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幼仪总是在煎熬中惊醒过来。异域他乡,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不得不有所防备,可又不得不开着大门。因为徐志摩不知哪天回来,她总要给他留一个门的。夜晚敞着大门,意味着增加了很大的危险性。她害怕,也担心。如果有坏人到了家里,她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对付?而且她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子,这就更多了一份惶恐。
也不知道徐志摩离开了多少个日子。
那天清晨,窗外的阳光如同金子般刺眼。可在晦暗的屋子里,她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张幼仪依靠在徐志摩经常伏案疾书的椅子上,轻轻伸手触摸着他所看过的每一本书。
屋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门口有一个人走进来。她傻傻地跑出去,没有来由地叫了一句:“志摩,是你回来了吗?”
然而出现在张幼仪眼前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他身材高挑,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穿着黑色的小西装,举手投足都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当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张幼仪时,黄子美那颗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心也软了几分。
张幼仪知道他是徐志摩的朋友,虽然没有等来徐志摩,但也多少有了半分希冀。走进屋里,她给黄子美沏了茶,又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坐在床沿上,拿起毛线针钩着东西。
黄子美抿了两口茶,嘴角勉强挤出几个字:“张大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张幼仪笑了笑,收起长长的毛线:“天冷了,我在给志摩做件毛衣。他一个人在外面经常来回奔跑,可比不得我,我常常在家里,一个人又觉不得冷。”
黄子美怔了一下,被她的一句话深深打动,下面将要转述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在他眼中,张幼仪除了多了几分旧时传统女性的保守以外,再也找不出半分不是。可徐志摩硬是拖着他来传口信,如果不是看在朋友的情分上,他也许早就离开了。他沉沉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内心被疼惜无比的同情包围着,就像天空舞的那些雪花,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张幼仪停顿了一会儿,突然放下手里的钩针:“是志摩让你来的吧?”黄子美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少有的紧张。张幼仪见他不说话,又低声问道:“他都说了什么?”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犹如江海翻涌着。她的忐忑、她的彷徨,她在徐志摩身边的渺小,此刻显得那么真切。尽管知道是不好听的话,她还是要问,还是要经受将要来的大风大浪。
黄子美抖了一下,端着茶杯的手缓缓放在桌子上。他垂下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迟疑了很久,才叹气道:“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
听他说完这句话,张幼仪突然有种被雷劈的恍惚。木讷的眼神在书桌上停顿了很久之后,又低下头伸手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他终究要弃她和孩子而去,然后追求所谓的爱情。
爱情是什么?为何让他如此着迷,又为何在时光的罅隙中他频频沦陷,而自己又频频失去?张幼仪很不明白,也很迷惘。她只能带着伤和痛在命运中曼舞,没有人知道忧伤的舞步多么难跳。而她,依然坚守着。
黄子美见她没有说话,知道刚才的话有多么沉重。他正想说句话安慰,却听张幼仪抢先说:“他是要离我而去,还是要和我离婚?”
黄子美绷紧了唇角,深吸一口气后,极不情愿地说:“离婚……”
张幼仪只说了一个哦字,在眼眶打转的泪珠突然闷声落下,碎在掌心。她又拿起钩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认认真真地打着毛衣。须臾,在狭窄的房间里仿佛听到她微弱的嘀咕声:“志摩怕冷,我得赶快打出来才行。”一阵仓促的迷失后,她忽然缓过神,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黄子美,轻声问:“他为何要跟我离婚?”
黄子美咬咬牙,一字一句转述着朋友的话:“他说……小脚和西装……不搭调……”
“仅此而已?”幼仪几分惊诧地皱起眉心,又释然地松开,露出从未浮现的苦笑,“看来有些人但凡沾了污点,即便是洗掉了,恐怕在别人心中依然是不干净的呢!”说完,她又兀自打起了毛衣。
黄子美起身要走,但到了门口又折回来,侧过脸同情地说:“大嫂,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找我就好。哪怕有莫大的风险,能做到的我也会帮你做到。”
张幼仪似乎没有听到,依旧一个人打着毛衣,沉浸在刚才的谈话中。午时的阳光洒过来了,打在她悲伤的脸上,犹如朽木般苍老。蓦然,她随手丢下毛衣,一个人往外走去。站在院子里种的大树下,她微微仰起头,不忍直视透过树干的零星的光芒。
人的这一辈子,嫁给了一个最深爱的男人依然不是最幸福的,因为世上的一厢情愿都那么伤人。你爱上了他,他却爱着别人。世上又没有什么是公平的,你的付出和回报成不了对等。有的时候你要为之倾尽所有,而他依然不依不饶。
她垂下头,泪痕浸湿了涂过的胭脂。心中还是有小小的不甘,她不想就这么结束了,不想自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徐志摩。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二哥张君劢正在巴黎访学,异国他乡,也只剩下如此微弱的光芒。她眼中划过一丝希望,尽管小小的,却分外耀眼。于是,她赶忙给二哥写信,希望他能劝动徐志摩,希望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在等待着黎明,在等待着梦醒的那一刻。
不久之后,她在孤寂的房屋中等来了一封家信。二哥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然后又告诉她:“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听到二哥的意见后,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沮丧。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可以让一个人从痛失另一个人的罅隙中求生?
坐上从英国开往法国的渡轮,依旧是茫茫的大海,依旧是蓝蓝的天际。远方,几只海鸥掠过苍茫的海面,而后向残云密布的天际冲去。相比上次,她如今的心情是那么的凄凉,好像被掏空了一般,找不到任何栖息的地方。就像这群在大海中翱翔的海鸥,没有大陆的支撑,只有浩瀚无垠的蔚蓝。
那时她还有小小的期盼,期盼和徐志摩相逢在马赛港,期盼一个小小的拥抱,期盼一个浅浅的吻。可当所有的希冀化成泡影的时候,她心中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在法国苍茫的海岸上,冷风吹过咸淡的海域,掀来零星的清爽。到达的那一刻,大家都欢欢喜喜地下了邮轮,唯独她一个人落寞地走着。从甲板下来的时候,她一直沉沉地低着头,也不去看接她的人。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都是无关紧要的。
由于学业繁忙,二哥张君劢没能来接她。
前方不远处,在摩肩接踵的渡口栏杆上趴着一个年轻人。他一手拿着照片,另一只手抚了抚眼镜框,经过几番辨认后,才敢冲着张幼仪笑着挥手:“张小姐,我在这里!”
张幼仪心神不宁地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你好。”
年轻人伸手在袖口擦了擦,做了个握手的姿势:“你好!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贾宥。你以后,以后就叫我小贾吧……”
张幼仪哦了一声,垂下头不再说话。
贾宥看着她沉默,看着她充满忧伤的侧脸,两个人一路从夕阳西下走到繁星满空。他说,法国最美的就是夜空。在安静的月夜里,充满了无尽未知和幻想。有时候听贾宥讲得出神,她也会抬起头,望向那片未知的银河深处。缥缈的薄云好像柔媚的细纱,把玉盘似的月亮遮盖住,徒留下羞涩的清辉。
渐渐地,她笑了,虽然笑得很小很小,但在贾宥眼中依然是最美的一刹那。美到忘却了她结过婚、怀着三个月大的孩子,也忘却了她是一个母亲、有自己的丈夫。
在坐上车辗转了几个小时后,她才随着贾宥来到法国北部的一个小村庄。张幼仪释然地放眼远方,黄澄澄的麦田在月光的流照下焕发着勃勃生机。
这样的场景她在梦中见过,也在无数个夜里畅想过。如果徐志摩没有弃她而去,而是选择在这里聊度余生,那她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颓废,都将化作乌有。
在乡间住下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再临近车水马龙的闹市,不再只是一个人憋在屋子里。如今偶尔也会出去散散步,也能踏着晨光慵懒地戏耍,能迎着淡淡月色迂回。
贾宥每天都陪着她,仿佛没有工作,又像是刻意的。但她的心脏只有拳头那么大,装下了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另外一个人。他的努力幼仪不是看不到,只是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恳切的答案。
在农场的麦田中,贾宥突然问她:“难道徐志摩在你心中真的那么重要吗?”
张幼仪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淡然地说:“他是我第一个男人,而我多希望他也是我最后一个男人。渐渐地我才知道,当以前的那些肯定突然变成希望的时候,已然的结局就不再是希望之后的希望了。”
贾宥几分恍惚几分了然地说:“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对你的伤害是极大的。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作践自己呢?”
张幼仪笑了笑,轻轻抚摸着肚子里的孩子:“谈不上作践,因为我喜欢啊!再说了,世上的女子都讲究三从四德,我既然嫁给了他自然就不能更改。他说离婚,是他的权利。我要爱他,是我的义务。”说完,又叹了口气,“还有什么义务呢?他都要和我离婚了,以后……以后我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哭了起来。贾宥递过几张纸巾,她接过来在眼角擦了擦,又笑着说:“经过了这么多事情,我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愚蠢。我确实与那些裹过脚的封建女性没什么两样。一辈子生来只能伺候男人,离开了男人无论如何也生存不下来。即便徐志摩要与我离婚,我也不能就这样堕落下去。我要学着自立,我要学会自强。我不能回徐家,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依赖别人,而要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
贾宥抬起头,脸上浮现一抹钦佩的目光:“你行的,我相信!”
五个月像风一样拂过河岸。
转眼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在小村庄住了没多久,七弟张景秋突然来法国接她,张幼仪又跟着他一起赶赴德国。1922年2月24日,她在德国的一家医院里产下二儿子彼得。
躺在昏暗的病房里,阳光很难穿过窗帘洒进来。妇产科病房中嘈杂的谈论声和笑声不绝于耳,更有不少德国男人在他们的妻子身边陪伴着。现如今,只剩她孤零零地依靠在白色的棉枕上,吃力地拿起苹果,流着泪嚼上两口,没有味道地咽下去。
七弟有时间就来看他,但他工作繁忙,所以通常会委托医院的护士照顾她。因此,在那段灰暗的岁月里,她很多事情都是依靠自己完成的。
一个星期后,坐在玻璃窗前沉思的张幼仪突然接到徐志摩托人寄来的书信。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信封,当看到那一行字的时候,整个人抖了两下。片刻宁静后,她坐在床褥上,仰起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飘起了小雨。哗哗的声音掠过她的耳畔,一阵阵淅淅沥沥,敲打着一颗受伤的心。终于,她还是止不住眼眶盈盈还休的泪滴,啪的一声,浸湿乳白的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