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忽视那些边缘地带的声音,真谛也许藏在被人遗忘的角落。也别因身处边缘而自怨自艾:把握内心的声音,它会带你翩然展翅起飞……
——题记
高中毕业十年,我们在一个叫“拾年”的咖啡馆小聚,只是我和任导。
“拾年”有高高的屋顶,是个百余平米的半圆形大屋,一周的窗,正俯瞰熙熙攘攘的科技园。时间让阳光环绕我们的大屋旋转,慢慢跑过身边的一帧帧窗帷,拖下变幻的光影,像变迁中的世态,还有任导那些悠长的故事。
面前人称任导的家伙,乃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肚子发福甚早且雄心甚大,标志性的大胡子。纽约一别,一年多不见,增了一把半长头发,出落得虎虎生风,越发像他那个叫高晓松的清华学长。除了气势先声夺人,任导的侠肠荡气也是处处留名,例证之一是穷到抠钱也好请客吃饭,因此在一行人中一坐,颇有大将风范。任导学的是文科,业余搞点艺术,算半个文艺青年。他带着一班人陪他一起玩,靠的却是文艺青年少有的一股痴劲儿。
他大学毕业后,又念完了波士顿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的硕士,刚刚搬到纽约准备找工作,就在当地华人界的社交活动中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组织,叫海外华人理事会,正势单力薄地号召大家捐钱资助国内的民工子弟读书。任导年少时在清华带戏剧社搞实验话剧风行一时,习惯了往舞台上一站就一呼百应,于是当即语惊四座:拍戏赚钱啊——百老汇不就在边上……
为了这句话,竟然将找工作都暂时撂一边了。
从没听说过非专业出身的文艺青年,为了给中国民工子弟筹款,立刻就准备在百老汇上演话剧了。那时我人在费城,只是发现任导往纽约各类华人交友网站猛发海报,征集义演大军。再过几个月,听说一个叫作《波士顿·瘦·纽约的后转身》的未来主义话剧,在百老汇林肯表演艺术中心……的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Fordham大学[1]礼堂上演了。话剧排练很仓促,所以并未形成连贯的主线,而是由几个故事串起来——华裔单亲家庭,博士生辛苦经营的小窝,困惑的情爱在嗅到金融危机前血腥味的华尔街飘摇……但也许正由于它讲的是纽约华人移民的生活,拼凑反倒得体:不论那些试图生活着别人的生活的,或者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属的,都或多或少被这个虚浮的城市浸润,但同时也难以抹去自小习惯的那个文化圈给他们烙下的共同价值观。
这样的主题,这样的经历着相似生活的人们,为着一个善良的筹款动机,如此诚实而喧嚣地展示,多少如同火凤凰的歌唱,让艺术本身透出灵气。戏词如一首波澜迭起的现代诗。任导在戏里通过演员的嘴说:“生活就像洋葱,一片一片地剥开,总有一片会让我们流泪……”
将支离破碎的故事串联起来的,是任导巧妙的舞台设计。他用剧场原本的舞台做主舞台,观众席后方凭空搭建了一个副舞台,模仿电影蒙太奇的方式,此起彼伏地呈现两个空间。两个地方有不同人的生活,同一个人的不同人生阶段,同一段人生的两面,等等。主舞台和副舞台中间的走廊纵跨观众席,也成为表演区,用来过渡剧情,让观众身处戏中。我后来见到上演时实录的视频,有段用来过渡的群众戏,演员是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的标准曼哈顿白领族打扮,个个却是胸前红领巾、摇着红彤彤的中国折扇,随着音乐鱼贯而出地舞蹈。
主舞台上一个颇具气势的迷宫阵,是舞台设计的点睛之笔。任导脑子里的迷宫,应该不仅成为整个故事的背景,而且可以穿越舞台空间的局限,让观众席也被它笼罩。那迷宫应该有种让人烦躁的颜色,再让斑驳陆离的光影从中间穿梭跳跃,让人一进去,就情不自禁地要随之迷失,随之狂热,随之飞舞。
当时剧组议了半天,不能搭新舞台,不能占观众席空间,最后决定买一块宽两米、长几十米的红布,绕成迷宫的形状,悬在半空中,俯瞰主舞台和一小部分观众席,再弯弯曲曲地环绕整个剧场上空。为造迷宫阵,任导他们一帮人确实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想想能在这个空间支起迷宫阵的,只有礼堂天花板上的吊灯。将红布悬在其间,恰好让灯光从中穿过,确实妙不可言。但舞台吊灯的温度,动辄几百摄氏度,人手若在点亮时碰到,登时成红烧凤爪,要是把红布直接挂灯上,岂不要建火迷宫了?塑料绳、棉绳、皮绳,想了一圈,最后任导拍板,买了几十条钢索,各自牵个小吊钩,剧组上下几个壮劳力一起做空中飞人半天,终于将迷宫阵建得有形有谱。
这些跟着任导一起疯狂的空中飞人,有的是华尔街的高级金融分析师,有的是名校毕业的建筑师,有的为全球顶级的技术公司做研发,有的自己当老板,小日子都过得蛮滋润,谁都没逼他们大周末的有太阳不晒有海滩不去跑到黑漆漆的小剧场挂吊钩。要说他们平时周末也去参加吃吃喝喝的活动,打发一下时间,但任导这个非专业文艺青年纠集他们干的事,就远不止闲得无聊的消遣了。
舞台或许抽象,却让人得以展示生活中最真实,却难以在生活中展示的一面。也许正因此,一个个在人前精明世故的,也动了赤子般单纯的心,止不住投入他们的热忱。
他们共同的符号,是纽约的中国新移民。
一个貌似一片繁华的城市中,有许多灵魂因为孤独而显出多面,独自演绎他们自己的绚彩。纽约人曾经对他们视而不见,因为这样的绚彩是不需要被主流理解的。他们的先辈也曾隐忍,在生存压力下将妥协、适应当作要务,于是新移民对自己的边缘境地几乎泰然处之了。但最近一代新移民已不似前人。他们要在异国有好的生活,但他们也要自己的声音产生影响。从华尔街到百老汇,他们向主流社会争取说话的机会和权利,乃至试图改变美国人原本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他们不再人云亦云,而是努力做自己,去影响环境。
后来,话剧就被Fordham大学的一个老师看到了。老师当即与任导商量,请他参与一个项目。任导跟我讲起这段时,并没有提他的戏怎样被赞,只是兴奋地说,好像美国人也发现这代中国新移民和过去的不同。
不过说到头,一帮新移民中间,也就唯有任导这个家伙,没工作,没着落,没啥大文化。任导有的,只是那份痴狂。他那时候在皇后区华人聚居的法拉盛住,楼下是饭馆和菜市场,窗口有唐人街的长途汽车总站,大巴每天穿梭来往于康涅狄格和新泽西的赌场,不远处是铁路,时时送来新鲜的汽油味和火车隆隆进站的声音,夹杂着小贩声嘶力竭的福州味英语。任导坐镇菜市场上方,也算博采众家之长。他的剧本,应该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后来初到纽约上班,找不到公寓的日子,也碰巧在任导拍戏时待过的那座小楼里暂住,与非法移民同用一口锅,同睡一间屋。那间无线网时断时续的房子,有着吱吱呀呀的楼梯和薄木板的墙壁,老鼠蟑螂轮番来串门。我一边听非法移民讲他们的故事,一边猜想任导当初顶着没工作的压力写剧本的时候,往电脑里塞上一张音乐光盘,近视眼望着生锈的窗户外飞舞着灰尘的七彩阳光光柱,想象力就可以超脱了周遭的芜杂,让布鲁克林桥头[2]、大中央车站[3]、第七大道[4]……的动人心魄的情感故事源源涌出。那些疯狂的、软弱的、迷茫的、幸福的、冰冷的、热切的、绝望的、执着的小人儿啊,他们鲜活地绽开在舞台上之前,居然是孕育于此。
他真是有些特别的痴狂,也真的做成了一些特别的事。
任导的工作倒也总算找到了。
他在波士顿学社会工作的两年,其实积攒了不少工作经验。
这个我不用说你应该也能猜到。初中化学告诉我们,金子待那儿不一定总能发出光来,而钠球连遇到纯净水都拼命折腾。
任导在波士顿念书的两年,课余一半时间在社区上班,为非政府组织安置非洲难民,帮他们度过初离故土的艰难日子,直到安家立命。他喜欢关注弱势人群,所以他的身份一直是个社区服务者。他后来在纽约皇后区的一家公立医院为精神病人做心理辅导。用我们的话说,“革命小将”端上了美国的铁饭碗。
他工作之余的时间却更紧了。话剧算是告一段落。但因演话剧认识的Fordham的老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这位老师兼职于一个非政府组织,与任导恰是同行,便辗转推荐他参加联合国新闻部(UNDPI)主办的全球非政府组织年会的组委会。2007年,正逢第六十届,主题是人与气候变化。
任导“劳动模范进北京”,从草根中的文艺青年晋升为一群专业社会工作者中的艺术家。他每星期跑去曼哈顿在东河边的联合国总部一趟,跟在非政府外交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社会活动家开会议事。
任导当学生的时候游历过十几个国家,在小朋友里算见多识广的。可一进联合国,这点阅历、这点资质,还差了些说话的底气。他所在小组的组长,是位九十高龄的女士,年轻时就为联合国走南闯北,曾经两次参与组织世界妇女大会。她有个很传统的名字,叫维吉尼亚。之所以让维吉尼亚带头,也是因为非政府组织大会来的人林林总总,背景各异,也只有阅历如此丰富,声誉如此德高望重,才有足够的气势能镇住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