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复东吩咐辎重队照顾洪燕的食宿问题,洪燕也就跟着辎重队打尖。晚上宿营,由小关东给她找个农家借住。洪燕转弯抹角地向房东打听红军的活动情况,房东总推说听不懂,什么也不透露。洪燕声明自己是东北的难民,不是国民党军队的眷属。房东才对她改变了态度,但是关于红军的活动情况,仍是一字不漏。
第二天,洪燕跟着辎重车队继续向北行进,小关东摇着鞭子要求洪燕说:“老乡,我不叫你小姐了,你可得教我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这首歌。”
洪燕听了非常高兴,问他:“你为啥要唱这个歌子呢?”
小关东抡起鞭梢来打个响鞭回答说:“那还用问吗?咱们东北人,谁一听这个歌子不迷?你刚进关,你还不知道咱们东北人多么想念东北老家!你还不知道咱们东北人流浪在关里这几年所受的气呢!说起来真叫人气破肚子!我家是个猎户,我爹是出名的猎手。每年大雪封山以前,我就跟着我爹进深山老林打猎,从小练就好枪法。去年冬天在湖北往前线上送给养,路过一座大山,山上野鸡很多。我向押车班借了条枪上山打野鸡,一上山就看见一只红冠子花翎的野鸡飞了过来。我举起枪打了过去,啪!啪!山里好像有回音似的也响了两声。我看见那只野鸡中了我的枪,扑愣愣掉在地上乱滚,忙追过去抓它。可是一个领章上挂金花的中央军昨呼说:‘那野鸡是我打住的,谁也不许动!’我一愣,生了气。我说是我打住的。他问我:‘你是哪部分的?’我说:‘我是东北军的辎重队。’他蛮横地说:‘你怎么能打住野鸡?’我生了气,我说:‘不信,咱们再试试!’说话之间,空中飞来一只白脖子山老鸹,我说:‘好,是你先打,还是我先打?看看谁能一枪打下这只山老鸹来!’
他说:‘让你先打。’我举起枪来。啪!打了出去,白脖子山老鸹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了。这下我以为他服了,可是他竞翻翻白眼说:‘碰上的!你们东北人要是会打枪,还能丢掉东北吗?’我气得要揍他,可是我们班长把我拉住了。这种窝囊气,我不止受过一回,所以我憋足了劲头,不管怎样,咱们得想法打回东北老家去,要不然,老得受这些窝囊气!昨天一听你唱那支歌,我一夜也没有睡着,那个歌子简直把我的心掏走了,我非学会唱不可。老乡,你可得教给我!”
洪燕答应说:“好,我一定教给你!”
但是她想了一想,又对小关东说:“究竟谁应当担负丧失东北的责任?为啥拿咱们东北人撒气?咱们东北人会主张不抵抗,把自己的老家叫日本帝国主义霸占去吗?”
她把国民党出卖东北,又在华北跟日本订立《塘沽协定》和《何梅协定》的罪行,给小关东讲了一遍,讲得小关东骂蒋介石,又埋怨起张学良来。
洪燕很高兴小关东在政治上开始觉悟,可是防备他心直口快,也就不敢再和他深谈下去,教他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了。小关东一向爱唱民歌小调,洪燕教高团长唱时他又偷偷学了几句,现在一教就会了。他的嗓子很亮,怀念东北故乡的感情又特别强烈,唱起来更显得悲壮。洪燕称赞他说:“你真灵透,一学就会!”
小关东抽个响鞭,洋洋得意地说:“其实,昨天你给高团长唱,我就偷偷地学啦!晚上给我的知心朋友们唱,他们都说好,都争着学。还叫我向你问好呢!”
洪燕见小关东这般纯朴、热情,而且在连队里有群众,于是更想法多接近他,有事依靠他。
洪燕坐在辎重队的平板大车上,留意沿途村庄墙壁上的标语和口号。有的原来是红军宣传队写的,后来被国民党部队的政训人员涂改了。有的被双方改来改去,只改动一两个字,就变了性质。比如,国民党原来写的是“攘外必先安内”,红军来了只改两个字,变成“让外必先‘按’内”。
从道路两旁墙壁上的标语、口号的涂改变化上,洪燕已经感觉出一步步地进入红军游击活动的地区了,这股东北军虽然还不曾和红军遭遇,可是团长高复东已经战战兢兢地骑马走在团指挥部的行列里,亲自部署搜索和警戒,再也不找洪燕唠闲嗑了。
洪燕正好利用这个空隙跟小关东唠嗑,了解了很多东北军内部的情况。
小关东学会了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又教相好的唱。相好的学会了,又一个个地找相好的传,一路行军,一路传播,越传越多。
这天傍晚,到达了洛川县城。这个县城已经成了东北军在陕北的前方指挥部所在地,街道破落不堪,处处飘散着鸦片烟的味道,出来进去的差不多都是穿灰军装的东北军。
洪燕跟着辎重队的车,进入团部指定的宿营地,下车后往街道上转了转,处处碰见东北军的散兵。她早知道百十七师又向前开了,回到宿营地便向小关东说:“我到街上问了问,我哥哥那部分队伍开到肤施去了,我还得跟着你们的大车到肤施去找。”
小关东高兴地说:“那好!我们也正要往那儿开哩!”第二天洪燕跟着辎重队行进到柳泉寨,队伍突然改变计划,停下来沿着洛河布防。洪燕以为有红军来进攻,暗暗高兴,心想这一下就可以找机会冲到红军方面去。
但是等呀等,始终没有枪声。街上、土寨子上不断传来的是赶修工事的嘈杂声音。
洪燕借宿的窑洞里,只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她耳朵聋,不论洪燕说什么,比划什么,只是回答个笑脸。
第二天一早,小关东匆匆走来悄悄告诉洪燕说:“队伍不前进了,奉命在这里修筑碉堡,长期固守。”
洪燕点点头,心想这更证明已经进人红军活动的地方了,她故意问道:“在这里修碉堡干啥?”
小关东看看房东老太太。洪燕忙说:“她耳背,听不见。”小关东这才神秘地说道:“你不知道,这一带净是红军呀!他们神出鬼没,可厉害啦!前些天就在北边劳山报销了咱们东北军整整一个师,连师长何立中都不知道下落!”
洪燕在西安早听陈光斗说过这个胜利消息。此刻她担心的是:一修好防御工事,自己反倒不容易跳出城往红军方面跑了。她随口说着:“这可咋整呀?”
小关东以为她急的是往肤施找哥哥,便安慰说:“不要紧,咱们团不往北开拔,还有兵站上的汽车呢。你知道吗,红军打到哪里,就把那里老财的粮食分给穷人藏起来,咱们队伍吃的都得由运粮汽车往前方送。你不用急,我可以送你上汽车去肤施。”
洪燕听了十分高兴,准备乘上兵站的汽车,半路上找个借口下车,溜到红军地区里去。如果遇上红军打伏击,那更可以乘机跑过去。于是说道:“那么,你赶快替我打听打听去,看看今天兵站上有往北去的汽车没有?”
小关东答应一声走了,洪燕随着房东吃了早饭,给了饭钱。不多会儿,小关东气呼呼地回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妈拉巴子的,连咱们唱个《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都不行,政训处那帮鳖犊子说那个歌子是共产党的歌,追问是谁传进咱们团里来的。他们还跟高团长吵起来了。高团长说:‘我们东北人亡省亡家了,想想家有啥?’政训处长说:‘那个歌子动摇军心,’非要追查不可。妈拉巴子的,咱们唱定啦!东北丢了,在关里净叫人看不起,怪想老家的,唱个歌子还不许吗?”
洪燕一听,更想迅速脱离这里,忙问小关东什么时候有往北开的汽车。小关东越骂越有气,根本没有听见洪燕问什么。洪燕重问了一回,他才出着粗气回答道:“我一听那个就气炸肺啦,哪还有心思去兵站打听汽车呢!”洪燕催他赶快再去打听,并且提议说:“要不我跟着你一块去,要是有,就让我立刻上车走。”
小关东压压气回答说:“你先不用去。兵站上并不是天天有汽车的,来了也要跟我们辎重队联系。你在这里等着好了,误不了你跟车。”
洪燕再催,小关东才走出窑洞打听汽车去了。小关东刚走,洪燕正在盘算怎么脱离这个土寨子,忽然听见有人在土垣墙外边嚷叫道:“那个唱歌的女的,住在哪个窑洞里?”
洪燕一惊,听出那是来抓自己的。她正要躲藏,忽然又听见小关东在大门外回答说:“已经上兵站,等汽车上肤施找她哥哥去啦!”“啊,上兵站去啦,追!”
登!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冲向北去了。
洪燕松口气,估计他们往兵站扑个空,还要返回来寻找,正想趁这个空隙躲藏起来。小关东跑进来说道:“赶快跟我走!”洪燕抓起包袱跟着小关东往外走,走出窑洞门,转入一个小巷子,拐入另一个小院落。这个小院落里喂着辎重队的骡马,满院弥漫着马粪味道。小关东指着一个盛饲草的破旧窑洞说:“赶快钻进去!尽里边还有个套洞,藏到那个套洞里去,我不来叫你,你不要出来!”
洪燕迅速钻了进去。小关东搬了些饲草塞满了套洞外边的窑洞。
洪燕钻进了套洞。套洞里很黑,可是很暖和。估计一时半时出不去,她从前边窑洞里抽来一些饲草铺在地上,坐在上边,等候小关东再来叫她。
外边很安静,偶尔只有牲口的叫声。套洞里却热闹,老鼠成群地从窟窿里爬出来围着洪燕乱出溜。忽然,她听见窑洞外边有人吼叫着说:“兵站上今天没有来汽车,那个女的一定没有出寨墙,搜!挨个窑洞搜!”
洪燕听到外边这种吼叫声,赶紧把破译密钥和介绍信藏在饲草里。又浑身上下摸了摸,想了想,估计身上再没有其他叫敌人搜出来当证据的东西了,便准备应付敌人的办法。接着传来小关东的语声:“搜吧,政训处长,这是我们住的窑洞,这是盛干草的窑洞!”叫嚣的声音突然朝小关东冲上去了:“你也唱过那个歌子!”又有个盛气凌人的声音,接着吼道:“就是他在连队里传开了这个赤化歌子,闹得军心不稳!”
小关东满不在乎地回答说:“报告政训处长,不错,我唱过那个歌子,也向弟兄们传唱过那个歌子。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我还是非常喜欢唱那个歌,我们东北人亡了省亡了家嘛,谁不想自己的老家,我的爹娘正在东北受小日本的气呢!”
“那是共党的赤化宣传!”
“报告政训处长,我的爹娘明明在东北受小日本的气嘛,咋地成了赤化宣传?”
“我指的是那个歌子!”
“报告政训处长,我看那个歌子说的都是老实话!”
“哈,你还敢替共党做辩护?!”
另一个声音叫嚣:“那个女的就是坐着你赶的车来的!连她住的窑洞也都是你找的!”
小关东大嗓门地回答说:“报告副官,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个女的坐的是我赶的大车,她住的窑洞也是我替她找的!”“那你……!”
“报告政训处长,我咋啦?”
“你通共!”
“报告政训处长,我咋地通共啦?”
“你为什么叫她坐你的大车,你为什么替她找窑洞住?”
“报告政训处长,那都是高团长的命令呀,我敢不执行!”
“那、那、那你就一定知道那个女共匪的去向?”
“是,政训处长,我知道。”
“好,那么赶快说出来!”
“往兵站等汽车去啦。我要送她,她没有叫我送。”
“放屁!兵站上今天没有来汽车,兵站周围也都找了,没有她!”
“那我就不知道她往哪里去了。她是带腿的,谁说得清她往哪里去了呢!”
“她住的那个窑洞的聋婆娘,比划着说你把她领出来的。”
“那也不错。我领着她出了那个窑洞,要一直送到兵站上去,她说:‘你指给我在那疙瘩就行啦,不要送啦。’我往东北一指,她就按着找去,我就回来打扫牲口圈来了。”
“胡说,你把我们诓到兵站以后,你才把她领出来藏起来的,搜这两个窑洞!”
“好,搜吧,先搜哪一个?”
“先搜盛干草的窑洞!”
“好,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