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阳光直刺人眼,若愚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挎着包袱,站在百洲城下。
此时,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有对日后未知生活的恐惧,又有忐忑的希冀。
若愚不由自主地揽了揽手腕上的包袱,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他舔舔因发干而开裂、起泡的嘴唇,使劲吞了口唾液,喉咙却依旧干得冒烟。若愚低头看着母亲满脸的风霜和倦容,顿时觉得心疼和难过,“娘,我们到京都了。”
“嗯。”母亲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叹道,“终于到了……”
“喝水,娘。” 若愚将水囊凑近母亲嘴边。
母亲喝了一口,又停住递给儿子,“你喝。”
“我不渴,您都喝了吧,反正就要到了。”其实,现在能不能说到了,他心里没有底。母亲点点头,将本就不多的水吞下,母子俩又继续前行。
暗红的大门颇有气势,门前没有石狮子坐镇,只挂了两盏大红灯笼,不似别的高官府第气派辉煌,但开阔的门庭、洁净的台阶,依然彰显出主人显赫的身份。
若愚抬头看见灯笼上面的确写着“谢府”二字。
“娘,就是这里了。”
母亲眼里焕发出难得一见的光彩,“到了。”
与此同时,若愚眼里的光彩却暗淡下来。他低头看着脸色蜡黄的母亲和衣衫褴褛的自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吏部尚书谢瑞定虽是父亲的同窗故交,吏部尚书可是个大官,非亲非故,又将近二十年不曾来往,仅凭父亲的一封信,他会接纳我们吗?
既然来了,还是去试试吧,也好让自己死心。若愚有些后悔,不该把家里的两亩薄田卖了,孤注一掷来京都“投亲”,如果“投亲”不成,他们娘俩可就没有一点退路了。卖田的银两在路上用光了,他们现在身无分文。
“娘,您先歇歇,我去叫门。” 若愚扶着母亲在台阶上坐定。
“若愚,”母亲叫住他,“千万不要失礼。”
若愚站在大门外,举手正欲拍门,门忽然开了。
“小姐,快点。”一个穿白底碎花裙的女孩从门里跳了出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哎呀,这是谁呀?”
若愚举起的手还悬在半空,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孩。女孩五官精致,嘴角左边有一颗小痣,为她增添了几分妩媚。
女孩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却并没有生气,看着他嘻嘻一笑,“快点让开。”
这时,一个穿淡绿长裙的女子在家丁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如果刚才的女孩用好看形容,那么,眼前的女子只能用美丽形容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肤如凝脂,秀眉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顾盼之间带着几丝清高。椭圆的脸隐约可见几分倔强和严肃,身上散发着浓浓的书卷味道,甚是雅致。她给他的感觉端正清秀、清新脱俗、傲慢中透着冰冷。
“白颜,你怎么随便和陌生人说话?”绿衣女子一开口就破坏了若愚对她所有的好印象,虽然声音动听,但在他听来跟她的人一样冰冷。
“小姐,我是叫他让开些。”白颜偷偷地对若愚吐了吐舌头,辩解道。
被称为小姐的女子淡淡地瞥了若愚一眼,冷冷地说:“有手有脚,年轻力壮,不去做事挣钱,反而好逸恶劳……”
若愚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顷刻间脸涨得通红,顿时怒起,“你说什么?!”
“你们不要看我父亲心善,就天天到门口来讹钱。”小姐语气严厉地说,“本小姐是不会纵容你们的。”
说罢,不容若愚解释就吩咐家丁:“趁父亲还没回来,把他驱走,不要让父亲看见。”
“快走!快走!”白颜在小姐身后连连向他摆手,示意他赶快离开。
若愚执拗地一把拉住绿衣女子,“你是达官贵人又如何?凭什么说我是乞丐?!”
“你不是乞丐?难道你来谢家没有所求?!”
若愚一愣,我对谢家难道没所求吗?想到这,当下心虚气短如鲠在喉。
白颜连忙过来推他,冲他挤眉弄眼地提醒:“赶快走吧。”
若愚感激地看着白颜,松了手,却不肯离开。
“他不肯走,怎么办?”家丁问。
绿衣女子匆匆走向马车,漠然地说:“只要不伤人,随你怎么办。”
家丁一拥而上地推搡着,若愚拼命地抓着门框不肯松手。台阶上的母亲见若愚莫名其妙跟人起了争端,慌忙起身,颤颤巍巍地靠了过来,“求求你们,让我们见见谢大人……”
“住手!”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从青顶小轿里走出来,威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家丁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番。
谢大人愠怒,对着绿衣女子未离开的马车低吼:“出来!”
绿衣女子极不情愿地出了马车,低垂着头走近谢大人。
“道歉。”谢大人的话里,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绿衣女子犹豫了一下,走到若愚面前,面无表情地说:“得罪了。”
若愚搀起母亲,将脸扭到一边,摆出一副根本不接受道歉的样子。
谢大人见状,掏出一些碎银子递到绿衣女子手上,示意她交给若愚。
绿衣女子很不情愿地将碎银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真当我是乞丐了?!若愚全身的血都往上涌,愤怒地将银子往地上一摔,“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若愚!”母亲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
谢大人见状,笑着说:“原来小兄弟还是读书人啊。小女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若愚看着谢大人宽和的笑容倍感亲切,忽然鼻子一酸,哽咽地说:“谢叔叔,我不是乞丐……”
这下轮到谢大人奇怪了,他将面前的男孩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确定地问:“你是?”
“我是陈莫良的儿子,” 若愚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谢叔叔,我是陈莫良的儿子啊。”
“陈莫良?!”谢大人大惊失色,“你怎么这副模样?你父亲……可好?”
“父亲……过世了。”谢大人的态度,让若愚感到“投亲”有了着落。一路的辛苦和满腹的委屈倾泻而出,不由得放声大哭。
谢大人吃了一惊,他们的来意也猜到了几分,轻声安慰道:“孩子,不要哭了,这不是到家了吗?”说着,将他们领进府里。
客厅里,谢大人吩咐:“请夫人和小姐来。”
尽管若愚充满了好奇,还是不敢到处张望,他害怕被别人误会没有家教。
若愚站在角落里,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脚。脚上的黑布鞋沾满了灰尘,邋遢得不成样子,大脚趾更是肆无忌惮地探出了头,怎么缩都不肯躲起来。若愚满脸通红,窘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淡绿的裙摆停在若愚面前。他感觉绿衣女子将自己从头到脚看得通透,想瑟缩却无处可逃。若愚猛地看见浅绿裙摆下那双精致的绣花鞋,马上联想到自己脚上的破鞋……本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发白的脸,这下又红了。
若愚下意识地将脚往后躲,努力地想把露出的脚趾藏住。
“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我恩人陈莫良兄弟的内人和儿子若愚。”谢大人向夫人介绍。
夫人连忙施礼,“嫂嫂请受我一拜。”
绿衣女子也跟着施礼,道个万福。
若愚的母亲周氏连忙还礼,若愚也跟着鞠躬行礼。
“这是我的独女梨容。”谢大人将若愚拉过来,“先前是一场误会,都是自家人,贤侄就不要计较了。”
若愚点了点头。
“好了,都见过了,夫人带嫂夫人去整理,我和若愚说说话。”谢大人挥挥手,让大家散去。
若愚从怀里掏出父亲的遗信,呈给谢大人。谢大人接过信认真地看过,又看若愚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便陷入了沉思。
堂下,陈若愚再一次陷入忐忑不安中。谢叔叔为什么叹气?难道是父亲的托付让他犯了难?他是没有能力,亦是不方便,还是有别的隐衷?若愚察言观色,觉得被收留的可能性不大,思前想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谢大人……”
他不敢贸然地称呼其为谢叔叔。毕竟,他们之间还是有距离的,或者说以后距离会更大。虽然,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位谢叔叔为人正直,可是,近二十年过去了,在若愚看来,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位高权重,难免也会出现作秀的情况,更何况涉及实际的付出,谁都会好好掂量一番。
家道中落后的世态炎凉,他看得太多了,也伤得麻木了。说实话,谢大人没有一口否认他们的关系,肯留他们吃一顿饱饭,他已经很知足了。
若愚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府上有所不便,我和我娘坐坐便走,就不叨扰大人了。”
谢大人轻笑,仿佛洞察了他全部的心思,叹道:“受到的冷遇多了,便不敢再相信别人,这样的心情我能理解。想当年我一介穷书生,连上京参加科考的盘缠都拿不出,你父亲邀我同往,是为了解我困境。他为了顾及我的颜面,非说自己没出过远门要找个伴,苦劝我陪他前往。当时,这样天大的好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啊。”
说罢,谢大人站起身,低声道:“你大概在想,与其被我用各种理由推托,还不如自己识趣点,也省得大家翻脸,日后难堪,是不是?”
若愚被他一语说中心思,不由得红了脸。
“谢某食朝廷俸禄,虽不富裕,养你们母子还是没有问题的。没有你父亲当年的相助,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所谓饮水思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亏待你们母子的。你说这些话,就见外了。”谢大人徐徐地说。
若愚的眼里浮起一层雾气。
“我许久不语,让你误会了吧?”谢大人的脸上再次堆起宽和的笑意,“刚才我在想,安排你们住哪里好。前院虽好,却吵闹了些,后院虽然安静,房子却旧了……”
若愚连忙表态,“随大人安排,只要有个栖身之所,什么条件都是无所谓的。”
“那可不能随便。你父亲的遗愿是希望你继续读书,参加科考,光宗耀祖。既然要读书,环境一定要好,但又不能离我太远,得方便照顾才行。”谢大人低头想了想说,“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地方,你一定喜欢。这样,吃完饭你先去看看。”
正说着,家丁进来禀告:“老爷,夫人请您带客人去饭厅用餐。”
“就去。”谢大人说着,执起若愚的手,“我们走吧,你娘一定饿了,不要让她们久等。”
若愚瑟缩一下,想抽回自己脏兮兮的手,谢大人似乎明白了他的顾虑,反而更用力地握紧,笑着说:“一路风尘,是该先让你洗洗的,但填饱肚子是大事,所有的事都等吃了饭再说。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谢大人,也不要叫谢叔叔,就叫叔父吧,又不是什么外人。”
若愚眼里忽然有了泪。
饭桌上,若愚和母亲的饭碗里堆满了菜,谢夫人还在不停地夹。若愚也逐渐放开了手脚,变得不那么拘束了。
谢家的布置比较简朴,处处显得干净利落。谢夫人举止得体,生得慈眉善目,一看就知道心地很好。相比之下,倒是谢家的小姐,那个见面就没有给若愚留下好印象的谢梨容始终沉默。
若愚根本不想理会她,示威似的弄出很大的声音。谢大人和夫人只当他饿极了,报以宽容的微笑,并未在意。
若愚越发得意地瞥了梨容一眼,狡诈地挑衅。梨容见状,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显然,觉得梨容的脸色与和睦气氛格格不入的人不止若愚一个。周氏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儿子的脚,希望他不要太过分。
谢大人可没有周氏那么小心,当即喊道:“梨容。”
梨容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父亲。
“客人上桌,你怎么连个笑脸也没有?”谢大人的口气有些不高兴。
梨容这才羞涩地笑了一下,若愚看见她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飞快地湮没了。
看得出谢府家教极严。梨容虽是独女,却没有被宠坏。若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来得罪了小姐,并不意味着世界末日。想到这里,若愚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越发得意地看着梨容开心一笑。梨容看着他的笑忽然一愣,目光匆忙逃开,嫩白的脸庞随即红了。
“若愚和嫂夫人以后就是咱们家的人了。”谢大人在饭桌上宣布,“以后,大家尊嫂夫人为陈夫人,称若愚为少爷。”谢大人环顾一周,目光停留在女儿脸上,缓缓地说:“梨容,若愚比你年长两岁,你要叫哥哥才是。”谢大人的目光并没有从女儿身上移开,“还有,若愚要读书备考,我决定将梨园拨给若愚居住。”
梨容惊讶地看着父亲,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终是咬着唇低下了头。之后,梨容吃饭的动作明显地慢了下来,显得心事重重。
谢大人瞥了她一眼,又忙着招呼若愚,“吃菜,多吃点。”
“等会儿吃完饭,嫂夫人和若愚先在客房歇歇脚,等我把梨园整理好了,再接你们过去住。”谢夫人体贴地告诉周氏,“我已经命人去请郎中,待会儿先瞧瞧你的病。”
周氏连声道谢。
饭后,谢夫人先是安排郎中为周氏诊治,又安排若愚去梳洗,随后带着梨容和几个丫鬟去整理梨园。
若愚泡在大澡盆里,好生惬意。
前一刻他衣衫褴褛形同乞丐,后一刻他已经是锦衣玉食的公子了。
在谢家得到的礼遇,是父亲指给他的一条光明大道。若愚想到肩上高中科举的担子,显得有些焦躁。不要说父亲的遗愿,就是谢叔叔那殷切的目光,都让他承受不起。
若愚闭上眼睛,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了。他忽然想起谢梨容那张美丽却冰冷的脸,不由得愤愤然起来,都是这个谢梨容,搞得自己没法高兴起来,真是个扫把星。
饭桌上,叔父提到要将梨园拨给他住时,梨容露出惊讶且不敢置信的表情。
梨容,怎么会露出那样一副神情?
梨园……到底是什么地方?
若愚洗完澡,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就进了院子。
客房门口,梨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若愚有心气她,做了个夸张的笑脸,绕过她进了屋。
梨容也不恼,转身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