了衣服上脏了一块,完好无损。而更让我沮丧的是,辟尘这只混蛋半犀人,还是傻乎乎地站在电脑前,张大嘴巴,完全不清楚状况。
我说过,“爱”这个东西,在我生命之中,扮演过于强大的角色。我总是被它支配,所以不能像其他修炼者一样,一心一意地通过猎捕、搏杀,鲜血和恶梦来完善自己。我始终执著于我不应该有的,对万物的多情。
精蓝似乎对我很好奇,尤其是我流出的眼泪。他走过来,粘起一滴这冰凉的液体,伸出舌头尝了尝。他说:“奇怪,是有味道的。”他提醒我,“据说人类中的优秀品种不应该流泪,这是软弱的表现。”我哽咽着破口大骂:“他妈的,我要是优秀品种还用得着站在这里?”我很不忿:“我早跑了!”
他没有幽默感,但手脚利索,把我绑起来,如同一个粽子,一副打包带走的架势。我的恐惧从头到脚蔓延,如一桶冰凉的水倒进后背。辟尘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仍然站在那里。精蓝对它毫无兴趣,提起我,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世界上什么发明最伟大?普通人一定是说电视机;问我呢,我就一定说是自行车。虽然这个答案被无数人唾弃过,最严重的一次师兄扑上来打我。但是自行车是多么伟大的东西,它结合了机械的基本精髓,平衡人类的体能和运动反应,出入于平凡的使用功能与伟大的技巧炫耀之间,简直就是中国人说的“大隐隐于市”!
所以当我露出两只小眼睛,被精蓝倒悬到外面,上了一辆自行车的时候,我简直忘记了自己哭出来的鼻涕眼泪还糊在脸上,想跟他切磋切磋。那是一辆HIT STORM,在自行车竞速界的地位相当于汽车界的法拉利。鲜艳亮黄色,如果后座横坐一个穿超短热裤,双腿修长的辣妹,一定可以洗爆无数路人的眼睛。可惜现在是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粽子,恐怕就不大有吸引力了。不过俗话说人生处处有笑话,精蓝上车的时候一偏腿,我横卧后座,不巧看到了这位一表人才,或者该说一表妖才的仁兄,风衣下居然穿了一条有破洞的四角内裤。他妈的,没有钱可以抢银行啊!为什么这么寒酸?
他仿佛听到我心里喃喃念叨的声音,转头瞪我一眼,刚好看到我脸上露出的笑容。精蓝极度迷惑地问我:“你刚刚哭那么厉害,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现在你又笑,人类的情绪变化那么剧烈而无常理吗?”
这种因为摸不着头脑而问出的问题听起来真是耳熟。放走食金兽的那一次,我的老板梦里纱就是这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一面发脾气把文件丢得到处都是。他那张大脸逼到离我三公分那么远的地方,问了我一个同样的问题。另外他还问:“难道你不知道代价有多大吗?”
代价?我停职,拍档调去守门。最惨的时候衣食无着,要跑到三流制片厂去当替身演员。从十二楼跳下来,当然我是摔不太死的,所以那些十八流动作导演让我跳的楼就越来越高,工资却一分钱不长。但是现在想起来是值得的,那只食金兽如果被捕,所遭受的命运如同饲养来取胆的熊,强迫饱食黄金矿物,而后被剖开腹部,夺取其中自然形成的精纯块状黄金。养好伤口后,又是下一轮的残酷轮回。当时它低首伏地,眼泪掉下,砸在矿脉上丁丁作响。惨不忍睹啊!所以我倒地装死,让它跑掉。委托猎人联盟寻找它的客户大发雷霆,骂得梦里纱狗血淋头。
我怎么回答梦里纱的已经忘记了,肯定没什么豪言壮语,大概就只是像一只落水狗那样垂头丧气,然后猥琐地被扫地出门吧。所以这次我也没有吭气,只是反问一句:“你准备带我上哪啊?”
精蓝穿着那条可笑的破四角短裤奋力骑车,不再理会我。
形象由优雅一转为滑稽,我就几次忘记自己的处境,乐不可支起来。但是三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人迹稀少的郊外,我赫然发现自己脱离地面,迅速向空中上升,一直到达四千米的高度。车头高高跃起,如一艘长得很像自行车的火箭一样破空前进。我忍不住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要摔下去了。”精蓝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大约嫌我啰唆,一拳把我打昏。最后的意识消失前,我记得自己很大声地骂了一句三字经,表示输人不输阵,我还有精神。
头上顶着硕大一个包,我在好莱坞贝佛利山庄附近的树林中醒来。凌晨冥色中,我之所以那么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不是因为我英明神武、明鉴万里,而是因为昏昏沉沉一爬起来,我就看到远处一栋风格堂皇、占地数百英亩的豪宅。那是某好莱坞巨星的居所,若干年前我迷上了该巨星的电影,曾经一度头脑发热,自发跑到这里当狗仔,数次看到那人穿一条短裤在庭院里引吭高歌。老实说唱得不怎么样,但还是不妨碍我拿联盟配备的高清晰接收耳机在一边听了好久,充分过了一下追星的瘾头。
来不及缅怀完我曾经的美好生活,精蓝的脸便出现在我视线里。一阵寒噤打过,我遍身都是鸡皮疙瘩,恐惧重来。虽然理智告诉我他不远万里把我弄到这里来,总不是为了给我找个风水宝地如葬才下手,但是人类愚蠢的担忧令我双腿仍然发软。
“不要颤抖,我不会杀你的。虽然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搜遍137个国家20,000多个姓朱的人,一定要完好无损地找到你。”
精蓝提起我慢慢向那栋大房子走去,我用一种相当困难的方式仰头看他,形如一只马上要上炉子的烤鸭。“137个国家?20,000多个姓朱的人?找我?”我干号起来:“你一定找错人啦!找错人啦,我冤枉啊!”不过在它的拳头下来之前,我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想起辟尘说的一句话:“猪哥,你的个性一言以蔽之,乃是犯贱。”
辟尘的名字在我心里引发一阵哀伤,精蓝仿佛有所觉,立刻垂头看我,那双令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眼睛里露出探询的神色。真奇怪,打从第一个照面至今,每次我的情绪有稍大程度的波动,他便有感应般随即注意我。说他善解人意,实在糟蹋成语,大概是读心术之类的禀赋,他又不像知道我真的在想什么。我叹了口气,龙配龙,凤配凤,老鼠配耗子会打洞,即所谓自然之选,天经地义,看看这个世界乱搞一气,生出了什么怪东西!
胡思乱想间他施施然走近了我偶像的住所,并且——走了进去。这可真稀奇,莫非是这位明星朋友退休后穷极无聊,找了他来当保镖,而后巧立名目胡闹,比如说在所有姓朱的人里找一个最胸无大志的,然后我就大热中奖?不过马上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走是走了进去,却没有进屋子,而是从大门后转右,紧接着我胸口一闷,恍惚想到我们跨入了一个异次元空间门。不适感闭住心口,唉,光行在就好了。
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在我的耳边:“朱先生,你真的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当应该为自己生命担忧的时候,你却先想起他人。”
我惊跳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被松开了,精蓝退后,站到了远远的地方。环顾四周,我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大厅里,像欧洲教堂一样高而狭窄的屋顶,纵深数十米的面积,墙壁和地板都是漆黑的,只有四个角落里由人头虫身的萤婴聚合而成的灯球荧荧生光,映出排列在大厅两头的森然雕像。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应该是半人半兽的神物,目龇牙咧,诡异地远望我。在那些雕像的中间,站着一个男人。
长得和精蓝很像,但是他老很多,鬓角有星星白发。眼睛,眼睛是正常的灰黑色,皮肤虽然还是很好,却不可避免的有人类的软弱皱纹。他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时候很英俊却开始老去的普通男人。
但是他对精蓝说:“你先出去。”后者恭敬地屈身,答道:“是,父亲。”
父亲?我忍不住去掏掏自己的耳朵——我别是被空间波动搞坏了听觉吧?
他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朱先生,你好吗?”
我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慢慢站起来,向他苦笑:“你抓我干什么?”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从来不直接回答问题,还要抛回一个给我。
“你是猎人中的佼佼者,一定知道,有三大邪族,是猎人无法抗衡的。”
我点头。不错,我知道。食鬼,破魂,吸血。其中吸血鬼出入人类世界几千年,以之为食物供应的主要源头,甚至直接切入人类社会的管理,由此引发旷日持久的对抗。人类中更涌现出无数以消灭吸血鬼为目的的战斗天才,不过伤亡惨重之余,向来成绩不著。吸血鬼势力坐大,一向是猎人联盟密切注意的对象。
食鬼者的特征记载只有他们那对特别冰冷而呈现奇特颜色的眼睛,其他的一无所知。破魂更不用说,什么资料都没有。一度我怀疑和“七龙珠”是一个级别的东西,不过是拿来刺激我们保持活跃的想象力。
所以我加了一句:“是不是真的有啊?”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