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府星子县(今江西星子,在庐山之南)。
车马喧嚣的大街上,突然惊惶地跑过来几个人,边跑边叫:“救命呀,救命呀!”随后,更多的人向这边跑来,每个人都是一副急于逃命的模样,就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们一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咦,那是什么?
五六丈的身长,黑底褐纹的身体粗得像水缸,两只眼睛就像两盏灯笼,天呀!那竟是一条巨大的蟒蛇,正悠悠哉地向这边游来。
这种巨蟒就算在深林中也是罕见的,现在竟公然逛到了大街上,还真是不可思议。更奇怪的是,巨蟒身上还绑着一个长条形状的木箱,做工考究而精致,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一名个子矮小的男人被巨蟒吓傻了,竟然忘了逃跑,直到巨蟒游近,他才醒过神来,惊恐地大叫一声,顺手就把旁边同样吓呆的小女孩揪了过来,递给巨蟒:“别……别吃我……吃她……”
小女孩手中的篮子脱手掉到地上,里面的梨滚了一地,但她已顾不得这些,无限恐惧地瞪着近在咫尺的巨蟒,抖抖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巨蟒更加靠近小女孩,腥红的舌信吞吐着,喷到了小女孩的脸上,小女孩失声惨叫……
骤然之间,几点剑光破空而至,阻止了巨蟒的动作,就像是坠落了几片枫叶,带着恬淡的秋意,惹人相思,却能让巨蟒断肠……
几乎在同时,另一道剑光也从巨蟒身上的木箱中亮起,它起于大地,却像来自于九天,倾泻了艳阳的光芒,灿然流动,一转千里。
两剑相交,然后各自飞退,现出两个人的身影。
从木箱中飞起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黑黑的眉毛高高挑着,晶亮的眼睛显得神采飞扬,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活力与朝气。
后来的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个子很高,清清亮亮的眼睛,唇边的笑容柔和得醉人。他的衣袖还在飘展,仿佛是驭风而来,也会随时驭风而去。
巨蟒似乎知道厉害,迅速游退到少年身后,虎视眈眈望着一脸温文的年轻人。
少年长剑一斜,一脸的气恼:“简直太可恶了,连睡个觉都不得安静,少爷最近心情非常不好,你还用手里的破玩意吓我一跳,实在太太可恶了!”原来他竟是躺在巨蟒身上的木箱中睡觉。
年轻人收剑回鞘,温雅的笑容中满是歉意:“打扰了,我只是不忍见巨蟒伤人,才出手阻止,没想到惊扰了你的好梦,倒真是我的不对了。”
少年好奇地看向四周:“这附近有巨蟒伤人吗?在哪里?”
年轻人微笑:“就在你的身后。”
少年诧异地转回头,却对上身后巨蟒茫然无辜的眼神,这才发现街上的人都离自己远远的。他马上就明白了,怒冲冲地走向巨蟒,毫不客气地一脚踢了过去:“你这个混蛋,不在树林里老实待着,跑到大街上做什么?”
巨蟒吓得盘缩成一团,好委屈地看着少年,人家看你最近很郁闷,想带你散散心嘛!
少年毫不动容:“少来这一套,幸好那人手里的‘破玩意’气势惊人,把我弄醒了,否则这些人不是被你吓死了。”他口口声声地称年轻人的剑为“破玩意”,好像忘了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把“破玩意”!
巨蟒被少年骂得越缩越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希望博取同情。
众人希奇地看着乖巧听训的巨蟒,并不似想象中的凶恶,又逐渐地围了上来。
年轻人却转向了已经放开小女孩的中年男人,神色严厉起来:“你一个大男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却拿一个女孩子做挡箭牌,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一向温和的他固然在生气的时候,也不愿出口骂人。
少年却没他的修养了,一听这话,刚刚熄灭的怒火腾地又冒了起来,一把抓住那个中年男人:“什么,还有这种事?你这个大混帐再加大混球,你丢不丢人呀?”
中年人心惊胆寒地看着他:“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少年眼睛一转,突然拉过怯怯的小女孩:“你听着,你先给她磕三个头,然后呢……”指着地上的梨,“都是你害得这些可怜的梨满地滚,所以,你也要给每个梨也磕一个头,以表示你的衷心悔过。”说完,就把地上的梨又拣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摆在卖菜的柜台上,然后拍了拍手,“你可以开始了!”
逐渐聚拢的人群一阵哄笑,准备看中年人怎么给梨磕头?
中年人脸色阵青阵白,他怎么甘心给几个烂梨磕头呢?可是拼命吧!他又没那个胆量!
“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鲁决可是天星院的人,你若识相,就少招惹我,否则,让你后悔莫及。”
众人一听天星院三字不由退后,一些怕事的人已偷偷地溜走了。留下的几人中竟有岳浅影与瀑布下的年轻人。年轻人叫骆星,虽然岳浅影并未示意,骆星仍是主动护送她到达星子县,也就是南天镖局分局的所在地。奇怪的是,一路上骆星异常的沉默,一种微妙而怪异的气氛纠缠在两人之间。
“天星院?”少年勃然大怒,一个巴掌甩了过去,打得鲁决滚在地上,“混蛋东西,敢拿天星院来吓我,既然这样,我更不能容你了!”抬起腿,准备再重重地踹上几脚……
巨蟒晃动身体,嘲弄地看着鲁决,小子,你死定了!
旁观人看得心惊胆战,走得更快。谁不知道,天星院虽是黑道势力,但势雄力厚,财压江南,隐隐已有主盟黑道的趋势。尤其在江西、浙江、湖广三省,更是权势熏天,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招惹。江湖中流传一句话:“天星耀海日,舞枫在人间。”其中的“天星”就是指衡州天星院,而舞枫指的则是荆州舞枫山庄。天星院主洛战衣是江浙三省的黑道盟主,而舞枫山庄的庄主朱潜却是白道公认的领袖人物,这两人一黑一白对峙江南,却是谁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
“小飞,算了吧!”一个清淡好听的声音却在这时候响起。
少年动作一顿,这声音……
他猛地一旋身,却对上一双明澈暖亮的眼睛——真的是他!
少年满心的气怒登时烟消云散了,兴奋地冲到骆星身前,却又好委屈地说:“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吗?”
骆星嘴边含笑:“所以,你就带着万东山的巨蟒逛街吗?”
“我……找不到你,好无聊!才把万东山的巨蟒偷了来陪我……”
骆星气笑不得:“限你在一天之内,把巨蟒送回去!”
巨蟒一听,连忙抗议地扭动身体,依依不舍地看着少年。
少年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你在,我才没时间理它呢!”
巨蟒再一次缩成一团,满含哀怨地看着“始乱终弃”的少年。
少年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塞给小女孩:“小妹妹,这是赔你的梨钱。”
小女孩感激地向他鞠了个躬:“大哥哥,豆豆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恩德!”
岳浅影却走向了年轻人:“朱大哥!”原来年轻人竟是舞枫山庄的庄主朱潜,也是岳浅影的未婚夫。
朱潜看到岳浅影,目光中有一丝意外,也有一丝安慰:“浅影,你也来了?
岳浅影有些紧张地问:“听说镖货遇劫了,我爹呢?他怎么样?”
朱潜宽慰地拍拍她的肩:“别急,你爹没事!”
岳浅影放松地呼了一口气:“你提前告别,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无意中才想到爹这次保镖到四川嘉定(今四川乐山市),必须路过江西湖广的地面,才知道你为什么会急着追赶我爹?我越想越不放心,也一路快马追来,半路上就听到了南天镖货遇劫的消息。”
朱潜轻轻点头:“幸好我到得还不算晚!”在此之前,朱潜一直在南天镖局作客,因为担心岳南天此行安危,才提前离开南天镖局。他赶到的时候,正遇到石家三才子劫镖,便出手惊退了他们。
岳浅影轻轻咬牙:“是不是天星院?”
朱潜摇头:“不能肯定,但可以想见的是,石家三兄弟生于富豪之家,平素一掷千金,尤其是石湘,誉满天下,多少高官富商想以高价购买其画而不得。像他们这种人,决不会为了区区镖货而犯险?”
岳浅影恨声说:“一定是他……”目光转向鲁决,心里一动,又看向朱潜,朱潜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然后,朱潜的目光转向了骆星……
两人眼神相碰,竟如海天相映,之间掀起了多少风云动荡。
南天分局的周围还算安静,小飞给巨蟒摆了个姿势,命令它待在门前当石雕。满心哀怨的巨蟒决定拯救自己,趁众人都进去的时候,偷偷溜走,找主人万东山去了。
岳浅影五人走进镖局的时候,正赶上局主岳南天在客厅与众人商量事情,彼此介绍寒喧之后,他们自然也参与进来。
首先发言的是朱潜的亲信林凄:“照情形来看,天星院确实大有可疑,我这样说,有三点理由:
一、江湖中谁都知道,湖广(现湖南湖北省)、江西、浙江三省是天星院的地界,九江府属于江西,若无天星之主的允许或是主使,江西黑道又有谁敢擅自劫镖?
二、蜀中石家三才子是何等人物,区区镖货如何会放在他们眼里?可见,劫镖人的目的绝非是区区只值千两的镖货。镖货既然不可能成为目标,劫镖人为什么要劫镖呢?如果答案是天星之主洛战衣,那就有可能了。我想理由就不用我来解释了!
另外,江湖中能够指使蜀中三子的人绝超不过十人,但天星之主绝对是其中之一。”
客厅里一片沉寂,过了一会儿,岳南天才抬起头来,他狭长的脸,看上去一派斯文的样子:“不错!洛战衣一定是因为向浅影求婚被拒,以他那种霸道残忍的心性又怎能忍受被拒婚的耻辱,所以他就派人劫镖,蓄意报复。”
看上去极为壮硕的副局主秦东海站起:“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就不信洛战衣真的就能独霸了江浙三省!”
朱潜微笑,示意秦东海坐下:“秦局主莫要心急!劫镖一事我们并没有确凿证据来证实是洛战衣指使,以上毕竟只是推测。况且对洛战衣其人,我们也只是听江湖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妄下判断也失于武断。若能确定劫镖一事真是洛战衣所指使,我舞枫山庄自然会向他求个说法,但在此之前,还是不动声色的好。”
岳南天点了点头,他并不想与天星院为敌,虽有武林三大势力的舞枫山庄相助,可舞枫山庄若与天星院火拼起来,非但胜败难说,势必牵扯出与两大势力相关的更多帮派。他并不想因一己之事连累旁人,更不想快成为自己女婿的朱潜有任何闪失。
想到这,岳南天又不由苦笑,若非天星之主洛战衣突然派人向浅影求婚,自己也不会在情急之下让浅影与朱潜火速订婚,婉拒了洛战衣的求亲。他怎么能将女儿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黑道枭寇?岳南天也早就料到,洛战衣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否则他也不会亲自保这趟并不很重要的镖货去嘉定,无非就是怕洛战衣寻衅!而且舍水路而走旱路,也是为了避开天星院的耳目。长江中下游一带的水上生意十有八九属于天星北院,只要一入江,就绝避不开天星院的眼线。岳南天想不到的是,改走旱路的隐蔽小道仍然难逃对方的掌握,竟然刚进江西就出事了。
小飞悠闲自在地咬了一口苹果,才面带讥讽地低声笑:“说了半天都是废话,谁能确定劫镖的事就是天星院所主使?”
秦东海离他很近,所以听到了他的话,便大声道:“我们手里既有了天星院的人,一问他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朱潜把鲁决也带进了南天镖局。
于是,众人又把目光聚在了鲁决身上,早已心惊肉跳的鲁决色厉内荏地说:“你们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你们聪明的话,最好放了我。否则我家星主知道你们敢和天星院做对,他要发起怒来,别说南天镖局,就是舞枫山庄也要被夷为平地。我家星主的脾气你们也应该听说了,只要他动动手指,保管这里鸡犬不留,血流成河!”
秦东海怒道:“好大口气,我就不信洛战衣能把我怎么样?”
鲁决心虚地退后一步,但又赶忙挺起胸膛:“秦东海,你别以为自己有点名气,就能和我家星主一争长短了!告诉你,我家星主的武功那是天下第一,你们不但没见过,连听都不一定听说过!”
朱潜哦了一声:“倒要请教,他练的什么功夫?”
鲁决眼睛一转,语气愈加得神秘恐怖:“我就告诉你!我家星主练了一门叫《吸血大法》的神功,这门功夫需要每天吸食练武人的鲜血,尤其是像你们这种武功高的人的鲜血最好。所以你们最好放了我,我家星主最器重我,若让他知道你们这样对待我,难保他不会来把你们的血都吸光,把你们变成一具具干尸。”
岳浅影惊得瞪大了眼,岳南天一拍桌子:“好歹毒的武功!好一个残忍暴虐的洛战衣!”
小飞浓眉一挑,一直没说话的骆星却走近了鲁决,他脸上带着一丝很古怪的笑容:“你刚才把洛战衣形容得那么可怕,那么我能不能问一句,你所说的是不是你亲眼所见?”
鲁决毫不犹豫地说:“那当然了!我一直跟在星主身边,可是他最信任的人。”
骆星点点头:“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洛战衣到底什么样子,日后见到他我也好避开些,免得惹祸上身!”
鲁决来了劲儿,口沫横飞地说:“我就告诉你!我家星主身高九尺,腰粗膀阔,双目若铜铃,说话如敲钟,他大喝一声能让房屋倒塌,河水倒流!别说和他动手,就是看他一眼也能吓得你屁滚尿流!”
小飞忍不住“噗哧”一声笑,赶紧又闭上了嘴。
骆星沉默了下:“你刚才说洛战衣练什么《吸血大法》……”不等他说完,鲁决已经接口,“是真的,那一次我亲眼看见我家星主把一个对他不恭敬的人的脖子扭断……”他双手做了一个拧人脖子的手势,“然后就离着一尺远用嘴这么一吸,就见一股鲜血从死人脖子里喷了出来,而且一直被吸进我家星主的嘴里。星主就那样吸呀吸,越吸越红光满面,而那死人却越来越瘪,最后成了一具干尸,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岳浅影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其他人也是听得面现惊悸,心里发冷。
骆星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再问你,南天镖局的镖货是不是你天星院所劫?”
鲁决终于犹豫了下:“谁让岳南天不识实务,我家星主看中他女儿,是他的荣幸,他却拒绝了,我家星主劫镖也是理所当然……”
“好个凶狠暴虐的洛战衣!”岳南天横眉大喝,“就算与他同归于尽,我也不会让自己女儿嫁给那样一个魔头!”
岳浅影低下了头,口气却非常坚定:“爹,你放心,到了必要时候,浅影知道该怎么做?”
骆星忍不住面现悲哀,无力地摇了摇头,眼神怪异地盯住鲁决:“想不到你这么了解洛战衣,这么了解你的主子!好一个《吸血大法》!好一个理所当然!”
小飞心里一痛,突然扑了上去,对着鲁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你这个混蛋,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朱潜一直观察着小飞和骆星的一举一动:“你又怎么知道他在胡说八道呢?”
鲁决大呼冤枉:“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这次来星子县,就是奉命来刺探南天镖局的动向……”他猛地闭上嘴巴,惊慌地看着众人,因为他竟无意中泄露的自己的任务,这是院规决不允许的。
骆星的脸色终于变了,阻止了小飞:“你是来奉命刺探南天镖局的动向?”
秦东海大叫一声:“果然不假!一定是天星院干的好事!”
朱潜沉思有顷,突然向着岳南天一拱手:“伯父,天星院向来无孔不入,洛战衣若真想对付我们,恐怕不会放过位于应天府的南天总局。您还是调遣高手回返应天府以备强敌,这趟镖就由小侄代押如何?”南天镖局的总局设在应天府,这趟镖也是由那里启程。
岳浅影似也下了决定:“爹,此事全由浅影而起,浅影也要去!”
秦东海也上前道:“局主,秦东海请命,我要与朱公子同去嘉定。”
岳南天衡量再三,终于点了点头,此时此刻,怕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毕竟保镖的事务秦东海比朱公子要了解,他去也好有个照应。至于浅影,岳南天苦笑,把浅影留在朱潜身边或许比跟着自己更加安全。
朱潜微笑着看向岳浅影,岳浅影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不自然地垂下头去,低头之际,却偷瞥了一眼骆星。
骆星眼里似乎只有鲁决一人:“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认识我?”
鲁决痛苦得呻吟:“谁认识……你这种……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
骆星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就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等暴烈,那等狂放,竟笑得厅外云散风起,似连天空都变了颜色,但那笑容中又隐隐透着多少嘲讽与悲凉?
众人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犯了什么毛病?鲁决更是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却又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骆星渐渐停住笑声,喃喃低语:“好!说得真好!看来,洛战衣果真是人人得而诛之!”他突然大声喝道:“小飞,我们走!”
说罢,竟再也不理会众人,转身而去。
众人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只有朱潜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是突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