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情空讲岳麓山的白鹤乃人之精灵所致,几乎又让杜甫激动起来。“何谓人之精灵所致耶?”
“据传很久以前,在岳麓山脚,有这么一对年轻的夫妇,夫唤做王强,妇唤做李翠。这对年轻的夫妇,非常勤劳,虽是刀耕火种,倒也相安无事,享乐太平。可是好景不长,不知何年何月,这岳麓山来了一条毒蟒,这条毒蟒吐出的毒液,人食了人亡,草沾了草死。这毒液流到山下,流入稻田,顿时一片枯黄。这王强夫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苦思冥想要找到一条制服毒蟒的办法,想了好多天,好多夜,终究无计,百般无奈之时,冥冥之中,却有麓山寺长老报梦于他,说在麓山寺观音阁右侧,有一眼泉水,可以制服毒蟒而救苍生。得了长老的指示,王强夫妇带了掘具而登山,他们掘啊掘啊,手磨成了血泡,血泡又化成脓,他们忍痛,把泪水往肚里吞,如此掘了七天七夜,终于打通了泉眼,一股泉水喷涌而出,人喝了这泉水,顿觉浑身是劲,百病全无。“岳麓山出了眼神泉啦!”这消息不胫而走。其时,京城的皇太子正患病,于是用坛子装了满满的两坛泉水,运往京城,准备替皇太子治病,也该皇太子命绝,船到洞庭湖,一阵狂风刮了过来,把大木船刮得颠来晃去,只听见“扑通”一声,装水的坛子倒了,水全部流出来了,两个大臣见水倒了,再上岳麓已来不及了,于是一合计,就在洞庭湖装了两坛水,回京交差去了。
皇太子喝了“神水”后病越来越重,不久一命呜呼。见皇太子死了,皇上大怒,于是派兵将长沙太守和两个大臣一起斩了。他还不解恨,又把王强、李翠抓了去,派兵将泉眼填死了,而且派了兵勇日夜守护,不准任何人重新掘挖。泉眼填死了,毒蟒于是又复活了。岳麓山脚又是蟒毒四溢,一片黄枯。这王强夫妇,虽然被皇上斩了,却是阴灵不散,见岳麓山又如此荒凉,蟒毒遍流,乃化作一对白鹤,飞到泉上,用尖硬的嘴啄着泥土,啄啊啄啊如此啄了九天九夜,泉眼终于被掘开,一股清泉又冒了出来。这些守护的兵勇见一对白鹤如此整天整夜地啄泥,开始觉得有些好奇,见清泉流出来,他们终于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急忙以土来掩,他们的泥土还没有到,只见天上一对白鹤直扑而来,朝他们的脸眼乱啄,吓得这些士兵屁滚尿流,从此不再往泉眼填土。岳麓山又重新恢复了生机。这对白鹤一直没有再离去,故名此泉为白鹤泉。”
情空大师讲了白鹤泉的故事,让诗圣听得目瞪口呆,如痴如醉。此刻已有僧徒汲了泉水去煮了,一杯滚烫的麓山云雾茶已捧到诗圣身边。诗圣双手捧杯,轻轻置杯于几上,就好像捧了宝贝一样,又轻轻地打开杯盖,大有害怕白鹤飞走了而造成千古遗憾一般。盖开后,果见一团热气盘旋于杯口,漫漫地凝聚。一会儿,一个白鹤的形状形成,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从杯口溢出,使人馋得口水四溢。尽管这样的清香诱得诗圣茶瘾大发,但他还是没有急于端杯畅饮,他怕轻轻地一端杯而破坏了茶杯口凝聚的白鹤。因为这样,他就摧毁了一个美的意境,于诗人来说这便是一种罪过。诗人是爱美的,因为爱美才追求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诗人同时也创造美,所以愿意同世界上一切的丑恶搏斗。岳麓山的景色是一种美,杯口凝聚的白鹤是一种美,世界的大同,无贫无富,无贵无贱,更是一种最高意境之美。但这种美离他们的追求还有多远呢?“人人皆可成佛”,只是人人欲壑难填,与佛有一段距离。怎样才能使芸芸众生与佛的这一距离缩小以至消失?“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几十年不是没有努力,然而又是如何呢?普天之下爱美之人太少,追求更高美的境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了。他目不转睛,盯着杯口,久久不忍动口,一直待到热气散尽,“白鹤”消失于自然之中,茶已凉了,才动口喝了起来。尽管此刻的茶味已不再是始初的茶味了,深谙茶道的杜老诗圣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同样深谙茶道的情空大师也很懂得诗圣此刻的心情。
“诗圣,为普天苍生要创一个美好的家园,不惜于黑暗中奔走呼号,何时得见光明耶?”情空大师举杯相问。
“大师启智慧,灌醍醐,普度众生,几时人人是佛?”诗圣反问道。
顿时情空大师满面绯红,相对一视,继而哈哈大笑,竟起身不言。拾路而行。俄而至半山,见一亭突兀,四柱六角,红柱青瓦,单檐,宝顶,四周散石,千姿百态,石桌石凳,一应俱备。诗圣一行鱼贯而入,待诗圣、情空入亭,一阵清风飘拂而来,个中惬意,难描于笔端,难述于口舌。“此乃半山亭也。”情空讲了开来。
得黛绿双蛾,雅黄丰额,腰肢如柳,鬓发似墨,幽妍清倩。
依稀似倾国西施,婉转轻盈,胜那赵家飞燕;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绝色美人。张员外将他许配给了世交、潭州境内的殷实大户李员外的儿子。张、李二家往来甚密,也可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岂奈潭州太守三公子竟扬言要娶潭州最美貌的女子为妻。
在他打听到张巧巧的美貌以及聪慧之后,居然死皮赖脸地打发王媒婆到张家来说亲,这当然是白搭了。张家把巧巧已许配给李家的实情如实地告诉了媒婆。这王媒婆也不是个东西,到处搬弄是非。于是在三公子混混儿跟前,尽讲坏话。这三公子本来就是个低能儿,又依仗自己是太守的公子,所以咬牙切齿地立起誓来,大有非把巧巧弄到手不可之意。太守也是凶狠手辣的贪官,在听了他儿子的哭诉之后,不仅没有责备儿子,反而认为这是张、李二员外没有给他面子,使他斯文扫地,故放纵三公子。这三公子平日就无法无天,这回得到家父的纵容,更是高兴得忘记了自己祖上的姓氏,于是便带了一些喽哕,耀武扬威地前来张府抢亲。
却说李府李公子听到报信后,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带了家丁策马而来。两队人马相遇,仇人一见,分外红眼,几乎没有言语就动起武来。李公子乃一介书生,文静白嫩,哪里是混混儿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混混儿活活打死。李家家丁见主人已死,无心恋战,抬着李公子的尸首径自回去了。
混混儿见出了人命大案,先是怔了一下,没有想到原来这么一个大活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然后冷笑几声,带着喽哕们竟扬长而去。李府见儿子无辜而死,很是伤心,一纸诉状告到县太爷处。无奈县太爷乃太守大人的门生,开场审案时,县太爷判李公子是妨碍公务,因此李公子之死是白死了。县太爷这一断案把李员外气了个半死,李员外回到家里后口吐鲜血,不几日就一命呜呼。
却说张员外见女婿无辜被打死,亲家为了伸冤气绝而亡,想想自己的光景,也就绝望了,而且混混儿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们父女,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投江自尽。夫婿已死,家父也亡,这巧巧想来自觉走投无路,于是连夜逃出至半山庵出家为尼,倒身拜伏在灭悟师太蒲团之下。
这混混儿见李家已败,张家接着而亡,却不见巧巧踪影,认定其中必有缘故,于是派人四方打听,不久便打听到了巧巧在半山云庵落发为尼的消息。这下混混儿可高兴得手舞足蹈了,区区几个尼姑何以为惧哉,于是带了喽啰,手执棍棒,浩浩荡荡向岳麓山开了过来。来到半山云庵,不问青红皂白,将庵内所有尼姑一一审问。灭悟师太出来与之论理,真乃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混混儿是最不爱听“阿弥陀佛”的,见师太如此,大怒,不觉淫威大发,命令喽口罗们大打出手。
几番拼打下来,喽口罗们并没有得多少好处,只得罢手。混混禀告太守,太守竟一纸命令将所有尼姑赶出了半山云庵,然后一把大火将庵烧了个精光。师太、巧巧他们后来到底何去何从,从此就杳无音讯。情空大师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却把一个诗圣听得泪流满面。“这不就是人与佛之间的距离么?”诗圣看着情空大师。“人的欲望,就是人的灾难啊。”诗圣听了情空的故事,不禁悲从中来,情空大师接着又吟起诗来:半山半云叫半庵,半亩半地半崎岭。
半山茅草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
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佛好修心。
半间房舍云分半,半听松声半听琴。
情空独立亭中,反剪双手,来回踱步低吟,诗圣击掌为伴。情空吟毕,诗圣惊呼起来:“妙哉,妙哉,通篇“半”字,只有大师才能为之也。”
听诗圣高声赞誉,情空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非也,诗圣错爱了,贫僧岂有如此才气,亦不过借花献佛而已,诗圣在,贫僧怎敢班门弄斧?此诗实乃敝寺一个烧火僧,法号颖慧者,一日下山购物,负物爬山来到此亭,精疲力竭,卸物稍歇,立亭中放眼四顾,见山脚红日中天,此处仍是凉风习习,树阴蔽日,又见四周怪石林立,居然灵性泉涌,口占了这首歌行。其时被方丈发现,让方丈大吃一惊,心想这其貌不扬、整日只知烧火做饭的小僧亦有如此之才,于是另眼相看,亲授经卷。日后颖慧即随了方丈,竟成了大师”。
听情空说完,杜甫又目瞪口呆,本来他想登亭赋诗,听了颖慧之诗,自度己诗难以超越颖慧,于是作罢,静静地坐了一回,郁郁离亭而去。
从半山亭下来,情空领诗圣游览了蟒蛇洞。蟒蛇洞是麓山寺道场的发祥地,也是当年灵佑师尊剃度弟子之处。情空讲到了当年蟒蛇占洞为妖的掌故,又讲了陶侃引弓射蛟的故事,以及后来崇祯观的道人居洞修炼的故事,一一娓娓道来,诗圣听来,真是如痴如醉,若痴若呆。
一天游览下来,回到寺里,情空又将诗圣留寺住了几天。
儒、禅天天讲经论道,拜佛参禅,倒也相融相洽。临别,情空大师启齿相求:“诗圣登寺造访,使得敝寺蓬荜增辉;与诗圣促膝长谈,受益匪浅,只是未得诗圣赐墨却终是憾事,万望诗圣成全,贫僧不胜感激。”
情空说完,早有僧徒将文房四宝置于几上,诗圣见状无可推却,乃挥笔而就《清明》一首: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
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失蹄骄齿膝。
此都好游湘西寺,诸将亦是军中至。
马援征行在眼前,葛强亲近同心事。
金镫下山红粉晚,芽墙捩柁青楼远。
古时丧乱皆可知,人世悲观暂相遣。
弟至虽存不得书,干戈未息苦离居。
逢迎力壮非吾道,况乃今朝更祓除。
然后,杜甫与众僧一一道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麓山寺。
却说诗圣杜甫离开麓山寺后,准备前往投奔衡州刺史韦之晋,无奈事与愿违,此刻韦之晋又调任了潭州刺史,途中错过了。当他再渡折还潭州,意想再晤韦之晋时,韦之晋竟客死潭州。他非常悲痛,投友不遇,自己举目无亲,加之年老体衰,不禁悲从中来,竟为自己后半生的光景感到悲凉。此间他作了最为人们所赞美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既悼高适,又悼自己,杜甫最后客死长沙到岳阳的孤舟之上。情空大师闻讯甚是悲伤,率众僧作了七日超度道场,算是送了诗圣的最后之礼。之后不久,情空大师也天年已尽,将衣钵传与智悟,也就圆寂,皈依成佛。
诗圣去了,情空大师也去了,而麓山寺依旧,白云依旧。
却说杜诗圣离世做了古人之后,时官鄂岳转运留后的大诗人刘长卿又慕名前来。刘长卿是开元年问的进士,他在长沙凭吊了贾谊故宅留下名篇《长沙过贾谊宅》: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然后,刘长卿带着随从一路风尘仆仆登上岳麓山,来到麓山寺,见早有诗圣留诗于此。就同当年李白游黄鹤楼一般,见有崔浩之《登黄鹤楼》冠绝一时,也就不再留有墨迹。这刘长卿见有杜诗,岂有再班门弄斧之理,尽管智悟师尊一再勉强,刘长卿是断然不敢再题了。他沿着当年诗圣的足迹,品尝了白鹤泉水煮的白鹤茶,也听了半山亭的故事及蟒蛇洞的传说。
却说这刘长卿,诗名远比诗圣杜甫要小,然而运气却远远超过诗圣老杜了。他登岳麓山时却正是仲秋“麓山红叶”之时,这普天之下第一景观,竟让他领略得淋漓尽致。登上望湘阁,南望衡岳,北眺洞庭,俯视湘江北去,遥观橘子洲头,天下美景尽收眼底,岂不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虽因前人之述备矣,自己无从着笔,有着些许的内疚与失落,然而终究领略了杜诗圣没有领略过的绝妙佳景,心满意足,颇觉不虚止匕行了。
杜甫去之后,文人骚客纷至沓来,开舍结庐,使得岳麓山文运开始昌盛。
正是:
独步禅林独悟经,登高犹抱悲世情。
白鹤品茗论佛道,平生一世求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