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到水边，水里有许多影子。水中的影子，那只是影子吗？不是。为什么水中的影子会模糊、会晃动呢？那一棵树，那一块石，那一个楼阁没晃动呢？显然，它本身就是一个存在，那水中向下生长的生命体。水中的云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水中的天空，比头顶的天空更加神秘。
十八
人一直在时间里行走，人既不知道时间的头，也不知道时间的尾。自从有了人类和人会思考以后，时间就存在着，已经很长很长了，谁也没法计算。所谓历史，只是生命之一———人的历史，时间没有历史，即使有也只是猜想。人一直想追赶时间，但时间怎么能追赶上呢。你死了，他出生了，他接着你走；他死了，另一个他出生了，另一个他接着他走。一个人的一生只是时间的一瞬，也许连一瞬都没有。人类只要不胡乱来，也许还会在时间里走一段的。实际也就是一个人一生一个人一生的连接，一群人一生一群人一生的连接。
你要把接力棒交好呀！不要走得太短，不要走得无声无息。
十九
一只小山羊在幼儿园里哀诉、哭喊，“咩”——“咩咩”——我实在不忍心听。
那天，幼儿园不知过什么节，老师们都穿得花枝招展，在绿树红花的草坪中，大家争相拉着一只小山羊照相，或靠或卧或牵，形态各异。小山羊应该是供小朋友观察学习的。照完后，小山羊被拴到一棵小树上，四周是青青的草坪，小山羊不怕饿肚子。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了，小山羊一直在“咩”“咩”“咩”地叫，我想象不出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幼儿园里拴着一只“咩咩咩”叫个不停的小山羊，它的爸爸呢？它的妈妈呢？它的小伙伴呢？
是谁家的孩子被拴到那里了呢？
因为我分明听出它是在哭爹喊娘呢，“爹———爹———”
“妈———妈———”
它成了一个孤儿。
二十
在观看夜晚广场文化活动的人群边缘，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蹬着一个小小的三轮车，三轮车上坐着一个慈祥和善的老奶奶，大概已七八十岁了，想必是他的母亲。他停在一个有利的位置，边用手指着舞台上的演出，边附首贴近母亲的耳朵细说着什么，母亲不时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男人蹬着三轮离开了，我骑车跟随了一段，我看出男人的自豪和骄傲，我看到了男人高昂的头颅。
这是儿子的孝，这是母亲晚年的福，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会有多少人这样做呢？
二十一
李光耀在一次论坛上说：“中国文化出不了企业家，因为中国是儒家文化：叫学而优则仕。而美国只改了一个字，叫学而优则商。”这有很大的道理。尽管不能排除选拔有管理能力的科技人才担任行政领导的重要，但“发一顶官帽，害科学家一生”的现象令人担忧。而且在高科技高层次人才中官本位、权力本位的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不从根本上引导和转变官本位观念，势必将长期制约中国的全面发展。
二十二
两个护士长查房，一个病人失禁拉出黑便，第一个发现的护士长假装没看见，准备扭头出去；第二个看见的护士长却伸出双手迎了上去。护士、家属都看在眼里。瞬间，职责、品行、态度、人格大白于天下，天壤之别，让人感慨万千，让人唏嘘不已。
二十三
夜间乘车，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忽听急急的雨点敲打，以为是阵雨，原来是蜜蜂借光撞车，汽车前面的大玻璃上全沾上了蜜蜂，视线模糊，用水冲洗不掉，用布擦也费事。
一路上不知撞死了多少蜜蜂。飞蛾扑火，这些小生灵还未贡献出一点自己的甜蜜就这样消失，又能引起谁的惋惜和悼念呢？惋惜和悼念又将如何呢？
人的命运有时和蜜蜂是一样的。
二十四
本性的、良性的东西最好不要刻意去改变，如果为了某种利益和外在环境的需求而扼杀自身固有的一些良性，那无疑是在扼杀人性和在失去自我。
二十五
人只能挑战某个极限，这个极限也是相对于人来说的。所谓人定胜天和人能征服自然也只是人对自然的某一个侧面而言。人挑战自然被自然击败似乎是能被人认可的事情，大概也合乎情理，人在自然面前毕竟是渺小的。反差巨大的是人被自己内在的东西所打倒，比如身体内的疾病。人可以挑战珠穆朗玛峰，但人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多么希望通过某种方式来缓解一下或消除一下疼痛。所以有人希望来个痛快的，有人祈求安乐死。
因此，人在自己面前往往是最脆弱的。
二十六海是与众不同的，的确与众不同。应该看海去，应该住在海边。我见过高山、沙漠、湖泊、戈壁、森林，但当我看见海时，当我听到海涛的声音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博大、宽广、深邃、神奇。
海风、波浪、沙滩、贝壳、渔船，海的内容和形式丰富多彩活泼灵动，让你流连忘返。
我现在才明白许多人为什么愿意将骨灰洒向大海而不愿意埋入地下或洒向别的地方。
二十七以泪洗面，是痛苦伤心还是感激涕零，还要看其表情和眼神。不要让泪水蒙蔽了你的双眼。
泪有双重性。哭会有泪，笑也会有泪。
你能跑过暮色吗？
二十八
二十九
最精彩的往往在最后面，但精彩往往需要一个积蓄、酝酿的过程，也有专门的安排。有人早早退场了，因为他忍受不了孤独和寂寞，他认为没有精彩或已经欣赏到了精彩。
三十
写作主要依靠记忆和想象，好的作品大都是以记忆为轴，以想象为翅的。所以小小少年和太老的人不会有超常的发挥，因为少年缺乏记忆，而老人的想象已逐渐萎缩。当然有的写作则倚重于思考，比如哲学和思想。
三十一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是其次。关键是人一思考，常常伴随的是痛苦。思考不同于穿衣吃饭，思考需要用心琢磨，专心致志，思考所带来的痛苦是因为人脑不是万能公式和高级的计算机以及所思考的问题对象也不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痛苦的根源在于要解决欲望问题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三十二
中午似睡非睡之际，几架飞机呼啸而过，声音甚是凌厉，像是急赴前线的战机，像是来犯的轰炸机。
我未经历过战争，只是看过影视作品，看过新闻消息。我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可怕，但当战争一发生，人还是不得不参与其中，生活其中。
一旦战争发生在自己身边，我会怎么样呢？也许那时我不会像现在我想象那样可怕，我会适应恐惧。
那时，你会怎么样呢？
三十三
一个男同学讲他父亲的蛮横和专制，他痛恨但无力反抗，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许多理想无法实现，他大学都毕业了有时还遭到暴打。他说毕竟是我父母，要不然……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母亲太看重家里人，老让她待在家里，电话都不敢接，来一个电话都要审查三遍。为此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许多朋友，多亏自己性格开朗，否则都成神经病了。要不是母亲有病，她可能都要出走了。她痛苦但无奈。
我在同情他们的时候，真的很庆幸，身为农民的父母给予了我们能够给予的自由。如果我生在那样的家庭，我会发疯的。
三十四
买红薯的父女脸都冻得像红薯一样，只不过父亲的粗糙，女儿的光滑。
三十五
我时常见一些老人，或垂着头，或眯着眼，或像树根一样在那里张望。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但他们一定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也有这种可能。
我想大多数老人头脑里都有风暴，陈年往事，喜怒哀乐在他们的脑海里跳跃翻滚，一幕幕闪过。老人大都不展望未来的，他们靠记忆支撑着。他想到了一次鲁莽行为，他低下了头；他想到了挨饿，肚子不禁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在事业顶峰的荣光，他的眉毛扬了一下。
老人就这么想着，但都不大说出来。这是他最后的权利。
三十六
年轻人靠向往生活，年轻人想象未来的时间很长很长，未来的生活也很精彩。
老年人靠回忆生活，老年人想象过去的时间总是很长很长，过去的生活也很让人留恋。
三十七
有件事，我请人帮忙，说出了口。其实别人并不一定能帮得了，而且我不一定要靠别人帮忙，最终会自己解决的。
但别人却记住了，别人就当自己的一件大事来考虑，甚至也要请其他人帮忙。这倒使我不安起来，我的不安是因为我觉得给人家添了麻烦，尽管人家一再说没事没事，还很乐意的样子。
我的不安也说明人家把你和你的事真正搁在心上。这样，人家就同时让我感动了。
三十八
除了拂晓，雄鸡要引吭高歌外，在白天的时候和在黑夜的某些时候，鸡也会鸣叫。狗也不只是在夜深人静听见声响才会叫的，狗在白天也时常吠起。鸡鸣狗叫，有它们自己的事，可惜人类知道得太少。
每一种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和伟大的使命，不仅仅人类独有。
人类在某些时候常常忽略了这一点。
三十九
“二里方圆，上百条胡同密如罗网……看它们一条一条怎样延伸怎样连接，怎样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我才醒悟，不是曾居于其间，是它们构成了我。密如罗网，每一条胡同都是我的一段历史、一种心绪。”在音乐声中，看到这里，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不知，像鸟儿那样飞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罗网的胡同，会是怎样的景象？飞在空中而且不惊动下面的人类，看一条条胡同的延伸、连接、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曲曲弯弯地隐没，是否就可能看见了命运的构造？”这些本身就有很强质感的文字经音乐这么一冲击，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差一点夺眶而出。我马上合了书，不忍再看其他的文字。
这是轮椅上的作家史铁生散文《故乡的胡同》中前后两处的几句话。
四十
空间只不过是时间的一个个客栈而已，不论你躺在床上还是坐在飞机上，时间永远在流淌，时间不会因为空间的变化而加快或减缓。但对时间的概念和判断是通过空间物体和思想、运动来感知的。不过，正是因为一个空间，人们往往忘记了时间。
四十一
一个很小的孩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妈妈打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脖子冒泡泡。大家哈哈大笑，说这个孩子说话真有意思，我却被这个小孩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而折服。
小孩在某些方面的创造力的确比大人强得多，大人有时应该向小孩虚心学习。如果大人在小孩面前总是自以为是，那是大人显得幼稚而滑稽可笑了。
四十二
城市一直在潮声中沉浮。城市的潮声是车辆的轰鸣，是人的叫喊，是机器的转动，是冰箱，是空调，是抽油烟机，是打情骂俏，是城市的烦躁和牢骚。城市没有一刻宁静，即使在深夜里也有刺耳的摩托车声和紧急的刹车声突如其来，让你惊惧不已。有人耍疯了，有人喝醉了，有人遭抢了。罪恶和丑恶往往在黑夜中发生。
四十三
一只小飞虫落到书上，只有针尖那么大，是我留心过的最小的一只小飞虫。我将一支短铅笔放倒，它大概就立刻毙命了，再没有丝毫的动弹。其实我本意并不是要它命的。我真的不知道这小小的生命来到世上要干些什么，它想必也有自己的事情，然而出身未捷身先死。它有喜怒哀乐吗？它痛苦吗？它会痛吗？半截铅笔对它来说就是泰山压顶。它是希望忍受痛苦而愿多活一个时辰看看这陌生的世界，还是愿意突然死亡而不愿忍受痛苦呢？我真的不知道，谁知道呢？
四十四
没有比冷漠的心更让人感到可怕和悲哀的了。
四十五
人们常说崇尚真善美，反对假恶丑。我却认为忘掉了最重要的东西，真善美这一边是智，假恶丑这一方是愚。智慧最高贵，愚昧最低贱，智慧即可谓真、善、美，愚昧即可谓假、恶、丑。智慧不可脱离，愚昧急需废除。无智则无真善美可言，有愚则是假恶丑使然。
因此，今后完整的叫法应该是真善美智，假恶丑愚。
四十六
人如果生来仅仅是混口饭吃那就实在可悲和没什么意义了，即使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有时人想方设法只混口饭吃是由于外在因素造成的，比如战争，比如恶劣的环境、父母的教养。因此说，人人生来平等并不显然是蒙骗人的了，当然也可以作为一种理想存在。其父母所处的条件和环境不平等，就已经难以保证其子女的平等。
四十七
英国哲学家洛克有句名言：“权力使人堕落，不受制约的权力使人不受制约地堕落。”
这大概说到了权力和腐败的要害。所以老百姓才称包公为包青天，称一心为民的官为父母官。
四十八
理性和信仰的追求永无止境。由于时空的无限和人的想象力的无限，理性和信仰不可能停留在某一个点上，也没有终极答案。个人追求到的无非只是他们所期望的一种可能或真实，所谓的终极价值实质就是追求过程的本身。
四十九
有时在一个地方或闲聊或闲逛或闲坐得久了，我会忽然怅然所失，心绪不佳，索然无味，我何必在这里耗着呢？心绪的影响在于我会猛然间感到这是在浪费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底收获了什么。很大程度上什么也没有，这让人感到后悔和震惊。时间到底有多少呢？剩下的那些时间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拥有的时间有多少呢？关键是你要抓住自己能拥有的时间，关键是你别让自己能够拥有的时间让别人或别的事情给占领消耗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