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金陵地段,流传着一首简短却脍炙人口的童谣:
琼花美,金陵富,一东一西通天路。
琼花城里品秋月,金陵城府听歌赋。
说的是,在整个金陵中,有两个地方最为繁华热闹,一是西边的琼花城,二则是琼花城东边的金陵城府。
由于地处中心地段,金陵城府与琼花城比之,更为喧哗,大街上人来人往,瑶馆酒肆,花红酒绿,歌舞升平。
就说那位于城中主道上的倚仙阁,此时正是宾客满座。
因为今日,倚仙阁有重要人物要登场,那些客人们为了不错过这个重要人物,一早便在这里定下了座位,苦苦等候。
门前先后来了几波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却悉数被人笑着拒在门外,而后悻悻地离开。
倚仙阁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到底也就是妓院,只是这里有个规矩,那便是,客未满时,谁都可以进,只要你出得起钱,一旦客满,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出多少钱,都只能门外候着。若是有人想要坏了这里的规矩,便会自食其果。 比如说,正在门前闹事的这位——
“你这老女人,最好快快让开,惹了我不高兴,爷我打断你的腿!”说话的男子锦衣玉带,头顶华冠,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身后的一众随从个个神情高傲,面露凶相。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人,一身蓝色锦缎裁做的裙衫,盘了个盘旋向上的发髻,发间除却那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头饰,再无其他配饰,面容虽算不上是那般美丽,却肌如凝雪,眉眼如黛,狭长细眉高高挑起,甚显妖娆风韵。
听了那男子的话,她却只是冷冷一笑,毫无惧意。
“这位公子莫是不知道我倚仙阁的规矩?”她冷冷地开口,眼神傲然,根本不把男子当回事。
“知道又是如何?爷我高兴来就来,你这妓院开了不就是给男人来享乐的么?”
“我只怕你进得去,却坐不祝想我倚仙阁在此已有数十年,从我阁中出去的姑娘没有不得善终的,你可知为何?”说到此时,她已经直呼男子为“你”,“那是因为,倚仙阁的姑娘个个都是才貌双绝,有真才实学的角儿,进得了她们闺房的男子自然也是才华横溢,仪表不凡的逸群之才。且不说今日座已满,即使我破例让你进去了,只怕你也会汗颜退回的。”
“你这娘么!是瞧不起我么?”男子听出了女子对他的嘲讽,不禁大怒。
“不是瞧不起,而是根本就不想瞧你。送客!”蓝衣女子说完,一挥衣袖,转身入房。
男子哪受得了这等侮辱,当即破口大骂,边骂边挥手让随从们拥护着他,一起涌向门里。
四名素衣男子眨眼间出现在门口,一字排开,正好将倚仙阁的正门死死拦住,一挥手中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闹事之人身上,将他们抽出一丈远。剩下的人突然止步,抬头看着那四名男子,见他们身形修长瘦弱,并非彪形大汉,便又一波涌上,结果仍然是被抽得倒在地上。
那四人倒也规矩,一鞭挥出,只要那些人退到了倚仙阁门前的台阶后面,他们就不再出手,只是肃面站立。
“倚仙阁在这偌大的金陵城里扎根数十年,比你的年纪都大,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你当真以为只是三尺神灵的庇佑吗?”那蓝衣女子回头看着他们,眼神犀利如锋,语气冷硬。
男子颇有不服,却又不敢上前,无奈踌躇之际,一小厮从远处一路小跑而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男子脸色顿然一变,讪讪地看了女子一眼,转身就走。
四名男子见他们离开,便也朝着女子行了礼,闪身消失在门口。
不远处,有响亮的掌声响起。
“莫娘真是好气派!”有男子的声音传来,带了些顽劣。
闻言,莫娘抬头笑盈盈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唉,这个挥金如土、目中无人的家伙又来了,瞧他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的样子,只怕今天不把倚仙阁搅上一番是不会离开的。
来人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着了一身黄色长衫,上用金丝锦绣云纹,袖口衣襟变口亦皆是金线镶边,甚显奢华贵气。剑眉星目,英挺俊朗,目光戏谑之中带着一丝凌厉的精光。
他身后跟了一个随从模样的黑衣少年,可扫向他的眼神却并不十分尊敬和善。
“苏公子今日怎有闲情到此?”莫娘略去无奈之色,迎上问道。
“听说莫娘这里有好东西要出手,我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就赶来了。”苏公子嘴角微扬,笑意盎然,走至莫娘身侧,贴在莫娘身边耳语:“莫娘今日真是美若天仙。”
“贫嘴!”莫娘浅笑着,不着痕迹地躲开,挪身让他进屋,丝毫没有拦住他的意思,即使此时座已满。
黑衣少年瞧着二人亲热的模样,脸色大为不悦,冷不防地一记白眼落在苏公子脸上,那苏公子只是回了一抹挑衅又高傲的冷笑。
“姜儿,带苏公子上楼。”莫娘回身低声对身边的丫头吩咐道,立刻有一名身着烟绿色罗裙的女子应声走出,朝着苏公子甜甜一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苏公子这边请。”
“啧啧!想不到我才一些时日没来,倚仙阁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就连这伺候人的丫头都生得如此貌美。”苏公子一边啧啧称赞着,一边面带桃花地看向引路的姜儿。
“奴婢只是个丫头,哪能算得上什么美?苏公子太抬举奴婢了。”姜儿低眉浅笑,脸上闪过一丝羞涩。
“哈哈……我说美就是美,不是国色天香,亦不是倾国倾城,而是如清风送爽、明月邀影的恬静与秀气,姜儿姑娘你说是不是?”
“既是公子这么说,奴婢便受了。”姜儿听他如是说,也就不再与他相争,一笑应下。
说话间已将他引至二楼的雅座。那里正对着楼下的大厅,坐在那里,即可将楼下的一众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二楼一共有四方雅座,分落四面,朝着倚仙阁正门的那方雅座门帘上附着上书“星纪”的门牌,苏公子二人在姜儿的引领下入座其中,随后便见有侍女端进几个托盘。
“陈年女儿红,单笼金酥,杏仁佛手,蜜饯海棠,苏公子请慢用,奴婢门外候着,公子若有何事,可随时传唤奴婢。”说罢对着苏公子腼腆一笑,挑帘走出雅座。
苏公子暗暗心惊了一番,这些都是他往日来必点的吃点,却不料莫娘竟悉数记着。
也直到她离开,苏公子身旁的黑衣少年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微一扬手,袖中短刀即出,削向苏公子。
似是早已料得他会有此举动,苏公子并不慌张,双手撑着座位,借力腾空而起,躲过黑衣少年的短刀,在空中翻了一圈,再落下时,右脚迅速扫过黑衣少年的面上,寒光一闪,一枚匕首自鞋底伸出,好在那少年躲得快,没被刺中,只是被削下一笑缕头发。
“喂!苏无赖!”黑衣少年见苏公子削下了他的头发,不禁勃然大怒,低喝了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朝苏公子砸去。
“哎——这不行!”苏公子一见他拿起酒壶,顿时一惊,闪身上前,掌如鹰爪,带着一股急烈的劲道,直插黑衣少年的面前,硬是在他将酒壶摔碎之前,抢回了酒壶,再一个华丽的低身回转,等黑衣少年反应过来时,苏公子人已经抱着酒壶回到座位上。
“这么好的酒怎能糟蹋了?”苏公子说着打开酒壶的盖子,雅座内顿时酒香满溢。“愿赌服输!输的那个给赢的人当三天的下人使唤,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那是你耍赖的!”黑衣少年怒目相向,似乎并不服气。
“你也没说不给耍赖啊,要不你也耍耍看?嗯?”苏公子挑眉看着黑衣少年,见他脸色愈渐铁青,苏公子一脸无辜纯良的笑容逐渐变得妖娆和放肆,只是为了不惊扰门外的姜儿和其他的客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并在黑衣少年发作之前,收敛了笑容。
“好了……等见了公子,你向他告我一状就是了。”
黑衣少年见他收势,也就不再纠缠,只是面色依旧冷着,似是不愿与苏公子和好。
环顾四周,雅座还算宽敞,软榻桌椅一应俱全,壁上挂着几幅书画题字,能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虽算不上十分,却也写得很是用心,端正娟秀,灵气十足。左边的那一幅《初晴踏雪图》更是从小处着笔,由梅影下的点点光斑渐渐淡开,带出那株傲雪寒梅,继而引出整幅踏雪图,初阳照耀,微光闪闪,意境飘渺悠远,清新明快,不禁让人觉得那画中的踏雪人没有寒冷之意,只觉暖暖阳光。
“咦?”黑衣少年看了看门帘上的“星纪”二字,扭头疑惑地看着苏公子,“星纪是什么?”
“十二星次里代表冬季的星次。”苏公子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挑开垂帘的一角,指了指其他的三方雅座,只见其他三方雅座的门帘上亦是各有一枚门牌。
“降娄,鹑首,寿星,星纪——”苏公子按照东南西北的方位顺序,一一数过来,“分别代表各个季节。我们现在待的这个是星纪,在北,表冬季,是以墙上才会挂有《初晴踏雪图》。”
“那其他三方呢?”少年听得入神,木木地问道。
“降娄在东,表春季,内附《十里杜鹃开》;鹑首在南,表夏季,内附《出水芙蓉图》;寿星在西,表秋季,内附《雨打海棠落》。”说罢回头去看黑衣少年,炫耀万分。
少年这才回悟他是在自我卖弄,便回了他一记白眼,再扫楼下大厅时,正好看到莫娘从人群边上掠过,进了内堂。
“她是何人?”是老鸨么?他倒还真没见过这么年轻又貌美的老鸨,说她是这阁中的姑娘,怕是也不会有人有异议的。
“此间管事,大家都叫她莫娘。”苏公子看出了少年的疑惑,便解释道。
“那这里的老板是谁?”少年又是随口一问。
这一问倒将苏公子给问住了,他凝眉思索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少年抖了抖隽秀的眉,斜视着苏公子,揶揄他道:“怎么?还有你苏公子不知道的事?你不是这倚仙阁的常客么?”
之前他还在想公子赏他的那么多银两都哪里去了,却不想竟全数被他用在了女人身上。也亏得公子根本不在乎,更不会跟他去计较这么多,不然定有他好受的。
瞧着倚仙阁这排场,这气势,满屋脂红眉黛,暗香袭人,竟是没有意思庸脂俗粉之味,香气淡雅清韵,纵观四周,其中女子虽是装扮妖娆妩媚,倒也个个姿色斐然。
一眼望去,座中皆是华服玉冠的有钱有势之辈,想必能在这倚仙阁中有一席地位之人,自是往其中填了不少的银子。
想到此,少年斜眼瞪了苏公子一眼,想他如此整日地吞剥自己人的财产,却用作养女人之用。若不是他有点能耐,每次都能完成公子交待的任务,只怕此时早已性命不保。
苏公子虽然听出他话中有冷嘲热讽之意,却并不在意,眼角溢出一丝淡若清风的笑意。
“你大可不必如此嘲讽我,没听到莫娘说么?这倚仙阁比你我的年纪都要大,我又如何能探清它所有的一切?”
一回头,正好看到少年正悠哉地坐在与他并列的座位上,便上前拉了他一把,说道:“起来!你何时见过随从与主子平起平坐的?”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少年低斥一声,眼眸一怒,挥掌就要劈下,正巧姜儿在门外适时出声:“苏公子,姜儿有事打扰。”
少年立刻规矩地立在苏公子身侧,虽瞧他不顺眼,但眼下也只能顾着大局,不能坏了任务。
“姜儿姑娘有事便进来说吧。”苏公子说着朝着少年眨了眨眼,如此一来,他便得一直站着了。
姜儿进了雅座,朝着苏公子微微行了行礼,轻轻撩起遮在面前的厚重垂帘,用金钩挂起,此帘一起,还垂了一层淡色薄纱,由于雅座内灯光比大厅中暗了一些,扫眼望去,四下皆明,然从外侧却看不清雅座内的行动。
“赏花大会就快开始了,公子可还有何吩咐?”
“赏花大会?所赏何花?”时已入冬,倚仙阁内,何花可赏?
姜儿丹眸一转,笑意盈盈,朗声道:“花魁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