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采没有了店。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还无力去想。她需要休息一下。据说,人总可以从过去的经历照见自己的未来。我猜衣采后来选择的工作,应该和她小时候的经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倒是衣采的家庭,也颇有些传奇色彩。衣采父亲郑先生名士镕,抗战期间在重庆,是当年“中央大学”三才子之一,人称“郑状元”。毕业之后,他在《大公报》做事。1945年8月15号日本投降。次日,《大公报》头版“日本无条件投降了”的文章,正是郑状元所发。郑先生不久在台北找到工作,那时国共还未开战。到了80年代,绕过半个地球,作为美国华裔中的知名报人被邀请访问。
郑先生在台北安了家,衣采和姐姐弟弟都生长于斯。衣,是郑先生给姐弟们共起的名字,乃是动词,意为身披着。衣采出生的时候,他希望这个女儿能做个优秀的文人,富有文采,故名衣采。她长大的环境,应是充满爱的。曾有几年,郑先生携妻儿远走菲律宾办华文报,在马尼拉被人入室窃走全部值钱家当,顿时几乎一贫如洗。不久,衣采的小妹妹降生,郑先生为她取名衣宏,意思是虽经波折,仍应胸怀博大,宽宏待人。
在家里,衣采应是最被疼爱的那个。衣采在台北的北一女[1]上中学时患上了双极性抑郁症。她不知怎么,有时考试可以发挥超常,状态极佳,一气呵成,而同一科,同样用功复习,有时却完全无法面对,读字如看天书,交白卷走人。郑先生和太太并没把女儿当成传说中的精神病人忌讳,更没把她强行关在家里,而是开明地告诉她,这只是一种疾病,你应该放松心态,把它当成类似头疼腰疼的事治好。他们更信奉大禹治水的方法,放开疏导,绝不围堵。并且借此嘱咐其他孩子,衣采身体不太好,所以你们姐弟更要相互扶持,长大以后也要彼此相助。衣采虽然还小,又处于弱者地位,却一直被平等地尊重着,这大概是对她来说最好的一种呵护。直到她随全家迁居美国,整体状况才逐步好转起来。
说起郑家举家迁来纽约,依旧是因郑先生办华文报。原本似乎没什么看头的纽约华文日报市场,却被郑先生以一份《纽约日报》做红火起来。而郑先生也是呕心沥血,十几年如一日般每天早上赶在摇晃嘈杂的地铁上整理当天的要闻。不过让郑家欣慰的是,在《纽约日报》兴盛的七八十年代,它一度和《星岛日报》齐名。后来更因其影响广,郑先生应邀重回大陆访问,还曾受当时中国领导人的接见。
话说回来,《纽约日报》鼎盛的那几年,恰是衣采不听父亲的劝阻嫁给阿威的时候。郑先生的事业蒸蒸日上,却无奈地为女儿担心,大概正是风光背后的隐隐作痛吧。
我本想多问一句,衣采的父母显然深爱她,但在婚姻门口,做父母的为什么不再坚持些、强硬些……有的女儿是三头牛拉不回地要嫁,但看衣采述说的,当时她和父母,都未曾在此事上直接对立过。郑先生和郑太太,仅仅是,几乎习惯性地尊重着衣采的意见。
突然不知为什么,想起许久以前我的台湾朋友涵临别时忠告的话:“有一种国王之爱,有一种天使之爱。第一种爱是占有,第二种是成全。占有的那种,国王之爱,好像你爱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为他/她撑起一片天,你对他/她好,心底里也期望着由你来掌控感情的节奏。你对他/她好,是因为你有掌控力,其实是因为你太在乎你自己。不过一旦你失去了掌控的感觉,爱消失得也快。天使的爱是成全,是让他/她做他/她自己。你会把手放开些,把节奏交给双方一起掌握,但你所做的事,你所对他/她的好,是为了给你们双方更广的空间,是为了两方面更好地互动。这就是为什么有的爱让人束缚,有的爱给人自由的原因。”
这话曾让我把玩良久,而且至今常常想起。我所了解的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在占有和成全上,却几乎总可以有个非此即彼的归类。也许衣采从小习惯的正是那天使之爱吧,那种即使在冲突面前也给她信任和尊重的爱。这样看来,她后来经历的磨难,甚至阿威是否爱过她,都已不重要。无论是用魅力吸引她,或是带她辍学走进自己的事业,或是暴力,或是纳妾,他只是在反复确证自己的控制力。他和她从头到尾就在用不同的语言说爱这个字。
我所知道的,是2007年我和衣采在皇后区法拉盛的华人社区初次遇见,她的风度和气质已完全让人想象不到她曾遭遇的不幸。衣采的十年的家暴噩梦之后,又是十年过去了。而我那时以为她一定有幸福的家庭,一定是个被爱的人,因为她脸上充盈着的满足和自信。以至我后来和衣采成了朋友,部分也是因为想弄明白,是什么样的爱浸润了她没有爱人的十年,让她更加神采焕发。
她离开自家小店之后第一次找工作,是她偶遇一个社区服务中心招聘民事方面的法务助理。貌似日常的事务让她看到光鲜体面的纽约背后常人难以察觉的那个同样真实的纽约:警察局里被买通了的接应人口贩子的韩裔警察,凌晨三四点到大商场门口组织拉客的多米尼加裔鸨母,因语言不同而越发沉默自闭的施暴者。故事的另一面,她认识了从福建绕道拉美辗转偷渡来的包身工,曾经被迫卖淫、正艰难地从心理和身体的创伤中恢复的外乡女人,还有像她过去一样在家暴泥淖中难以解脱的母亲……
从旁人的角度看世间百味,衣采恍悟到自己原来并不是一个人,便忍不住感同身受,义愤填膺。一把注意力转移到为别人的痛楚扼腕,她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慢慢做到抛弃过去内心的阴影,甚至忍不住想去给予些什么。
其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只是那段婚姻禁锢她太久,让她忘了自己本来习惯的价值。从小在爱中获得自由的衣采,也许注定会最终找回那个自由的自己,然后以相似的爱回报于人。
衣采在离婚十年之后的身份,是纽约一家民间维权组织的负责人。她的组织为那些人身权益受侵害的人——女性居多——做心理辅导和职业培训。她说她原本没想把工作铺那么广,只想业余帮助一些跟她过去一样遭受暴力的女性尽早在心理上独立自强,但不久就发现许多暴力受害者或语言不通,或无一技之长,离开现在的家庭也难以生存;还有的因为偷渡来美,没有合法身份,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去,但父母已经倾家荡产付了蛇头的费用,他们即使回家也无颜面对乡里……
衣采想,要成全人,就帮人帮到底吧——结果一发不可收。她去参加纽约市反人口贩卖的会议,接受当地媒体采访,到社区组织宣讲活动,办义演和募捐,俨然一个社会活动家。熟知她的人都从她身上看到当年郑状元办报的干劲。因衣采的组织而重新找回自己、开启新生的人也渐渐增多……
故事到这里要告一段落。虽不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看得出,衣采至今都还是幸福的。“至今”的意思是,从我最初打算采写她到现在,已经两年过去了。
当2007年深秋那个傍晚,我们聊完,我独自回家,路上我一度觉得胸口被什么堵着。列车因年代久远而猛烈摇晃着,而我靠在窗前,却感到时光凝滞。放眼望着我正在穿越的皇后区,刺目的灯光,异域的音乐,嘶哑的叫卖声,红男绿女,都被夜幕笼上一层迷离。我少有地发现,以自己阅历之浅,一时不知如何去驾驭眼前的题材。
那年秋天之后,我立刻陷入一场始料未及的奔波,从纽约收拾行装,去旧金山继续流浪。我数次感到命运的魔杖在离我咫尺的地方,轻轻一拨而改变了整个局面。在旧金山海湾度过那个寒冷的夏天时[2],日子像猛烈海风中蹒跚的帆船,风帆在甲板上方剧烈摇摆,失去重心,而我是那个咬牙拉住风帆的水手,却势单力薄,常常站不稳脚,在严重倾斜的甲板上踉跄。疲于应付中,我竭力稳住自己,静下心,聆听命运的方向,探寻内心力量的源头,试图从那里找到走出暴风雨的蹊径。少许得以喘息时,闭上眼睛,我常会想起从小摸爬滚打长大的一片草坪,像《飘》里斯嘉丽的塔拉之园[3]——那个她可以放肆、可以真实、可以小孩子气的地方——我的塔拉给我安宁和继续下去的力量。
那些日子,有时候,我也会试着去想衣采是怎样走过来的,她是怎样把命运的剥夺变成命运的馈赠的……
我记得当我初次听说衣采与阿威的婚姻,忍不住感慨命运不公,造化弄人,赤诚反倒被无情鞭笞。但后来的日子里忆起衣采,我往往记得的却是初次拜访她的家人,看他们镜框里温馨的泛黄照片,八九十岁的郑先生郑太太温和的细语。涵说过的话总是缭绕,天使之爱,你沐浴其中,自然会将其回馈于人,而那时你也是幸福的。他的话好像那些对命运千回百转的诠释……
也许命运的力量,正是无端地从小在你身上打下印记。你也许忽视这印记,以为只不过是随便的巧合,你甚至可能刻意尝试叛逆,但最终,你所做的事情,却往往一步步追随着这个印记。并非人没有选择的力量,更不是说成人之后你无力改变自己的轨迹,而是作为成人的价值倾向,你内心最强大的力量,往往来源于最简单的情感,比如善良,比如爱,比如安宁,比如坚持——这些情感的源头,却是我们在孩童时吸纳的。命运让我们在年少时学会对待这些情感的方式,成年之后将其释放,将其轮回给他人。轮回的时候,它让你从你经历过的人身上看见了自己。于是那一圈轮回轨迹,已然是幸福的馈赠。
最近,北京。
我花5年绕了地球一圈,回到原点。一个安静的夏夜,衣采在12个时区之外的纽约皇后区发来一封简短的邮件。从久未联系的她那里,我听到她的维权组织新近的社区活动,还有她的儿子结婚、女儿订婚的喜讯。说起这一双儿女,正是衣采在生命最艰难的时候竭力庇护的珍宝。我立刻想起她每每提起他们小时候她如何把他们藏到保姆家时,脸上夹杂着些许无奈、些许得意、些许俏皮的复杂神色。正像衣采希望的,他们长大以后,会善良纯真如他们的母亲。
读信的一瞬,皇后区又真实地展现在眼前,棕红色的房子和街道,看似波澜不惊,却蕴含着炽烈的情绪,那种即使寒冬也能嗅到的,鲜活、倔强的力量。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离开皇后区之后的动荡生活,也许全是为了在今天的日子里,我能重新收获内心珍贵的宁静和释然。
毕竟,当你觉得你在走下坡时,其实可能正是往上走的一段旅程,因为人生本就是弧线;而你以为自己迷失,可能也只是,命运发出了召唤你回归原点的佳音。
2009年8月
北京 清华园
注 释
[1]. 台北市第一女中。台北中学中的名校。
[2]. 旧金山的气候是四季如春。因为洋流和地势的关系,夏天尤其寒冷。马克·吐温有句名言:“我度过的最寒冷的冬天,是一个旧金山的夏天(The coldest winter I ever spent was a summer in San Francisco)。”
[3]. Tara:《飘》的主人公斯嘉丽从小生活、长大的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