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颜正在屋里忙着整理若愚的行囊,以为进来的是自家小姐,头也没抬地问:“小姐,少爷他们的这些衣服怎么处理?”
“扔了吧。”梨容在他身后淡淡地说。
“是不是要问问他们?也许他们想留着。”
“扔了。”梨容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喂!你怎么还不如一个丫鬟懂事?!要扔别人的东西也不经过别人的允许?!”
若愚瞪着梨容,像面对强敌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好你个谢梨容,我不过是在门口没有跟你打招呼,你也不用立竿见影地报复吧!
“少爷,你误会了。”白颜连忙上前来解释,“小姐的意思是,夫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新衣服,这些衣服旧了,以后都用不着了。”
“快点!”梨容加重了语气。
白颜见小姐生气了,赶紧闭嘴。
若愚看梨容借题发挥,来了气,“你凭什么对丫鬟撒气?有本事你冲我来。信不信我告诉你爹去?”最后一句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梨容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冷着脸甩袖而去。
白颜摊开手耸了耸肩,又伸出食指嗔怪地指指若愚,“你呀!”
“我不怕她。”若愚直愣愣地说。
白颜见他倔头倔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错了,小姐是不会跟你计较的。”
“她当然不敢明里跟我计较,我可不是个软柿子。”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白颜笑了,嘴角的痣也跟着生动起来,显得更加妩媚。
“她要是再找你撒气,我帮你对付她。”若愚冲她挤了挤眼睛。
“你对小姐真是苦大仇深啊。”
若愚撇撇嘴,不屑地说:“你们家小姐的那张脸,才真是苦大仇深呢!”
白颜一愣,又咯咯地笑了,“你怎么这么说啊?”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若愚反驳道,“难道不是吗?一看就是副刻薄相,丑八怪!她哪像你这么爱笑,这么可亲。”
白颜忽然变了脸,认真地说:“我们家小姐不是丑八怪,你不觉得她很漂亮吗?还有,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小姐了,她是好人,只是不太爱说话。”
“你不用这么怕她。”
白颜忽然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待得时间太长了,少爷休息吧,我要去找小姐了。”
“我娘呢?”若愚叫住她。
“陈夫人在夫人房里选首饰,可能也快过来了。” 正说着,谢夫人就带着若愚的娘走过来了。
“不是叫你们替少爷清理东西吗,这么长时间还没整理好?东西还丢了一地。”谢夫人往房里看看,“小姐到哪里去了?”
“小姐,小姐……”白颜怕夫人责怪梨容,不敢说出真相,支吾着又找不出别的理由来。
谢夫人猜到了几分,不悦地说:“我叫她把这些东西都扔了,怎么磨蹭到这时候!”说罢,回头对周氏说:“教导无方,让你们见笑了。”
“小孩子嘛,不要紧的。”周氏连忙开导。
谢夫人却不肯作罢,黑着脸吩咐白颜,“去把小姐叫来!”
白颜应了,转身又是一愣,“小姐?”
梨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还是那样的平静漠然,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而现在的一切也与她无关。
“这就算处理好了?!”谢夫人指指地上的物品质问女儿,声音虽然低缓,但语气甚是严厉。
若愚原本以为,就算梨容不会告状,也会拼命解释,却没有想到梨容只是静静地看了母亲一眼,便低下头去。
“夫人,是我动作太慢。”白颜连忙替梨容开脱。
若愚担心地看了看白颜,生怕谢夫人责怪她,马上接话道:“都怪我,是我不让她扔的。”话一出口,他感觉梨容投来一道疑惑的目光。现在他可没有空去理会梨容目光里的含义,只是紧张地盯着谢夫人,唯恐她责罚白颜。
“不用紧张。”谢夫人并不知道他是在为白颜担心,还以为是自己对梨容的态度吓着了若愚,随即换上笑脸,“你想留就留着吧。”
“不了,不用了,还是扔了吧。”若愚连连摆手。
谢夫人示意白颜动作快点,又问梨容:“梨园整理好了吗?”
梨容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们过去看看。”谢夫人亲热地招呼陈家母子,一路说说笑笑地往梨园走。
经过长廊,再拐个弯,便可看见一面铺盖着墨绿色琉璃瓦、高度刚好过头的雪白墙壁,一张半掩的黑色拱门,拱门上方一块方匾,上书“梨园”。
谢夫人站在门外看着他们神秘一笑,抬手轻轻一推。
顷刻间,若愚眼前豁然一亮。
满园的梨树,怒放的梨花层层叠叠,堆积如雪,一串串地拥挤在枝头的梨花嬉笑着跳进他的眼帘。黄昏的落日透过树枝,给每一朵梨花都染上了一条金边,清雅而雍容。花间稀落的绿叶,浅浅地显露着叶片的脉络,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无可挑剔。
原来,梨花可以在这么寂静的院落里开得这么张狂,只是黄昏时的一瞥,便让人如此惊艳。它没有牡丹的华贵,没有兰花的秀丽,却同样美到了极致,就这样映入若愚没有设防的心。
若愚被深深地震撼,无法抗拒地走了进去。
若愚闭上眼睛,感觉自己随同思绪一起飘了起来,仿佛成了枝头的一抹雪白,微笑着怒放、盘旋、飘落。
“喜欢吗?”谢大人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
若愚睁开眼用力地点点头,憨笑地摸了摸脑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谢大人欣慰地笑了。
若愚跳起来,得意忘形地搂住谢大人,“谢谢叔父。”
若愚眼角的余光无意地瞥过梨容,只见她默然地站在墙角看着这一幕,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有黯然,有失落,还有淡淡的忧伤。
若愚在心里窃笑,谢梨容,你吃醋了吗?你这么清高的一个人,也有吃醋的时候?!
谢大人拉着若愚,缓缓地穿过梨园的小道,园子的中央是一座二层小楼,古朴又不失雅致。若愚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座小楼,端详了一阵,赞道:“听风而坐,暗香浮动,好一处世外桃源啊!”
若愚说完,听见身后一声轻笑,他扭过头去问白颜:“你笑什么?”
白颜不答,若愚顺着白颜的手指看过去,小楼正中挂着的一块匾上,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听香楼”。
当下,他不由得会心一笑,“‘香’字倒是与这园子里的景合宜,却又显得俗气了些,偏偏用上了‘听’字,却有了别致的效果。常人多数会用‘品’字,可这个题名的人,却用上了一个‘听’字,真是独具匠心,妙不可言啊。”
“可算是找到知音了。”谢大人笑道。
“原来是叔父的题名。”若愚不好意思地说,“我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这可不是我题的,”谢大人大笑,“这是梨容的手笔。”
若愚愣了一下,又看一眼匾额,“听香楼”是梨容题的名?用“听”字却也与她的性格匹配,可这行云流水的笔迹,彰显出的洒脱豪放,却不似她的风格,她应该是中规中矩的才对。
“走吧,进去看看,别在这儿愣着。”谢夫人推了推若愚,他才如梦初醒。
“楼是小了点,只有两间房。下面做书房,上面做卧室。如果你不嫌弃,这里以后就归你了。”
若愚兴奋得跳起来,“好!好!”
“还有,”谢大人伸手指指壁橱,“那些书也归你了。”
“都归我了?”若愚有些难以相信地看着整整一面墙的书。
“梨容,如果你以后想看什么书,可以找若愚借。”
若愚看着梨容嘻嘻一笑,梨容显然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目光避开了,好像在刻意逃避什么。
谢大人将若愚安顿好,就领着周氏去了前院的客房。
第二天一早,若愚是在听香楼二楼的软榻上,被鸟儿的啼叫唤醒的。若愚从床上一跃而起,推开窗户,以夸张的姿势张开双臂。
清晨的梨园,带给他的是与昨日黄昏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触目所及,都是梨花,若愚兴冲冲地推开了所有的窗户。他惊异地发现,如果把梨园比作一块铜板,听香楼就是铜板中央的那个孔。听香楼四周被梨花包围,而他此刻正置身于梨花的海洋,被雪白淹没。
朝阳下,梨花将枝头压低,空间容纳不下的梨花已经入侵听香楼。满园铺天盖地的梨花美轮美奂、摄人心魄。
若愚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会以这样一种方式,从这个美丽的梨园开始。他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雪白的梨花在他的生命里将成为永久的烙印,左右他一生的爱恨,一生的追求。
他的命运全然不是父亲甚至是谢大人所期望的那样,固然是从一片雪白中走入耀目的辉煌,却完全偏离了所有人的预想。
“少爷,您起床了?”白颜端着水盆进来,“洗洗吧,大家都在前院等您用早餐。”
白颜很细心,若愚将水扑在脸上,感觉到温度正好。若愚看见白颜熟练地整理床铺,将床上的物件一一拾掇起来,放回原处,“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啊?”
“当然。”白颜头也没抬。
若愚奇怪地望过来。
“这里是小姐住的地方,昨天老爷决定将这里留给你住,小姐才搬走的。”白颜随口说着,“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不在这里待着,能去哪里闲逛?!”
若愚一愣,手帕从手里滑落铜盆中,水溅落在地上。
原来,任谁都会喜欢的梨园,曾是梨容的居所。对于她来说,也许不仅仅是喜欢,更是深爱,毕竟“听香楼”三个字出自她的手笔,她这么用心,想必她对梨园的感情非同一般。怪不得,梨容听到叔父要把梨园拨给他时,会出现那样一副神情,她心有不甘,却又对父亲的决定无可奈何。
若愚忽然觉得梨容有些可怜,作为独生女儿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就连最喜欢的住处,也是因为叔父的一句话,说没便没了。他想到父亲在世时,家境虽然一般,但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梨容这样的委屈。
梨容在瞧不起他的同时,因为横刀夺爱会更恨他了吧。若愚想着,心情忽然沉重起来。
“少爷,可以走了吗?”白颜催促地说。
“白颜,你什么时候到府里来的?”若愚边走边问。
“五岁。”
“这么小,你家里舍得让你出来做丫鬟?”若愚好奇地问。
“我没有家人,我很小就被卖到了妓院。那天妈妈在街上追着我打,小姐看见了,求夫人把我买下来,我就做了她的贴身丫鬟。”
“那你的名字也是小姐起的?为什么要叫白颜呢?这可不像个丫鬟的名字。”若愚逗她,“丫鬟不是都应该叫春花、秋月什么的吗,或者叫梨花也行。”
“去你的,土死了。小姐叫梨容是梨花容颜的意思,梨花不是白颜色的吗?我是她的贴身丫鬟,我当然是叫白颜啦。”
“那你进府的时候,小姐多大?”若愚见她恼了,赶快岔开话题。
“小姐大我两岁。”白颜调皮地偏过头来,笑着拖长了声音,“我的少爷,你查户籍啊?还要问什么?”
“梨园……”若愚一张口,就被白颜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白颜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梨园原本是隔壁李家的后园子。夫人之前就心仪他们家的梨园,正好李家要变卖老宅,夫人就把这梨园买下来,打通后与府里连了起来。买下园子那年,看了很多大夫都说不能生育的夫人怀上了小姐。第二年春上,下了一场很大的春雨,雨后,梨花盛开,小姐就出生了。听说小姐生下来时,就很漂亮,皮肤雪白、粉嫩得如梨花一般。所以,老爷给小姐取名梨容。小姐自打生下来,就住在梨园,是因为你来了,她才搬出去的。”
“又不是我强住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梨园是她的住处啊。”若愚也很委屈。
“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老爷和夫人那么看重你。”白颜为梨容抱不平,“你一来,怎么觉得小姐的地位还不如你了。梨园归了你,那些书也归了你,小姐心里肯定不好受。”
“她肯定在想怎么报复我。”
“小姐可没那闲工夫,”白颜叹了一口气,“我猜她是心里难过。”
若愚点点头,“要不……我跟叔父说,把梨园还给她?”
“新鲜!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敢违逆老爷的意思。”白颜瞥了他一眼,“不过,老爷对你可真是另眼相看呢。”
“照你说,你家小姐得来不易,你家老爷和夫人应该很疼爱她才对呀。”
“你觉得老爷和夫人不疼爱小姐吗?”
若愚指指梨园,又指指自己,耸了耸肩。
白颜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正因为疼爱小姐,所以老爷夫人才更加严格地要求她。老爷很严肃,夫人虽然温和,却对品行要求甚严,怕小姐因为独生恃宠而骄,才一贯对她严格。她是小姐,还必须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作画弹琴,所有的功课一样不少,比你们这些当少爷的还累呢。”
“怪不得你们家小姐那么挑剔,原来是因为你家老爷和夫人都是精致的人啊。”若愚不禁咋舌。
“挑剔?!”白颜哈哈大笑,“你这奇怪的印象是从哪里来的?”
若愚不服气地说:“难道不是吗?你看她的眼神那么冷,怎么都给人一种挑剔的感觉。”
白颜一怔,“小姐做事的确要求很高,她自己常说,如果不能做到尽善尽美,还不如不做。不过,这也算挑剔?”
“她也是这样要求你的吧?我对你深表同情啊。”
“你错了。”白颜拖长了声音说,“小姐从来不责怪下人的。”
“鬼才信!”若愚冲她扮个鬼脸。
白颜也回敬他一个鬼脸,“骗你是小狗!”
若愚忽然用手指着白颜的脸。
白颜紧张地问:“怎么了?”
若愚一本正经地说:“你这颗痣生得好特别啊,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
“说吧。”白颜做出一副不管他说出多么难听的话都能接受的样子。
若愚迟疑了一下说:“像媒婆。”
“别提了。”白颜有些沮丧地一摆手,“那和尚就说我这颗痣,生得不是地方。”
白颜的话勾起了若愚的好奇心,他连连追问:“什么和尚?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