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复东虽然把“不抵抗”的罪责推给了“南京”,可是自己也觉得无面目见东北同胞。骑在马上垂头丧气地走了会儿,心里在回旋着刚才洪燕的指责,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咋地,你说我们在关里好过?哼,这几年也够惨的了。原来在东北的时候,人家都说我们东北军是少爷兵,装备好,供给也好。这几年在关里流浪着,完全仗着造册子向南京要。人家骂我们是叫花子、讨饭兵!”
洪燕听了暗暗想道:这个人的觉悟很低,他的理想不过是回东北继续当少爷兵!
因此对于白军高级军官不能抱有过高的幻想。但她又觉得,这也是他的矛盾和弱点,于是反问说:“那么为啥还在关里当叫花子,不打回东北老家去呢?”
高复东深深叹一口气,回答道:“哪里那么简单呀!你刚从关外来,还不知道关里的事。蒋委员长为了消灭共产党,跟咱们张副司令说:‘你先帮助我打完红军,我就帮助你们收复东北’……”
洪燕听着高复东说得很认真,好像是相信蒋介石的话;于是反驳说:“我在火车上听人们议论说,连北平、天津和华北都‘特殊化’,快变成沈阳第二啦,还咋能收复东北呢!”
高复东急忙制止洪燕说:“你可不要这样乱说!什么《塘沽协定》、《何梅协定》呀,平津和华北特殊化呀,在军队里都保密。我知道你是无心说的,要是叫有心人听了去,就要和今天在西安北门脸一样,拿你当赤化分子抓起来蹲笆篱子!”
洪燕装作莫名其妙地问:“我刚进关不明白,那是咋回事呀?”
高复东也转身看看前后,警告洪燕说:“以后莫谈国事!……”
行进着的大车队,突然一辆接一辆地停住了,高复东抬头一看,前面到了渭河上的渡口,便一提马嚼子向前跑去。
在三原与泾河合流的渭河,是关中地区的主要河流。在陇海铁路还没有修到西安的年代,关中的水上交通完全依仗这条渭河。如今陇海铁路修到西安,渭河航运的重要性减小了。可是自从秦始皇时代就开凿出来的郑国渠,迄今仍然渠道纵横,灌溉着关中平原,只是对行军有些不便。国民党急于往陕北运兵打内战,不顾一切,任意堵塞水源,修筑公路,渠道系统横遭破坏,但渭河水大,堵不住,就乱抓民船在这里搭浮桥。
洪燕跳下平板车,走上浮桥,东张张西望,估计这一带没有正式桥梁,否则不会在这里搭浮桥。她想:邮政大车也许得经过这座浮桥往北边去。她希望辎重车过浮桥时多磨蹭会儿,如果能等得邮政车来,看见白山坐在上面那才好呢!
可是军队和辎重车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就通过浮桥了。小关东抽个响鞭催她上车时,她往渭河南望了望,辽阔的关中大平原连个骡马大车的影儿也不见,她不得不重上了辎重车。
庄稼已经完全收割完毕,连棉花柴也都不见了。远处起伏的山峦,环抱着关中平原。洪燕没有情绪欣赏这些景色,她只默默想着如何在那些起伏的山峦间找到红军,把身上的机密尽快交给他们。
高复东团长和护兵又骑着马站在道旁,等洪燕乘坐的平板车走过来就加入行列。
洪燕微笑着看了高复东一眼,心里想:“你警告我,‘莫谈国事’,我看你谈啥!”
高复东好像感觉出了洪燕的微笑带有讽刺意味,于是自我解嘲地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为啥泪汪汪呢?大概是一见老乡就想起自己的老家来了。我今天一见你,就立刻想起了在松花江边驻防的年代。那年代多么值得纪念,一回忆起来真叫人想得厉害。那时节你正上乡村师范,我也刚从讲武堂毕业,少帅看着我的考试成绩不错,冷不丁地派我当骑兵连长,我简直美得不知道昨好啦!可是那时候心里多么简单,多么无忧无虑呀!今天在关里可好,满脑袋官司,见个生人就要捉摸人家对咱们东北军、东北人咋个看法,唉!”
洪燕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不是说‘莫谈国事’吗?这不又是国事!”
高复东一楞,却又强词夺理地说:“我们东北人不谈这个,还谈啥呢?谈论这个,按说不能算是谈论国事。”
洪燕赞成地笑了笑,没有言语。
高复东没有笑,沉默会儿郑重其事地说:“也好,避讳点儿,不要再谈咱们东北亡省亡家的事。不过,我今天一见到你,立刻就想起你唱的《东北地方好》那个小调,我从小就爱唱。你今天再唱唱吧!”
洪燕摇摇头说:“东北地方好是好,可是叫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变成了东北人民的地狱,我不愿意再唱了。等咱们打回老家去以后再唱吧。我最近听到一个东北人思念家乡的新歌,真动人。……”
高复东关切地问:“什么歌子,你会唱吗?”
洪燕点了点头说:“刚刚学会。”
高复东催促道:“那就赶快唱给我听听!”
洪燕稍微酝酿了一下感情,就低声唱了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高复东连连点着头说:“对呀,对呀,我的家离松花江就不远!”
洪燕接着唱道:“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高复东挥舞起马鞭子欢呼说:“咱们东北的大豆高粱就是好吃。大豆黄得像金扣子,高粱米煮出饭来红玲玲的赛过珍珠!”
洪燕见高复东用心听,而且很受感动,更沉郁、悲愤地放声唱了起来。
高复东静静地听完了洪燕的歌唱,简直呆在马上了。强烈的旋律控制了他,“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在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感情的巨浪。
小关东举着鞭子凝神谛听。高复东的护兵骑在马上也听得人了神,后边车队上的辎重兵们也被悲愤的歌声所感染。歌声虽然停止了,但是动人心魄的问号却仍然回旋在他们的心头。
高复东骑的黑沙马不断打喷嚏,辎重车队的骡马垂头丧气地慢慢走着,好像同样有无穷的感慨。
洪燕唱完了,观察高复东的反应,高复东突然问她:“编这个歌的人,姓啥叫啥,现在在哪里?”
洪燕不知道他的用意,回答说:“不清楚。我是在道上听人唱学会的。”
高复东惋惜地说:“可惜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把他找来,在我们团里补个文书,给我们团的官兵教唱这首歌多好!”
洪燕笑笑说:“我给你们当文书教唱这个歌不行吗?”
高复东摇摇头,郑重其事地回答说:“那可不行,军队里哪能要女的呀!”
高复东沉默了一会,说:“打尖的时候,多歇会儿,你教给弟兄唱这个歌,他们年轻心灵,一学就会。”
洪燕兴奋地说道:“那可太好了,这个歌子唱出了咱们东北人的心,咱们东北人都应当学会唱。”
高复东更兴奋地说道:“对,咱们东北人应该会唱这个歌子!东北军也应该会唱这个歌子,唱着这个歌子打出山海关,打到松花江,打到鸭绿江边!”他用鞭梢拍打着绑腿,又抬起头来朝着遥远的东北天空望一望,好像马上就要挥鞭东下,收复东北失地一般。又收回眼神看看洪燕说道:“一遍没有听过瘾,你再给我唱一遍!”
洪燕立刻热情地又唱了一遍。
她的歌喉,宛转凄怆,慷慨悲壮,好像能把乌云变成狂风暴雨。
但是高复东突然把眉梢一拧,竖起两道立纹,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个歌子,弟兄们可不能唱!”
洪燕问他:“为什么弟兄们不能唱?”
“到了陕北打仗的时候,弟兄们要是都唱起这个歌子来,那可真成了‘四面楚歌’,我也该‘霸王别姬’了!”
洪燕板着脸没有言语。
高复东沉思会儿,又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歌子不能叫弟兄们唱,你可以教给我唱。我爱唱这个歌。”
洪燕禁不住放声笑了起来,一句句地重复着教高复东学唱。
高复东学唱了两遍,又一愣神,说道:“这个歌子我也不能再学。学会了,不留神哼哼出来了,叫政训员老爷们听到了,偷偷往南京汇报我不安心剿共,那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洪燕说:“你们在关外老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咋进关里来,就连树上落个树叶,都怕砸破脑袋呢!”
高复东深深地叹口气解释道:“唉,你不懂!”停了一停,又重复说道:“你刚进关,你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