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仪就像一只找不到归程的小鸟,在茫茫的蓝天里一个人迂回畅飞。她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难过,应该是获得了自由还是跌入了地狱。只是憋屈地流下眼泪,埋没了涂有胭脂的脸庞。曾经,她一个人远赴欧洲,只为寻觅阔别已久的丈夫。而今,那个人好像卸去重担一般,与自己再无任何瓜葛,再没有一分感情的留恋。
最后,她终究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孤苦无依又漂泊无助的人。
回到中国后,徐志摩疯狂地追求林徽因。为了彻底打消林徽因对他的怀疑,徐志摩于11月8日在《新浙江·新朋友》上刊登《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
目前情况,离婚的结果,还不见男的方面亏缺,男子再娶绝对不成问题;女子再嫁的机会,即使有总不平等。
固然,我们同时应该打破男必娶女必嫁之谬见,但不平等的现象依然存在。这女子不解放,也是男子未尽解放的证据。我们希望大家努力从理性方面经行扫除陋习迷信,实现男女平权的理想。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说上一大串,但家庭方面总不应得掠过不问,实际上家庭是个极重要的原则。“极重要”是一定牵连到的意思,并不是离婚经过家庭就不成功,好像没有糯米裹不成粽子,没有豆板做不成豆腐。只要当事人同意负责,婚姻离合的元素就完全。固然能得到家庭同意最好,但非必要。如其当事人愿意离婚而第三者的家庭有异议,这一定是误解,迟早讲得明白。若说反对更是笑话,屋子里失火,子女当然逃命,住在城外的父母说不行,你们未得家庭同意,如何擅敢逃命,这不是开玩笑吗!
解除辱没人格的婚姻,是逃灵魂的命,爱子女的父母,岂有故意把他们的出路堵住之理,并且他们也决计堵不住。但离婚没有朋友绝交的简单,往往有具体清算的必要。譬如财产子女,口口地要商榷家庭了……旧式制度使然,但事实清理时理性的事务,只要命题合理,总有答数算出来。
我们应该研究的是,老辈也有老辈的是,如何可以使得旧社会的家长了解新时代的精神,免去无谓的冲突。酿成不愉快的结局,你我有你我的意见,老辈也有老辈的意见,疏通是我们的责任。要是他们了解我们,我们也得了解他们。同情产生同情,误解反应误解。顽固无可理喻!
家庭革命的呼声常常听见,我们青年就犯了一个嗜好,不是完全健康的嗜好——浪漫主义。家庭革命四个字是染透了浪漫色彩的,我们不是为革命而革命,我们对家长说的话很简单。我们说:“你们父母是最怜爱我们子女,我们的幸福就是你们的幸福,我们的痛苦就是你们的痛苦,以往的是非不提,谁也不必抱怨谁,现在我们觉悟——我们已经自动,挣脱了黑暗的地狱,已经解散烦恼的绳结,已经恢复了自由和独立人格,现在含笑来报告你们这可喜的消息,请你们参与我们的欢畅、慈爱、同情永远是人道的经纬,理性是南针。”
我们想果然当事人能像我们一样,欢欢喜喜地同时解除婚约,有理性的父母决不会不赞成。除非真是父母根本不爱儿女,愿意他们痛苦,不愿他们救度。我们相信这样异乎寻常的父母,世上不多,若然当事人不幸而逢到真正异乎寻常的家长,那是要有革命行为发生,谁是谁非就不辨自明。我们要说的话还很多,但这不是做大文章的地方,我们很盼望再有机会讨论这个重要问题。我们相信道德的勇敢是这新时期的精神,人道是革命的标准。
(注:节选自徐志摩——《我们病了该怎么办》)
几个月后,远在他乡的张幼仪收到了中国朋友寄来的书信。在清丽的晌午,她打开了那封硬邦邦的信,刚好看到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醒目的标题,刺眼的文字,每一句话都说得头头是道,可每一句话又都是她内心最苍凉的独白。也许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明白,他说得越冠冕堂皇,她的心就越发憔悴。
这辈子,她拼尽了一生的力气去爱一个人,可他却峰回路转,爱上了另一个人。他走得无声无息,又让张幼仪牵肠挂肚。
三年后,街头的樱花盛开了。冗长的街道上洒满了斑白的花瓣,就像一场不经意飘下的大雪,笼络了一个人的悲伤。
1925年3月19日,三岁生日刚过完不到一个月,彼得因腹膜炎死于柏林。那天世界安静得好像睡了,就像她怀里的彼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再也叫不出一声“妈妈”。张幼仪从医院里木讷地走出来,两眼无神,踉踉跄跄地踱步在樱花雨中。怀里的彼得睡得正香,没有一丝挣扎,也感受不到痛苦。他轻轻地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的那天了。
张幼仪一边走一边落泪,冷寂的脑海中瞬间飞过无数个画面。她幻想着小彼得在世时的各种场景,幻想着那一句句并不熟稔却分外好听的“妈妈”。三年前,她失去了最爱的男人徐志摩,原本以为生活就此中断,从此以后只能过着黑暗与无助的日子。但小彼得的降世又给她点燃了活下去的火焰,一点一点温暖她冷下去的心房。
可如今,小彼得在痛苦和挣扎中死去了。他那么年轻,甚至都没有好好感受这个世界。
张幼仪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只能在沉痛的悼念声中沉沦,任现实一刀一刀地宰割着她的心。
这一年,徐志摩爱上了有夫之妇陆小曼。两人的感情在硖石闹得沸沸扬扬,妇孺皆知。为了躲避舆论,他远赴欧洲,只想着等到风声过去后再回到陆小曼的身边。
3月18日,徐申如收到张幼仪的来信,说小彼得因患了腹膜炎从而出现病情恶化的症状。充满担心的徐申如打算让徐志摩去一趟柏林,帮张幼仪照顾他从未见过一面的小孙子。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徐志摩没有推托,当晚买了渡轮票,坐上了开往柏林的邮轮。
在狭窄的船舱里,他仍念念不忘远在家乡孤身一人的陆小曼。当他看到海风拂过蔚蓝的天际、白云自由地翱翔时,不禁被美丽的景色触动,拿起笔写下一封寄给陆小曼的情书:“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
到了柏林,天气变得阴沉得可怕。一团团乌云飘浮在天空,就像黑暗来临前的征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胸口顿疼,浅浅的又很似针扎般难受。
见到张幼仪的时候,她那双原本柔弱妥协的眼睛突然变得坚韧,变得冷漠,还带着一丝埋怨:“你终究是来了,可小彼得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你说什么?”听到张幼仪冷冷的话,徐志摩发疯一般看着她,难以置信地仰起头停顿了好一大会儿。等悲伤渐渐抚平难过的裂痕,他才平静地说:“带我去看看他吧。”
走到殡仪馆,只见长条玻璃柜上放着彼得的骨灰。徐志摩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紧紧抓住骨灰坛子落下泪来:“孩子,父亲对不起你!”
说着说着,又转过头看向张幼仪:“小彼得去世前有没有……有没有叫过爸爸……”
张幼仪半分阴冷半分不屑地说道:“你还想要他叫你一声吗?我想……我想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徐志摩深深地哽咽一声,再没有回答。在爱情面前,他的顿悟永远都是迟钝的。从林徽因到陆小曼,他原本以为不会再对任何女子抱有幻想。
但在夕阳的余晖下,站在殡仪馆的张幼仪却无比坚强地杵着。她的哀伤,她的凄凉,她所有的痛苦都与自己有关。即便再冷酷的徐志摩,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同情。
很久之后,他才带着几分忏悔地问:“你恨我吗?”
张幼仪冷冷一笑,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描淡写:“现在再谈恨,你觉得还有意义吗?”
徐志摩沉沉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现在只想,只想把小彼得好好安葬了。另外……”说完,他充满歉意地往张幼仪身上一扫,“另外以后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力帮你的!”
张幼仪只是嗯了一声,却丝毫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今后她不想再依靠任何人,她要独立,要做一个只依靠自己的女人。小彼得的死给她带来了太大的创伤,就像一条留在身上的疤痕,永远也不可能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