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不畏艰险的樵夫和采药人,就用他们那比岩石更加坚硬、比荆棘更加顽强的双脚,在陡峭险峻的山崖上和浓密阴森的原始森林中,踏出了一条条崎岖的羊肠小路。后来,不知又经过了多少代人的脚印,那些小路被踏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坚实,有些特别陡峭险峻的地方,还铺上了像台阶一样的一层一层的石板。于是,渐渐的,这条先前只有猎人和樵夫的足迹才偶尔踏到的深山小径,变成了一条沟通湘鄂两省交通和贸易的“官道”。虽然不久前建筑起来的那条粤汉铁路的第一段——武昌到长沙的铁路线,就在离这条“官道”不远的幕阜山和洞庭湖之间的狭窄丘陵地带上蜿蜒穿过;但是,从军事家的眼光看来,这条“官道”的地位却显得更加重要了。因为如果由南向北进攻的军队,沿着这条道路翻越了湘鄂交界的崇山峻岭,便可以居高临下地切断武长铁路,使完全失去了防御屏障的从长沙到岳州一线的队伍,变成毫无抵抗力的瓮中之鳖,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这也正是吴佩孚在得到革命军从广东向湖南进攻的消息后,立刻派鲍酆将军带领北洋劲旅进驻到幕阜山南麓的平江城,以便扼守住这条通往湖北的要道,确保省城长沙和武长铁路安全的原因。
叶挺独立团在攻克平江以后,主力于第二天——一九二六年的八月二十日离开驻地安平桥,继续向北洋军阀在长江中游的大本营——湖北武汉进军。由于这一带山路十分崎岖难行,他们在出发的第三天,队伍才到达湘鄂交界的边境。从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看,这一段距离似乎并不很远;但俗话说:“望山跑死马”,那蜿蜒曲折的山路,有时从这座山到那座山之间就要使人汗流浃背地奔走大半天。万先廷虽然生长在山区,但自从离开韶关后,连续几个月的山地行军,也使他感到有些累了。那些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左盘右旋的崎岖山路,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刚刚到了尽头,但是转过一道弯去,前面又展现出一片和先前一样的情景,好像又回到了原先已经走过的那些道路上似的。对于那些不是生长在山区的广东籍弟兄们来说,在炎夏酷暑中的山路上行军,就更加困苦劳累了;但是,尽管他们一个个晒得脸上蜕了皮,肩上被步枪和弹带磨得溃烂了,脚上的泡破了又打出新的,他们的精神还是那样的振奋,队伍还是那样的严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显出一点萎靡拖沓的样子。这两千多名像钢铁一样黑瘦精悍的士兵,保持着旺盛的士气和斗志,一路高唱着他们独立团最喜欢唱的那两首歌曲《打倒列强除军阀》和《少年先锋队歌》,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前进。
第六连的队伍,在行军中最为活跃。这除了因为连长万先廷在队伍的前后照应,鼓舞着弟兄们的革命热情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刘大壮在弟兄们中间,他不时幽默风趣地讲一段笑话,引起人们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驱散了行军中的劳累和炎热。当周围有些弟兄们在艰苦的行军中对崎岖的山路忍不住发出怨言的时候,他仍然微笑着开导他们道:“别看这山高路陡,山里可是个大聚宝盆,养活人们的东西可多着哩。”他知道哪些野果可以解渴和充饥,哪些草药可以消肿和治病,哪些植物是有毒的,他把这些知识都耐心地教给那些新兵们,告诫他们别看这些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可到节骨眼上就能给人排忧解难,甚至活命救人。连里有些弟兄有的肩膀被枪托磨破了,有的双腿扭了筋,宿营时让他寻把草药敷一下,或请他用手推拿几下,便都很快见效,没有影响行军的速度。当人们敬佩地称赞他时,他总是温和地一笑道:“我算什么能人?在咱们独立团,能人可是多着哩!像团长、齐营长那样的人,那才真正算得上是能人。……你看咱们团长,在军阀队伍里是该坐轿子的,至少也得骑马;可他还不是和咱们一样在走路!……也只有在咱们独立团!”
虽然在平江战斗以后,缴获了不少北洋军的军马,团里连长以上军官都配备了马匹,但他们仍保持着从广东出发以来的老规矩:包括团长在内的所有军官都和弟兄们一样徒步行军,把马匹让给生病和在路上摔伤的弟兄们骑。在独立团,军官们比士兵还更为辛苦一些;他们除了要照应队伍,布置宿营地和思考战斗外,还要在路上关心每个士兵的身体,为那些中暑或摔伤的弟兄们扛枪、背行李。不过,他们都很愉快、真诚地去做,因为团长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们:共产党员的官长就应当是这样去做的。
现在,团长仍然和平时一样,沉默而严峻地走在队伍中间。从广州出发时,全团只有一匹白马,是专为团长配备的,但行军时叶挺却从来没骑过,他总是交给医疗救护队让路上得了急病的弟兄们骑。现在团里的马匹虽然多了,他也还是这样,同弟兄们一起徒步行军,他时而走在队伍的前面,时而走在队伍的后面,以自己的行动给弟兄们以鼓舞和力量。他穿的是和所有军官们一样的普通青灰布军衣,头戴大沿军帽,身佩武装带,打着皮绑腿,脚上穿一双深蓝色的轻便胶鞋。他的左肩背着一副装在皮套里的、德国造长筒望远镜,武装带的右侧挂着一支黑亮的左轮手枪,手里提着一个装满军用地图的黑色手提包。不论在什么时候,他的军容总是那样整齐端正,一丝不苟,连一个风纪扣也不松开,即使在炎夏酷暑的山路上行军也是这样。因此,当团长走到哪个连队前面时,弟兄们都好像听到一个无声的命令一样,精神立刻变得振作起来,原来感到天气特别炎热的也不觉得炎热,原来累得两条腿几乎拖不动的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力量,走起来步伐格外坚定了。万先廷起初感到奇怪,因为团长平时很少说话,也并不大声训斥部下或讲多少重要的道理,但全团的官兵们都是那样的钦佩和敬畏他,把他的每一句命令当成和自己的生命同等重要,甚至为了实现这个命令不惜自己的生命。后来,万先廷才渐渐从团长的行动中悟出了一点道理,就是他感到团长身上具备了一个指挥官最宝贵、重要的品质:要使士兵们能够不怕死,指挥官首先应当不怕死;要使士兵们能做到的,首先就应当是指挥官能够做到的。有了这种品质,你就可以指挥士兵们去创造任何奇迹。
当然,首先要让士兵们了解和信任指挥官,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万先廷刚到独立团时,就听高洪生讲过一些关于团长的传说:有一次部队从驻地肇庆到外地去参观,来回行军一百五十多里,那时独立团还刚刚建立不久,弟兄们行军缺乏耐力,感到十分疲劳,回来时队伍有些稀拉、松散。团长发现以后,立刻下达了一道紧急战斗命令:一股叛军已越过开平向广州国民政府进攻,军部命令我团在六小时内抢占高鹤,阻击并消灭来犯的叛军。于是,部队来不及休息,又立刻连夜急行军一百多里,边走边吃干粮,在凌晨前赶到了高鹤。但是,这样还是比命令要求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而且弟兄们还有不少掉队的,模样都很狼狈,情绪也显得非常沉重。团长集合队伍讲话的时候,并没有厉声训斥大家,而是很肃肃地告诉弟兄们:这只是一次战斗演习,如果真的在战斗中发生这种情况,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因此,作为一个革命军人,不仅要有为革命献身的决心和勇气,而且要有克服任何困难的体力和耐力。从那次教训以后,弟兄们都更加注重了体力和耐力的磨炼,努力使自己成为钢铁般战斗集体中的一员。
万先廷看着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前进的队伍,内心充满了自豪的感情。当他们离开安平桥的那天清晨,直到队伍走出好远,他还忍不住频频回首去遥望那已经变得模糊的故乡,竭力想辨认出使他倍感亲切的青龙寺和大叔家的房屋在什么地方。
一路上,大凤那双含情脉脉、泪光滢滢的大眼,总是浮现在眼前,牵动着他的心。
几个月以前,他在亲人们的祝福和期望中,怀着急切寻找革命的心情到了广东去;这一次,他又匆匆向盼望已久的故乡和亲人们告别了。这一次的别离,时间会更加漫长,距离也会越来越遥远,因此,当他离开故乡和亲人的那一天,在青龙寺门前同大凤分手时,心中也就有一种同上回他们别离完全不一样的依依之情。
不过,当他走进队伍的行列,随着那洪流一起前进的时候,他的心胸又渐渐变得开阔,感到他们的命运是和这革命洪流紧紧联系着的。万先廷知道,团长离开广东向前线出发的时候,新婚还不到一个月,他们是在驻地肇庆结婚的。团长对妻子李秀文女士的感情十分深挚,但是从出发以来,却从未见到过团长的情绪有丝毫的变化,正如有一次齐营长所说的:团长是那种善于把丰富的感情深埋在心底的人,虽然没有漂亮的言词和过分热情的举动,但这样的爱却更加持久和强烈。想到这些,万先廷就感到他也应当学团长那样,把对大凤和故乡亲人们的最深挚的爱,埋藏到心底,而勇敢地向北伐前线进军,使北伐革命早日得到完全的胜利。他觉得这种想法也正是大风和故乡亲人们所希望的。
当他们的队伍到达湘鄂交界的分水岭时,已经快要到中午了,团部用号声通知各营就地休息吃饭。那些早已晒得满面通红,累得军衣汗湿的弟兄们都立刻跑到树下或荫凉的地方去,按各班集中把步枪架到一起,解下身上的皮带和子弹带,放下背包和斗笠,纷纷喝水、抽烟,到处是一片热烈的忙碌气氛。
第二营休息的地方,正是在分水岭的最高处,也就是湘鄂两省正式分界的地方。
这座分水岭,在军用地图上叫做界牌山,附近老百姓叫它“牌子岭”,因为山上有一块标明湖南湖北省分界的石碑。在两省分界的地方,还有一座古老的房屋。两省的界线就在这座房屋的堂屋中间分开;它的一半属于湖南,一半属于湖北。房子的主人也是两家,一家自然是湖南人,一家也自然是湖北人;他们世世代代和睦相处,周围的人们都把这座房屋叫做“界上屋”。
在离界上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那溪里的水从一道山泉发源,一边流向湖南,一边流向湖北。万先廷布置好了警戒,又帮助伙佚班埋锅造饭,正准备到弟兄们休息的地方去看看时,他的勤务兵张小鹏拿着两个湿漉漉的军用水壶,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把一个水壶递给他,说道:
“快喝吧,连长,这是流往湖南那边去的水,过一会儿就再喝不到了!”
万先廷接过水壶,不解地问道:“哪是流往湖南去的水?”
“那边!”张小鹏指着不远处一片葱绿的树丛后面说道:“真有意思,分水岭就是这样的!一边流到湖南,一边流到湖北。平江来的弟兄们都在喝流到那边去的水哩,我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灌了两壶!”
万先廷这才明白,不觉也笑了。他向张小鹏说道:“你去休息吧,现在没有事了。等会听号音到伙佚班去打饭。”他知道张小鹏喜欢热闹,平时有空总想到班里和弟兄们一起玩,现在行军中的休息时间正是好机会。
要在平时,万先廷自己也会和弟兄们一起说笑的,不过今天他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独自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他的军衣口袋里,珍藏着大风临别时送给他的那个绣花荷包,那里面不仅有一个需要解开的谜,而且是装着一颗他最热爱的少女的心。他一直记着大凤在送给他这个荷包的时候,那样孩子气地望着他,充满着少女的羞涩和深情,低声对他说:
“等过了湖北界再看……”
现在,他已经站在湖北这边的土地上了,喝着流往家乡的溪水,他可以按照大凤的叮嘱解开那个珍贵的荷包中的“谜”了。万先廷坐到那些灌木丛中间的一块草地上,细心地把双手擦干净,然后从军衣口袋里拿出了大凤在临别时送给他的绣花荷包。那上面的一对鸳鸯是那样生动活泼,色彩鲜明,那是一双多么灵巧的手绣出来的啊!他仿佛又看到了大凤兴奋时格外妩媚动人的微笑,在那对黝黑而明亮的大眼睛里,该有多少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丰富的情感,该有多少对亲人的祝福和希望啊!
想到这里,万先廷仿佛看见大凤就在眼前,他深情地笑了。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打开了那个荷包的暗扣,那里面只有一个用崭新的红绸裹着的小包,细心地用丝线缠着。万先廷激动地解开那缠着的丝线,打开包着的红绸,看见红绸里面是用红丝线缠得很整齐的一小绺头发。万先廷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大凤自己的头发,一定是她在剪了辫子后留下来的;那乌黑纤细的头发,闪着柔和的光泽,使万先廷感到那么亲切。记得小时候,村里的姑娘们就都十分羡慕大凤的那一头又黑又细的柔发,她那条又粗又长、乌黑发亮的大辫子增添了少女的青春光彩。人们常说:头发柔细的姑娘性格温和,心地善良,会体贴别人,做事心灵手巧。万先廷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但他觉得大凤确实是这样的一个姑娘,不知是因为她生着这样的美发才有这样的美德;还是因为她具有这样的美德才生出来这样的美发。现在,她把这最珍贵的头发藏在亲手绣的荷包里让自己带在身边,这意味着什么呢?……万先廷想到这里,心底顿时充满了甜蜜和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