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清风无语。
若送箴言,
只在梦里
韦忠又做恶梦了。每当月满之夜,他总会被相似的梦魇缠绕。梦中的他总是依稀又回到了冷家,来到了冷月秋的高楼闺阁。依然是那木灰色的小门,蒙胧中轻轻的推开,那木门吱呀做响。他看见了月秋的床榻、看见了月秋床边竖立的铜镜、看见了镜前桌台上放着月秋最爱的玉簪子。一阵微风吹来,他抬起了头,闺阁窗户大开,冷月秋正穿着她平时最爱的紫色笼裙,梳着反绾发髻依坐在窗户栏子上,睡眼惺松一般的遥望着月亮。
她一只手拎着一小壶女儿红,另一只手抚拨着额前的青丝。或许是喝多了,那提拎着的小壶儿胳膊无力的顺着窗栏垂挂下来,手上的壶酒像是被风吹送一般不停的摇曳。这梦中的美人儿,眯着那双让韦忠心动的秀眼,嘴里还哼着燕歌: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
梦中面上指痕新。
罗带同心自绾,被狲儿踏破裙。
蝉鬓朱帘乱,金钗旧股分。
红妆垂泪哭郎君。
妾似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韦忠看呆了,立在她的身边,轻叫道:“月秋!月秋!”
冷月秋突然转过脸来,让韦忠看清了她那迷离的双眼和那醉红的两腮,她这般身影让韦忠更觉得她看上去像是从月宫飘来的仙女。
“你心里可真的有我?”
那美人儿坐在窗户栏上,轻轻的问。韦忠被她这一问,打了个冷颤,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一时答不上话。
“你心里可真的有我?”冷月秋又问了一遍。
“月秋,我……。”
韦忠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看到那女人一个翻身从窗户栏子上掉了下去。
“不要啊!月秋!”
韦忠大叫一声,冲了过去,却只见楼下冷月秋的横尸和一大滩鲜红的血液。那惨白小脸上瞪大的双眼,把韦忠一下子从梦中震醒。他吓的满头大汗,呆坐在床上。
“你怎么了?”身边被他惊醒的韦夫人忙从他身后环抱着他问:“我的大英雄,你怎么了?”韦忠突然感到心乱如麻,拨开她的双手轻声说:“你先睡吧!我去方便一下!”
这又成了一个让他不眠的夜晚,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跟自己妻子圆谎说去方便一下,而后一个人在府内的后花园中踱步,望月长叹。
他想起当年他带着韦夫人回乡,冷月秋惊异的不能再惊的表情;想起之后的一个雨夜,冷月秋竟然一个人偷偷跑到他家大门前,拼命的敲打着他家的大门,结果开门的却是他的夫人,冷月秋一时语噎。
“他是我的夫君,姑娘下这么大的雨,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当这一句话从韦夫人的口里脱出之时,月秋那惊愕及无比痛苦的表情。
然而更让他不安的是,回乡的第四天,他一个人去镇上一家酒馆吃饭。酒馆里小跑堂上来给他斟酒,周围乡亲都过来给他道喜,他一高兴请了两个同乡共同畅饮。那一晚他喝高了,醉的回不了家,跑堂的李四忙送他回去。
“李四……你小子……看看我……现在混的是啥样?那叫一个快活!”
他开始胡言乱语:“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像我这样的一表人材……那绝对是做大大大……事的人,我怎么能给冷员外……冷员外劈柴伙呢?你说是不是?”
李四边扶着他边走边说:“韦主事!你喝多了!你真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你说……。我这样子的人物……就算娶个公主也不算过份吧-…。现在就是一个大将军的女儿……。也算是说的过去-…过去,你不知道吧……。有多少女人等着要和我好……和我好……我偏不和她们好。昨儿个……昨儿个,冷员外的大小姐月秋……冷月秋。她还跑到我家门外,在那里死命的敲门……。敲门,敲的我都烦死了。还是我夫人心疼我,出去就是给她一顿教训,你说……。这做女儿家的,那有拼命往男人身上扑的?你说说……对吧-…我告诉你。”
他现在能回忆的就这么多了,他知道自己后来一定伏在那多嘴的李四耳边胡言乱语了很多。现在他想起来,真不知道要吃多少后悔药。老人常说卑者言狂,现在他为官这么多年,终是深体会这句话的道理。可是月秋不在了,他突然感到那心中隐隐的痛苦。
“如果月秋还活着,那该多好!”
他现在面对自己的夫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面感。
韦忠因这一连几日没睡好觉,所以决定出去走走,顺道到邻镇去看望朋友。计划至此,便叫上了一个家丁跟他一起去。
去邻镇要淌过清水河。因河宽,河上没有桥。一直以来,去邻镇都有船家划带他们过去,顺便收点小钱。那日韦忠叫自家小厮去叫船家,不一会儿便叫来了一个看上去颇上了年纪的汉子。那汉子乐呵呵的招呼着他们上船。
“这位是新来的船家任大伯。”小厮跟韦忠介绍说,韦忠点了点头,一脚跨过了船沿。
河面微波粼粼,轻风抚面,很是惬意,韦忠站在船头,顿觉得心宽。
“小心点儿!”
突然这一句话儿从他身后飘到进了他的耳朵里,倒像是雷炸鸣耳一般,让他心惊肉跳。他猛的回过头,看到那划船的汉子还在那里嘿哟嘿哟的摇浆。再仔细端详,那颇上了年纪的船家好像眼熟,而且越看越心惊。
那船家看到韦忠在看他,抬起脸来冲他呵呵一笑,韦忠清楚的看到他脖根处至胸口的刀痕,吓的掉转过头来,半天喘不出一口气,脑子一片空白。
就是那十年前,韦忠进东京投亲,可京里的亲友不待见他,让他去京郊帮自家守闲田。韦忠满肚子不高兴,然而想到回去就要面对冷月秋,只得做罢。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一个人在田边的小屋里休息。想想自己一表人材,一身仗义却无人赏识,还要做劈材挑水的粗活,不由的自怨自艾,恨自己没生个好人家。但又一想到自己说不定那一天就偶遇贵人,谋得高位或是能进宫做个御前待卫,又不由的心生幻想。突然他听见门外风声里夹着‘碰碰’的敲门声。
“谁啊?”他小心的去开门,一个身形和他差不多的男人背着一个姑娘急冲冲的闯进屋来。那壮汉不由分说,冲进屋内把姑娘放到他的床上。
“你,你是什么人?”韦忠惊呆了,也给吓坏了。
“这姑娘遇到劫匪了,给打晕了!”那汉子没回他的话。
“你究竟是什么人?”韦忠颤巍巍的问:“你要做什么?”
“她遇到劫匪了,我刚才路过田对面的林子,听到了叫声,赶过去,看到那三个小兔崽子正把她打晕了,想奸污她!”
“什么?劫匪?那……。那三个人呢?”
“被我打死了,我把她抱过来,你赶快去报官!”
一听此言,韦忠惊叫起来:“你打死人了?你?……”
“小子!”
那汉子一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领口说:“我这人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不知道我救过多少小兔崽子的命,我说过,这姑娘遇到劫匪了!你赶快去报官!”
“你究竟是什么人?”韦忠吓的说不出话来,半天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他突然冷不丁的看到那汉子胸前的刀疤,又看清汉子两个手腕深红的铁镣痕。
“你!你是一个……。!”
“小子!我告诉你,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你赶快去报官,我还有路要赶,你要是敢在官府面前提起我一个字,你就给我小心点儿!”
言毕,那汉子转身摔门出去,消失在夜里。韦忠吓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呆坐了半天,那姑娘方才醒过来,趁着朦胧的烛光,看到韦忠俊俏的脸庞。
“是你?是你救了我吗?”
“啊?噢!”呆坐在那里的韦忠,半晌才回来神来,一时不知怎么回答。那姑娘忙从床上爬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壮士!求求你!救救小女子吧!有人想奸污我!”
韦忠突然一惊,又一阵内心狂喜,感觉前从未有的自豪感:“这……。这……。姑娘别怕,那三个人已被我打死了,你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是那里的?我们去官府,把你送回家去!”
那姑娘抬起头来,韦忠看到她眼里流露出一丝崇拜,敬意和喜爱,瞬间他感到自己无比充实……
如今眼前这汉子是越看越像那十年前的逃犯。“然而十年过去了,彼此相貌都苍老了许多,他未必认得我。”想到这里,韦忠见船靠岸,忙叫家丁多付了小钱,不等那汉子道谢,头也不回的逃下船去,小跑到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