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总司令在部下面前虽然总是威风凛凛,但在俄国顾问们的面前却很恭谨谦逊,对政治总顾问鲍罗廷和军事总顾问加伦将军更是以师礼相待,因为这两位总顾问都是在孙中山生前就来到中国的,很受孙中山的敬重,而他蒋介石又是孙中山事业的最忠实继承人,尊敬他们自然也就是如同尊敬孙中山本人了。加伦将军也很亲切地同蒋介石握手问好。他们一同走到车厢中的沙发上坐下,翻译也坐到他们旁边,一个副官送上来两杯咖啡。加伦将军望着蒋介石用俄语说道:“总司令,平江战役已经结束,你对敌军将要采取的重大行动作出充分估计了吗?”
蒋介石听翻译把这几句话说完,便瞪着大眼望着加伦将军点头道:“唔,这个,我正在研究从前方送来的报告。根据各方面情报,我认为敌军将要采取的下一个重大行动,很可能是要利用汀泗桥的险要地形部署防御阵地,以便大量消耗我军然后进行反攻。”
加伦将军微笑着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又道:“如果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话,那么应当怎样采取有利的对策呢?”
蒋介石虽然对下一步行动的思考还不成熟,但他不愿让加伦将军看出这一点,便显得胸有成竹地故意抬头向车厢顶上望一瞬,然后竭力以一个沉稳老练的统帅的姿态,字斟句酌地拖长了声音说道:“这个……现在第四军已陆续从平江出发;第七军和第八军也正沿粤汉路向湖北前进;吴佩孚即使能很快向汀泗桥部署三个师,我们以三个军也有绝对胜利的把握。”
加伦将军看着蒋介石的神态,知道他并没有考虑好全面的战略部署,但他也从这几年的共事中深深了解蒋介石的性格,便竭力不去损害他的自尊心,只是点点头,接着说道:“将军,前线力量的对比对我方当然是有利的。我的意思是,现在应当对这些兵力的使用作出更周密的部署。”
蒋介石本来也希望从加伦将军那里听到具体部署的意见,这时便显得很谦虚恭谨地微笑着向加伦将军道:“我也正想要请顾问一起研究这件事,您对此有什么好的意见呢?”
加伦将军的语气坚定而从容地说道:“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吴佩孚要在汀泗桥进行阻击是势在必然的。从那里险要的地形看,利于防守,不利于进攻的队伍展开兵力;我们虽然有三个军可以同时赶到那里,但真正能投入第一线战斗的兵力将会是非常有限的。而且,还有一个对我们十分不利的情况是:现在正值夏季,长江的洪水已经溢满了那一带所有的湖泊,敌人的海军舰队可以利用那些四通八达的湖泊自由调动;如果我们的主力全部集中到汀泗桥以南的铁路沿线,一旦吴佩孚从水路迂回到侧后,就将会给我们造成致命的威胁。五年前,他就是使用这样的战术战胜湘军的。”
听着翻译说完这一段话后,蒋介石不禁暗自佩服加伦将军的高瞻远瞩,正好解答了他刚才担心的问题。不过他仍然还是像一个深谋远虑的统帅那样沉默了一瞬,然后便又恭敬地望着加伦将军说道:“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这个,为了打破敌人的计划,对于具体部署,您还有些什么好的意见?”
加伦将军以军事统帅所具有的果断语气说道:“我建议以一个军担任对汀泗桥的正面进攻;一个军担任向铁路左翼长江沿岸的警戒,务必控制住敌人海军可能登陆的第一个港口;另以一个军担任后卫,保护汀泗桥以南直至岳州的铁路沿线的安全。
如果您同意这样的部署,就可以在即将召开的高级军事会议上确定每一个军战斗使命。”
蒋介石立刻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唔,这个很好!我马上就让参谋长制订一道命令。……我看,正面进攻汀泗桥的责任,是不是还是交给第四军去完成?”
加伦将军道:“第四军的战斗力当然是最强的。只是他们刚刚经过平江战斗,没有来得及休整,而且他们现在的行军路线又十分艰巨,不用说沿途会遭遇敌人的阻击,就是湘鄂边界的幕阜大山也够他们爬好一阵子的了。”
蒋介石的决心似乎不可动摇地说道:“不要紧,我发电报叫他们加快行军速度,他们是一定可以担负这个责任的。”
加伦将军已经很了解蒋介石的性格,他刚愎自用,器量狭窄,无论争论什么问题,他最后总要坚持自己的决断,有时甚至不近情理。因此,只要不是军事上的重大原则问题,加伦将军也不屑与他进行争论,否则同这样的人共事确实是十分困难的。另一方面,加伦将军也深深了解第四军的战斗力,共产党人叶挺指挥的独立团一直在前线承担最艰巨的使命,一次次胜利的记录已经证明了他们确实是一支无坚不摧的劲旅。另外的两个师虽然比他们略逊一筹,但共产党员的政治工作也很出色,同国民革命军其他各军相比,他们的战斗力显然也是出类拔萃的。加伦将军对蒋介石急于求胜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便没有再同他进行争辩。他当然不会完全了解蒋介石此刻在他那瞬息万变的复杂心理活动中,已对这三个军的情况作了一番更全面的权衡,除了战斗力的因素之外,他感到现在让第四军在最前面最先打到武昌对自己更有利一些,因为李济深目前毕竟比七、八两军的军长同自己的关系更为亲近。
在谦恭有礼地送走加伦将军后,蒋介石便立刻叫来副官处长,让他先请参谋长白崇禧到车厢里来,然后传令总司令部的专车一小时后向长沙开进。副官处长退出去后,蒋介石便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提起毛笔批阅文电。
不一会,参谋长白崇禧来到了总司令的车厢。他虽然只有三十三岁,但是头发已经有些谢顶,这是谋略和智慧的象征。略带长型的脸,不高不矮的身材,一双深沉有神的眼睛光芒逼人,马靴乌亮,军服严整,行动显得精干而又富有锐气。他来到这里并没有戴军帽,这一方面是因为天热,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在总司令的面前故意显得十分随便;因为人们知道蒋介石对军风纪的要求非常严格,除了加伦将军外,总司令部每个官兵如果少扣一颗衣扣都会受到他严加申斥的。但白崇禧却似乎有点“大行不拘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脾气,照例我行我素,在他的面前毫无顾忌。蒋介石看在眼里,虽然一肚皮怒气,但想到他确有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才干,为了让他尽心尽力地发挥出来,因此对这些小事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毫不计较的样子。
白崇禧走进车厢,随便地同蒋介石打过招呼,便在办公室旁边的皮椅上坐下。
蒋介石也好像并未注意到他的礼节不周,仍然面带笑容道:“健生,刚才我同顾问商量了进攻汀泗桥的一些部署,请你来制订一个命令。我们到长沙要很快召开高级军事会议,各军的长官都要参加,你来报告我们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接着,蒋介石把刚才同加伦将军商定的那些内容向白崇禧说了一遍,最后道:“就是这个样子,喳,健生,你去制订一个命令。同时给第四军发一个电报,要他们加快行军速度,三天之内一定到达湖北通城。”
白崇禧平静地说道:“那一带山高路险,现在天气又热,沿途还可能有敌军抵抗,这个要求恐怕他们很难达到。”
蒋介石也温和而固执地说道:“可以的啦,唵,这个,这是军事需要啦!”
没等蒋介石说完,白崇禧就从皮椅上站起来道:“好,我就这样命令他们。”说完,便大步向车厢外面走去了。
蒋介石看着他的背影,只是冷笑了一下。“宰相肚里划得船”。他的耳旁不觉又响起了姜仲贤的声音,“你当了总司令,那些叫鸡公不会服服帖帖听话的。要一个一个对付,先不能树敌太多;秦始皇统一六国,也还是有先有后。千万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平静下来,继续去批阅文电,头脑里一面想着在长沙的第八军军长唐生智最近的种种行动:大批扩充军队,分封省县官吏,利用西部战场总指挥的身份竭力拉拢第四军和第七军的长官;听说暗地里同北方的孙传芳和张作霖还有过联系……种种迹象表明,这家伙的野心实在非同一般,看来当初吴佩孚要想除掉他不是没有道理的。目前这个时候,当然还不能同他翻脸,但到了长沙必须见机行事,认真对付。
副官处长进来向他报告,专车很快就要开动了,他表示命令没有改变。副官处长刚要走出去,蒋介石突然又想起一桩重要的事,叫住副官处长道:“你马上请王秘书到我这里来,带上那篇我让他起草的《北伐宣言》。”
“是。”副官处长答应着,转身向车厢门口走去。
王亚夫的机要科那节车厢就在蒋介石办公室的车厢后面,因此很快就来到了。
他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文稿,轻手轻脚走近办公桌道:“校长,您现在就要?……写倒是写好了,就是不知行不行。”
“我看看,这个,到长沙就发出去……”蒋介石说着,接过那叠文稿。他最关心自己授意的那些话是否都写上了,因此迅速地翻来翻去,那些字句便立刻跳到了他的眼前:“赤为何义?苏俄之赤党与赤军,以赤帜表示其革命群众之赤血,换得其国家独立自由之代价也。解放人类之痛苦,保障人民之利益,以民众为基础,而推翻其帝制之白党,反对国际帝国主义,实行废除不平等条约,而为全世界十二万万五千万人类谋解放者也。帝国主义口中之赤化者,实则革命之民众化耳。政府为民众化之政府,军队为民众化之军队,以民众化之国民革命军,拥护多数被压迫之类,即使云赤,何嫌何疑?……”
蒋介石看着这些,浮起一丝冷笑,一面暗想:这些话发表出去,俄国顾问和共产党员们听了还能不高兴?娘希匹,让他们兴高采烈地去快活一阵吧,那样他们才肯卖力气去打吴佩孚。正像姜仲贤说的:“反正漂亮话又不要钱买,拿几句漂亮话去换他们到战场上拼命流血,那是蚀不了本的。”
王亚夫站在旁边,见蒋介石盯着那一段最过激的词句,一直没有说话,以为他是对那些词句感到不舒服,又想打主意变卦了,便抢在前面,小心试探地提醒道:“校长原先的意思……不过,我看这些话也实在有点……”
“很好!唵?娘希匹,就要这些话!”蒋介石眉开眼笑地看着王亚夫道,“就照这个发表。不用再改了,喳?要快一些。”
王亚夫从蒋介石手里接过那叠宣言文稿,又问:“到了长沙,要不要筹备开个发表《宣言》的大会?”
“那就要耽搁时间了!”蒋介石从桌前站起来说道,“一定要在同吴佩孚的主力决战之前发表出去。越快越好,喳?不能再往后拖!”
“好,我懂。”王亚夫心领神会地点头,他那马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道:“这个《宣言》发表出去,恐怕连上海那边的阿德哥他们,看了都会要吓一大跳呢?”
“不要紧。”蒋介石冷笑一下道,“他们迟早都会明白的。”
王亚夫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蒋介石还站在那里,想着他刚才的话。确实,他的这篇《北伐宣言》,其措词之激烈,真比共产党还要共产党了。这是他就任总司令后的一篇正式《宣言》,通电发出后,全世界都会知道。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呢?
如果能够打败吴佩孚,他蒋介石能夺得控制全中国的权力,一切都可以用行动来证明他的真实心迹,人们只会称赞他这样做是一种了不起的胆略。然而,如果打不过吴佩孚呢?那么谁也不会再相信他的空口白话,他这种比共产党还要赤化的形象在上海的那些朋友和外国人面前恐怕就再难以洗刷清白了。这的确是他在实现自己理想道路上的又一次大冒险,这次冒险押上的赌注是他的前途和命运。但是,他不下这样狠心的赌注,就消除不掉在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心中因“中山舰事件”留下的阴影,就难以取得他们对他的完全拥戴和信任,就不能使他们在北伐战场上拼命向前、视死如归。那么,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那个拥有控制全中国的至高无上权力的理想,就会变成泡影。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想起了在广州姜仲贤引用的那句古话:“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他两眼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田野,一只手握紧拳头,用力打在桌上,狠狠地说道:“娘希匹,这一宝老子押定了!”
巍峨高耸的幕阜山,像一条青色的巨蟒,东起波阳,西至洞庭,纵横数百里,蜿蜒盘踞在湘鄂赣三省交界的边境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峰嶂,到了湖北和湖南两省交界的地方时,变得更加险峻陡峭,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把两省隔绝开来。幕阜山主峰的南麓是湖南省的平江,幕阜山主峰的北麓是湖北省的通城。这一带因为地理位置重要,历代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汉朝的伏波将军马援,三国时吴国的大将太史慈,宋朝的著名民族英雄岳飞,都曾经在这里留下过征战的足迹。明末的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兵败后也是在幕阜山脉的九宫山中,因为迷失道路而被地主武装杀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