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顿时陷入了沉默,气氛也略显尴尬。
若愚吞了口唾液,有些艰难地说:“上午的事……”
“梨容以后不会再如此唐突了。”
“我……”若愚忽然噎住,接下来该说什么呢?梨容能坦诚自己的唐突,而他却没有勇气为自己的冲动和鲁莽道歉。他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承认错误,想要试图蒙混过关,却难过自己这一关。
在梨容面前,若愚感到自惭形秽。
“可否借几本书给我?”梨容慢慢地抬起头来,注视着若愚,“若愚哥哥。”
若愚哥哥?!
若愚心头一动,看着梨容有些发怔。梨容的眼睛清澈、明亮,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所谓相由心生,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应该有着一颗清纯的心。相比之下,他的外强中干,就显得卑劣和龌龊了,真真是小人得志。
梨容良久都没有等到答复,于是缓缓起身,“大概若愚哥哥不方便吧,梨容这就告辞了。”
这时,若愚方才醒过神来,“方便,方便。你选,你选。”
“那就谢谢了。”梨容冲若愚笑了笑。
她笑起来好美啊,嘴角那两个酒窝已经让若愚陶醉。这是梨容第一次向他露出真心的微笑,他却在她的微笑里红了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若愚看着梨容从书架上拿起书翻看,终于鼓足了勇气说:“上午,我不该去摘花的……”
梨容停止了动作,却没有回头。
“白颜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会定那样的规矩。你说,每一朵梨花都有自己的命运,它每一次都竭尽心力开放,应让它应花期而开,随季节而落,合自己的悲喜,寻自己的归宿。芳华枝头,零落归土……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它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爱花。
“可是,今天因为我的无知摧残了它们。真正的爱花,就应该予以尊重,而不是亵玩。它们本应该无忧无虑地开放在枝头,而我打扰了它们的生活,确实不该。”若愚看了一眼瓷瓶里插着的梨花,言语中透出悔意。
“若愚哥哥言重了。也许,它们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要被人摘下,放入瓷瓶。这么好看的瓷瓶,你有这份心意,它们也不至于太委屈,比起零落成泥碾为尘,倒也是幸事。”梨容反过来宽慰他。
若愚自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我选好了,就借这些。”梨容抱起书,“打扰了,以后我尽量少来。”
“不打扰,不打扰。”若愚嘿嘿一笑,“你可以常来。”
梨容轻轻点点头,迈出了门槛。
“梨容!”若愚突然唤住她,“你定的规矩依然算数,这园子里的梨花我再不会摘了。”
梨容静静地听着,虽然没有回头,一丝微笑却轻轻浅浅地挂在了嘴角。
“少爷,有客找。”白颜探头进来。
梨容?!若愚一跃而起,扬声道:“快请。”
若愚只听见白颜笑声,定睛一看,母亲已经站在了床头。
“娘。”若愚其实挺失望的,又不敢表露出来,生怕让母亲看出端倪。
周氏支开白颜,责怪地看了儿子一眼,说:“上午的事,我去找过梨容了。娘替你给她道过歉了。”
若愚脸色一变,“为什么?”
“人家才是谢家的小姐,你一个客人硬要强出头,真是死性不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愚,你也该懂事了。”
“是叔父做的主,我又没把她怎么样!”若愚提高了音量。
“人家当然只能管教自己的孩子,所以你才更要学会见好就收,不要老是让娘为你担心。若是惹恼了谢家小姐,非要撕破脸皮,我们孤儿寡母,无亲无故,要到哪里去安生?”周氏说着,落下泪来。
“你为什么要去跟她道歉?虽然我们寄人篱下,可你好歹也是长辈。”若愚见母亲难过,心里也不好受。
“娘还不是为了你。你叔父让她当众丢了面子,我就该给她个面子,免得人家对你积怨。”
若愚低头想了想,忽然问:“你去道歉时,她什么态度?”
“人家态度自然是好的,官宦家的小姐深谙做足面子的道理,哪像你,一根肠子通到底,总是吃足了亏,才知道悔改。”周氏又是一声长叹,“你要是老这么惹事,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态度自然是好的?娘为什么要强调,是怕我再跟她过不去?看娘的表情,一定是谢梨容给了她脸色,我闯下的祸,为什么要娘帮我承担?若愚心里充满了自责,却对自己之前所犯的错误一点也不后悔。
“娘,你要是不痛快,我们走好了。”若愚冲动地说。
“走?走到哪里去?”周氏摇了摇头,“娘现在只能指望你高中恩科,另立门户了。在此之前,就是再苦再难,娘也要熬着。”
若愚沉默了。
现在只能留在谢家,也只有谢家这样的条件,可以让他心无旁骛地安心读书。可谢家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他多么希望自己能争气,实现父亲的遗愿,高中科举,与母亲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啊。
可是,高中科举谈何容易。他考了两次乡试,才中举人,参加了一次会试,却名落孙山。明年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闱了,又有多少举人进京赶考,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寒窗苦读,春试落第,他深知其中的酸甜苦辣、艰难苦楚。父亲的遗愿,母亲的期盼,如今又加上了叔父的希冀,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快要窒息了,他真的已经尽力,或许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可除了读书,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出路了。
我何时才能高中恩科,给母亲一个自己的家啊?
“少爷,该去吃晚饭了。”白颜见天色不早,提醒若愚。
若愚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心事重重地说:“我不想吃饭,就不去前厅了。”
“不行,夫人特意嘱咐了的,我可不敢抗命。”白颜从他手中抢下笔,连拖带拉把他弄出了门。
一进前院,正好碰见梨容带着佩兰也来前厅用饭。
“若愚哥哥。”梨容轻声打招呼。
若愚看着她,又想起母亲去跟她道歉的事,忍不住问:“我娘去找过你了?”若愚其实想说,我娘的道歉,你还受用吗?却又想到娘的告诫,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梨容不明就里,只是应了一声:“是啊。”
是啊?哼,看她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真是受用呢。
若愚气不打一处来。谢梨容,受了你爹的气,就拿我娘撒气,这个仇我一定要报。若愚冷不丁地又想起母亲的话“以后凡事都要让着梨容”,于是,更加烦躁起来,板起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手将她留在了身后。
梨容紧跟几步,“若愚哥哥。”
“不准你再叫我若愚哥哥。以后,也不准你再去梨园。”
我不痛快,你也休想开心。
“怎么了?”梨容的声音传来。
“你心里清楚!”若愚冷冷地丢下一句,便不再理她了。
梨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头雾水。
“小姐。”佩兰拉拉她,提醒她该走了。
梨容叮嘱佩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我娘。”
早春的大集,随处可见远道的商贩,各种货物应有尽有,逛集的人群熙熙攘攘。
谢夫人让马车远远地停在集市外围,带着梨容和佩兰逛了起来。
“哎哟,这不是谢夫人吗?”一个身穿暗红色锦袍的夫人亲热地走过来打招呼。
谢夫人笑着说:“孙夫人啊,好久不见。”
谢夫人转头对梨容说:“这是御史大夫孙仲卿的夫人。”
梨容缓缓道个万福。
孙夫人看着谢夫人身后的梨容说:“这是令爱吧?真是人见人爱啊。”孙夫人将梨容拉过来,上下好一番打量,“都说谢小姐有沉鱼落雁的容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孙夫人靠近谢夫人耳边,小声说:“我可跟你说好了,我那三个儿子,你无论如何要选一个出来做女婿啊。”说着,又拉起梨容的手,很是喜欢地说:“你要是做了我的儿媳,绝不会亏待了你。”
梨容的脸,倏地红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孙夫人,谢夫人眼尖地又看见了昌平侯夫人,她跟梨容交代一番,就急急地赶过去打招呼。
“娘。”梨容叫住她,“我们还是分开走吧。你熟人多,我和佩兰自己逛逛,到时候马车上见,行吗?”
我不就是拉你出来让夫人们瞧瞧,也方便我将来找个乘龙快婿啊。谢夫人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怕被她们看猴子一样评头论足。也罢,自己去逛吧,要小心啊。”
“知道了,娘。”梨容欢喜地带着佩兰走了。
没有娘在身边,也没有夫人们咄咄的目光,梨容安心许多。
梨容顺着小摊一路看过来,被一个卖笔墨纸砚的摊子吸引了。梨容紧走几步,一眼就看中了锦盒里的端砚,却不料身后的一位公子也把那端砚当成了目标,两人同时探手,手冷不丁就碰到了一起。
梨容慌忙收手,两人的视线相触,梨容还没看清来人,先就红了脸。
“冒犯了,小姐先请。”那位公子微微一笑,他的声音低沉,温和而有磁性。
梨容也不好意思再看他,点了点头,拿起了端砚。
那公子也不避让,依旧站在梨容身边,注视着梨容。他一身蓝缎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之人。他身边的紫袍公子,看着这一幕,脸色甚是平静。
佩兰轻轻地把梨容往一旁拉了拉,那公子明白佩兰的所想,笑着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我知道,可我并没有挨着她呀,你紧张什么?”
梨容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五官端正,容貌清秀,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儒雅之风,倒也不像坏人。
梨容用余光扫过他身后的紫袍公子,相比之下,这位公子倒是长相特别。他长着一双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眼中闪着锐利的光芒,整个人沉默如铁,面上更是冰冷异常,再加上健壮刚劲的身形,看上去令人畏惧。
“小姐,这个人好令人害怕。”佩兰小声嘀咕。梨容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相貌,心里也暗暗吃了一惊。于是,带着佩兰往旁边走了走,离他们远些后,才把目光移回端砚上。
蓝缎锦袍公子没有跟过来,只是站在原地悠然一笑,紫袍公子依旧冷着个脸。
“小姐一看就是读书人,肯定是识货的,这端砚遇露即凝,是砚中极品。”卖砚的老人说,“买下吧,我便宜点给你。”
“是好砚。”梨容点了点头。
“比起贡品端砚如何?”蓝缎锦袍公子说。
老人回答:“贡品自是不敢比的。不过,这砚也是出自贡品产地,是从贡品中淘汰下来的,它的瑕疵就是易干墨,不用是不会知道的。”
“老人家倒是老实。”公子笑道。
“做生意嘛,愿买愿卖,诓骗就没意思了。”
“多少钱?”梨容问。
老人伸出一根食指,“不二价,一百两。”
“可不便宜哦。”公子笑着对梨容说,“小姐还是听在下的劝,不要买了吧。在下家里倒是有很多好砚,改天登门给小姐送去。”
梨容淡淡一笑,“素昧平生,没有这个必要吧。”
“相遇便是有缘,小姐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蓝缎锦袍公子爽朗地说。
梨容这才抬头认真地看了蓝缎锦袍公子一眼,“无缘无故,怎能受人恩惠?公子请自便,我们告辞了。”
紫袍公子闻言,犀利的目光扫视了梨容一眼,眉头略微皱了皱。
蓝缎锦袍公子笑了,看梨容走远后,才回头对紫袍公子说:“清新可人,不知是谁家小姐。”
紫袍公子垂下眼帘,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