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不能找借口再叫我上树了,我真要回去看书了。”若愚好不容易帮她摘好了花,听见白颜埋怨,以为她看见花被压坏了又想叫他去摘,赶紧打断她。
“行了!我不过就是说说,是你自己逞能非得上树,怎么到头来又怪起我了?”白颜嚷嚷着,“是!本就不该耽误你的宝贵时间。”
若愚见她生气了,连忙哄她,“我说笑的呢,你怎么当真了?!”说着,笑嘻嘻地躬身道:“但凭小姐差遣,小人乐意效劳。”
“这还差不多!”
两人绕过梨树时,白颜脸色一变,只见梨容站在小径上安静地看着他们。
“小姐。”白颜怯怯地叫了声,赶紧把手中的梨花往背后藏。
梨容没有说话,静静地盯着梨花看了一会儿,目光又移到白颜脸上,平静地问:“为什么要摘花?”
白颜脸色发白,支吾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梨容依旧平心静气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白颜紧张地向若愚投来求助的目光。
白颜似乎很是害怕梨容。难道梨花不该摘?这满园的梨花,摘它一捧又如何?!梨容也未免太小气了。难道因为白颜对自己的态度太过亲昵,她嫉妒了?娇小姐总归是专横跋扈,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一定是自己在谢家的地位导致她心理失衡,才来这里借题发挥的。居然找到白颜头上了,真是找错人了,白颜现在是我的丫鬟,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若愚一时怒起,也不在乎为白颜担待,挺胸挡在白颜面前,“花是我摘的,怎么了?!”
“是你要他摘的吧?”梨容没有理会他,依旧从容地看着白颜。
“小姐。”白颜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梨容淡淡地说:“我是要罚你的。”
“我的丫鬟凭什么你来罚?!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道理?”
梨容并不生气,也不着急,缓缓地对白颜说:“还是你自己说吧。”
“你今天是挑明了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若愚气极,不由分说地挽起了袖子,攥紧了拳头,好像准备跟人打架似的。
“少爷,少爷。”白颜拉住他的袖子,“园子里的梨花是只能看,不能摘的。”
原来如此。梨容罚白颜,也不是没有来由。若愚一下子泄了气,却还是嘴硬,“哪来的规矩?”
白颜小声嘟囔道:“是小姐定的规矩。”
若愚一听,又有了底气,高声道:“什么破规矩?!又不是家规,说立便立了,说废就废了。这园子既然归我了,就是我说了算,这规矩从今日开始就没了。”
梨容认真地看了若愚一眼,静静地低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后,转身走了。她淡绿的裙摆扫过石子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梨容心想:我怎么忘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梨园了。若愚说的没错,既然是他的园子,规矩就应该由他来定。这些梨花,他说可以摘,就可以摘的,只是,可惜了这些花……
梨容心里涌起了深深的失落,为不再属于自己的梨园,也为被强折下的梨花。
“站住!”若愚猛地叫住她,“想走?我还没问你怎么进来的呢,还说知书识礼,难道没人教过你,进屋要敲门,得到了允许才能进来吗?”若愚好不容易抓住了梨容的小辫子,怎能不借这个机会狠狠地打击她。
梨容的脸色微变,她强忍着朝前走着。
若愚却不肯作罢,追着她喊道:“谢梨容,我告诉你,这园子从此后就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随随便便进来。”
若愚的话如此尖锐,仿佛给梨容当头一击。梨容回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这里是我的家,是我谢梨容的家……这句话,梨容差点脱口而出,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喂!你瞪谁呢?”若愚得理不饶人,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扯住梨容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梨容甩手就走,根本不屑于跟他理论。
若愚拦住她,“你想走?我就不让你走!”
梨容低声道:“小人得志。”
“你再说一遍!”若愚大怒,“有胆子你再说一遍!”
“干什么?”若愚话音未落,谢大人就进了园子。
梨容看见父亲进来,倒吸一口凉气。
谢大人看了一眼梨容,又转向涨红脸的若愚,厉声道:“怎么回事?大老远就听见你们在争吵。”
若愚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就不吭声了。
谢大人想了想,开口说:“梨容,该你向若愚道歉。”
“爹……”梨容欲言又止。
“你有三错:一,不该没有得到若愚的许可就擅入梨园;二,你不该没有经过若愚的允许就责罚他的丫鬟;三,若愚指责你本也有道理,你不该说他小人得志。你服是不服?”谢大人板起脸,命令,“道歉!”
梨容默默地咬紧了下唇。
“听见没有?”谢大人脸色都变了,就要发作。
“对不起。”
谢大人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你这是对谁呢?”
“对不起,若愚哥哥。”梨容僵硬地说。
“下去吧。”谢大人这才开赦。
梨容没有抬头,加快了脚步,片刻就没见了踪影。
若愚放下书,看见白颜坐在案几旁撑着下巴发呆。
“想什么呢?”若愚轻轻敲了下案几,吓了白颜一跳。
白颜叹口气,说:“不知道小姐怎么样了。”
“想她啊?”若愚冷哼一声,“她能怎样,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白颜不满地瞟他一眼,“今天的事情明明是老爷偏袒你。”
“那也要他肯偏袒不是?!”他觍着脸笑。
“哼,小人得志,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你看你这副嘴脸。”
“你有点良心好不好?我可都是为了你好,不然你就被她罚了。”
“小姐也就罚我扫扫院子、锄锄草,顶多跪半炷香而已。”
若愚调侃道:“你家小姐挺仁慈的啊,那你还怕她?”
白颜并没听出若愚的奚落之意,反而认真地说:“是啊,小姐一点都不凶,可我还是怕她,可能是因为她从来都不犯错吧。她虽然不说话,却也让人感觉畏惧。对了,我害怕小姐,就像小姐害怕老爷一样。”
“你别说,她那味道还真像叔父,有其父必有其女嘛。”若愚点头称是。
白颜疑惑地说:“不对吧,我记得小姐说过,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女。”
“蠢材!意思还不是一样的。”若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取笑道,“我还要让你长点见识。不说话却让人感觉畏惧,叫作无言自威。你可记住了?”
白颜摸了摸头,自言自语地说:“早就该听小姐的,好好跟她学读书认字就好了,省得被你取笑。”
“你想学,我教你啊。”若愚来了兴趣。
“懒得学,看见字就头痛,你还是饶了我吧,少爷——”
若愚听见白颜拖长了声音,甜腻地叫了声少爷,顿时觉得浑身骨头发酸,软绵绵没了力气,只能嘿嘿地空笑。
“瞧你那死相!”白颜转身留给他个后脑勺。
若愚嬉笑着,又绕到她面前,“我问你,你家小姐为什么要定那样的规矩?”
“什么?”白颜愣一下,恍然道:“你是说不许摘花吗?小姐说,每一朵梨花都有自己的命运,它每一次都竭尽心力开放。真正的爱花,是让它应花期而开,随季节而落,合自己的悲喜,寻自己的归宿,芳华枝头,零落归土……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它的生活。我们谢家人,都不到园子里来摘花的。”
“你家小姐真是这么说的?”若愚听完,若有所思地问,“也就是说……这园子里的梨花,从来都没有被人摘过?”
白颜肯定地点点头,懊恼地说:“我也是昏了头,忽然兴起想摘花,好好的花,我非要摘它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若愚看了看插在广口瓷瓶里的梨花,忽生怜惜,“既然如此,以后我们还是遵守她的规矩吧。”
白颜莫名其妙地看着若愚,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此时的若愚,根本无暇顾及白颜。他的心思,全都在梨花上。
梨园有这样惜花的主人,这园子里的梨花,是多么幸福啊。
谢梨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你说她清高,她对下人却和颜悦色;你说她苛刻,在白颜嘴里,她为人却也谦和;你说她骄横,可对他的挑衅,却是一再忍让;你说她方正,但“听香楼”三个字的笔迹却洒脱豪放;你说她冰冷,她却有这样优柔温婉的情怀……
瓷瓶里怒放的梨花,仿佛在他的眼前幻化成那个淡绿色的身影,沉静、婀娜,似凝固的风景,肌肤胜雪、清新灵动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或许,她的美丽也同梨花一样,需要慢慢地绽放,细细体会,才知真味。
若愚渐渐觉得,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从四周漫起,悄无声息地将他缓缓拥住,他的心充满了祥和宁静,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梨容。”谢夫人话音未落,脚已经踏进了房门。
谢夫人关切地盯着女儿的脸,努力想找出些痕迹来,“没事吧?刚才的事,娘都听说了,你不会怪你爹吧?”
梨容笑着摇了摇头。
“唉!难为你了。”谢夫人叹道,“生成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娘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了?”梨容笑着说。
“你就要满十六了,二八佳人,又生得美丽,该有多少公子纷至沓来啊。”谢夫人将女儿拉到身边,柔声道,“不知道你还能在娘身边待多长时间,你爹有时太不通人情。不过,娘尽量不让你受委屈。昨天,我碰到史夫人了,她说了,小满就来提亲,赶明儿我找个机会,带你去看看史家公子,如何?听人说,那史家公子一表人才,是太子的陪读,上回皇上出题考试,他可拔得了头筹。”
“娘——”梨容羞红了脸,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谢夫人笑了,“好,不说了,我先出去了,你自己也想想终身大事,娘尊重你的意思。”
梨园的门依旧虚掩,这次梨容没有贸然进去,而是轻叩门板。
若愚在门里听见声音,便唤白颜,“去看看谁来了。”
白颜打开门,很是惊异,“小姐!”
梨容点点头,却没有进去。
“小姐。”白颜把她往门里让。
梨容摇摇头,没有说话。
“是谁呀?”若愚在里面问,他大致已经猜到,会是谁站在门口。
白颜匆匆跑进去回话:“是小姐。”
“她不肯进来?”
“小姐说,要经过你同意。”
“请她进来吧。”若愚愣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若愚想笑,是因为梨容煞有介事真的来征求自己的允许。他笑不出来,却是因为他不想他们之间弄得这样生分。
若愚有些后悔,上午是自己太过冲动了,可是梨容也未免太过小心了。她到底是顾忌自己,还是惧怕叔父呢?这么一想,若愚就觉得有些失落和无趣,自己瞎闹腾了一番,也没什么意思。
懊恼间,梨容已经进了屋。看见若愚时,缓缓道一个万福。
若愚再一次愣住,只为她款款而来时,身上散发出来的沉静、安娴。若愚的心此刻仿佛停止了跳动,随空气一同凝固在她的周围。
白颜见他半天没有反应,轻咳一声。
若愚连忙起身,“请,请坐。上茶,上茶。”
梨容应声而坐,身子略为前倾,姿势颇为谦恭。
相比之下,若愚忽然觉得自己显得无礼多了。
“小姐,少爷,我忘记茶水已经用完,我这就去厨房提。”
若愚有些不满地瞥了白颜一眼,白颜讪笑着吐了吐舌头,飞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