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①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③,《金荃》《浣花》④,能有此气象耶?
【注释】
①周介存:即周济,字保绪,一字介存,晚号止庵,荆溪(今江苏宜兴)人。清朝常州派重要词论家、词人,著有《味隽斋词》等,编选有《词辨》《宋四家词选》等。
②“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出自南唐词人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出自南唐词人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
④《金荃》《浣花》:《金荃》即温庭筠的诗文集《金荃集》,后人辑录温庭筠词,取名《金荃词》;《浣花》即韦庄的诗集《浣花集》,后人辑录韦庄词,取名《浣花词》。此处,王国维以《金荃》《浣花》指代温庭筠词和韦庄词。
【译文】
词发展到南唐后主李煜那个时代,词咏叹的眼界才开始雄阔宏大,感慨才开始深远隽永,最终改变戏文浅薄的唱词为士族大夫咏唱的诗词。在词人排名时,周济竟然将李煜搁置在温庭筠和韦庄下面,这简直是颠倒黑白啊!你看看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温庭筠的《金荃集》和韦庄的《浣花集》能有这般气象的句子吗?
【评析】
在此则,王国维在学理上承续“三秀”之说,重点诠释李煜词“神秀”的内涵,扬李煜而抑温庭筠、韦庄之意,也与上一则非常相似。在李煜之前,词的创作或出伶工之手或由文人代伶工的口吻而作,离别相思或艳情的居多,通俗地说就是风花雪月的居多。李煜是一国之君,又身经亡国之痛,这种极盛极衰的剧变令他眼界开阔而感慨深沉,所以他的词往往结合自己的人生体悟而写,将此前冯延巳开拓的“堂庑”继续向深广方向发展,结果词体也由此而渐趋尊崇。这是王国维在考察词史过程中对李煜特加垂青的原因所在。
王国维列举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和“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分别出自李煜的《相见欢》《浪淘沙》二词,都写于降宋之后。词中既描写了无力对抗人生长恨的悲慨,又描写了对自然更替的万般无奈。实际上,不仅李煜有这样的悲慨和无奈,世间寻常人也都持这样一份情怀。正因为如此,李煜所表达的这份情感厚度以及因这种情感厚度而呈现出来的博大气象,一般人是难以企及的。王国维说温庭筠、韦庄无此气象,是比较客观的,因为句秀、骨秀与神秀相比,那肯定是等而下之了。
不过,这一则表面看起来,并不是品评温庭筠词、韦庄词和李煜词,而是反驳周济之论的。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把温庭筠词比喻为“严妆”,将韦庄词比喻为“淡妆”,而将李煜词比喻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像不受控制的马驹一样无拘无束。事实上,周济也是将把李煜词置于温庭筠词和韦庄词之上的,只是表述不同而已。王国维得出周济将李煜词置于温庭筠词和韦庄词之下的结论,有点难以理解。但不过,英雄所见略同,王国维再次强调一下,也是对词学界的一大贡献了。
【参阅作品】
虞美人
(五代)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①,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②,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③,只是朱颜改④。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释】
①了:了结,完结。
②小楼:指李煜被俘后在汴京的住所。
③雕栏玉砌:雕绘的栏杆与白玉般的石阶。此处指南唐的宫殿。
④朱颜:红颜,指青春。
【鉴赏提示】
这首词与上两首同样作于亡国后,同样通过景物的描写,感慨今昔,但较前更为直白。《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绝命词——宋太宗得知李煜创作了此词,大怒,命人赐药酒,将他毒死。这首词通过今昔交错对比,表现了一个亡国之君的无穷的哀怨。全词以明净、凝练、优美、清新的语言,运用比喻、对比、设问等多种修辞手法,高度地概括和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诗人的真情实感。难怪前人赞誉李煜的词是“血泪之歌”“一字一珠”。全词虚设问答,在问答中又紧扣回首往事、感慨今昔,写得自然而一气流注,最后进入语尽意不尽的境界,使词显得阔大雄伟。欣赏此词时,我们可以借助此后诗词中相同相近的作品作比较,如宋寇准说“愁情不断如春水”,秦观说“落红万点愁如海”。更可进一步品味以自然界的实物比拟抽象的感情的写法,如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