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智崇大师接了师尊灵佑祖师真传衣钵之后,灵佑师尊就不再与弟子传经说法,一副重担全落到了智崇肩上。此后不久,灵佑师尊天年已尽,坐化圆寂了。智崇率众僧为师尊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谨遵师命,在麓山寺旁为师尊营造了七级浮塔,安放了灵佑师尊的法身。然后主持麓山寺,天天说法,目日讲经,丝毫不敢怠慢,真是千人空巷,万户空人,听众之多难以数计。智崇普渡众生,启迪智慧,劝人为善,弘扬禅门佛法,广收弟子,使得岳麓山寺庵林立,到处红墙黄瓦,好似万绿从中镶嵌的一颗颗明珠,甚是蔚为壮观,从而使得古簏山寺成了“汉魏最初名胜,湖湘第一道场”,一直昌盛不衰,传至情空大师时,已历十世。
花开并蒂,话分两头。却说诗圣杜甫,因为李林甫、杨国忠专权误国,以至于他“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不能实现,就有些悲观火望。然而他终究是一个“奉儒守官”的世家子弟,总不能因此沉沦,所以他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终于因“见时危急”而上奏营救罢相的房官龄,几遭杀戮。从此政治绝望,连一个小小的八品左拾遗也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落得个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客居蜀郡多年,筑草堂以栖身,盼天恩而待时飞。无奈官运坎坷,终究无望,以至于“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明,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对时局的绝望,对自己年老体衰的哀叹,使杜甫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变化。杜甫经历了由积极向上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寄情山水的“残生随白鸥”的转变。他从岷江而下,开始了“满目悲伤事,因人作远游”的游历生涯。在他游历了岳阳楼后,留下了“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诗句不久,孤舟南游到了长沙。他听说潭州的岳麓山以及岳麓山上的麓山寺,东晋陶公的杉庵如何壮观,特别是麓山寺的情空大师,道德如何高尚,佛性如何了得,便非常向往,乃登舟横渡湘江。是时正是江南的三月,枯枝吐绿,万物复苏,整个岳麓山,宛若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要多美就有多美。远处的湘江,水如翡翠。柱杖登上行人磨得幽光的石梯,听潺潺流水,真是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此刻的老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几十年人生的悲剧,才真正意识到“奉儒守官”的家世给自己的一生设了个多深的陷阱,使自己几十年人生消耗在一直为仕途前程的拼搏中,而辜负天下的大好河山。此刻,他真有点羡慕李白了。这位诗界的朋友,可真是浪漫得要死,名刹大川,哪里没有留下他的足迹?他也到过岳阳楼,也在岳阳楼留过诗:“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重边。”本来他是被贬而游洞庭的,却还如此浪漫,可真是看破红尘的醉仙了。他还留下了“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的诗句。据说他还留过墨迹,写过一副“水天一色,风月无边”的条幅。这位诗友字写得好,平时只听他留诗,却没有留过墨迹什么的,怎么居然写起字来了?与李白相比,我老杜就相形见绌了。他李白游历大江南北,西北边陲,名山古刹,几乎无处不到。而我老杜呢?连泰山也只是望望而已呀。只是凭想像作了首诗:“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过杜甫还是有些庆幸,他也仍有些笑李白了:如此绝妙的山色,李白居然没有游历过。偶尔蝶舞枫叶,鸟鸣溪涧,石上泉流该是如何一种曲韵?嵯峨的山,郁郁的林,潺潺的流水,徐徐的清风,清香入鼻,沁人心脾。老杜毕竟是诗圣,尽管平生坎坷,苦难的人生磨掉了浪漫的情愫,终不能“脚著谢公屐,身登轻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但此刻他也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只鹿,一只奔波于麓山之间的鹿。“怀中自得梅花味,逸兴不同野鹿群”,该是几多潇洒,几多飘逸!杜甫慢慢地拄杖拾级而上。因是诗圣来了,早就有僧人飞报情空大师。大师目睹了朝政的腐败,对李林甫、杨国忠之流也是深恶而痛绝。无奈自己已是出家之人,早已过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无悲无苦、无忧无虑的生活,不想涉足尘世之事。情空大师的这一观点,多少有点明哲保身的意思,与当初的少林精神是多少有些相悖的。但情空自然顾不得这些,他是一个佛予,在他看来“忠教”是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
对诗圣的造访,情空自然有些别扭。诗圣始终把忠君、救国、抚民作为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乃至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惊世骇俗的呼喊,这该是如何一种舍身奉献的精神?这与佛教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是不谋而合的。情空大师除了一些自疚以外,就是对诗圣无比尊崇了。听到小僧的报告后,情空大师带着弟子走出山门,老远老远来迎接杜甫。
“不知诗圣到此,贫僧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阿弥陀佛!”见着老杜,情空双手合十:“贫僧有礼了。”
诗圣急忙还了大礼:“有劳高僧远迎,罪过,罪过。”
一路漫游,不觉到了麓山寺,诗圣参拜佛像之后,又与众僧一一见礼,这才随同情空进入方丈室。茶毕,方丈启齿:“久闻诗圣大名,有心附凤,岂奈难仰鼻息,真是惭愧,今日亲临敝寺,真是蓬荜增辉,阿弥陀佛。”
“老神僧过奖了,草民平生坎坷,谋事难成,岂奈神僧,居庙堂而忧天下,启智慧而化万民,功德无量。”
各自客套一番之后,有如老友相逢,各吐心事。
“贫僧对朝政之事也有所闻,当今圣上亲小人远贤臣,致有安贼之乱,贫僧亦闻少林僧兵,也曾出山勤王,投入郭子仪郭元帅帐下,此乃我佛门之美谈也。无奈贫僧虽系少林嫡支,却不曾习武,终日里研习经文,讲经传法,以为凭此可光大佛门,不辱少林,真乃不知天高地厚,自当惭愧矣。诗圣处处为国为民,将芸芸众生之苦,时刻挂记于心,以鸿篇巨制呼民间疾苦,此乃芸芸众生之福也。无奈诗圣生不逢时,当今圣上昏庸,李、杨二贼当道,诗圣宏大抱负难以施展,此亦诗圣之悲哀,亦即天下百姓之悲哀也。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谈吐之间,情空大师吟诵起诗圣的诗来。
“大师过奖,过奖啦!想草民一生虽有鸿鹄之志,却郁郁难以如愿,终究只能寄情于山水之间,付残生而随白鸥矣。”
如此一唱一和,尽倾内心烦恼,诗圣似乎得到了许多的解脱。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用过斋后,情空陪着诗圣站在射蛟台上观看了湘江的夜景:“直上云簏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湘江两岸灯火闪烁,尽管神州大地到处烽火狼烟,满目疮痍,然而万里湘江却依然悠悠流过,并无半点波澜。江水流过了多少岁月,洗涮了多少英豪,古镇长沙依旧太平。
“此乃真福地也。”诗圣由衷地感叹着。他为情空大师能有如此一方净土可资传道感到羡慕。“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白沙河。”在参观了月下的麓山寺后,诗圣由衷地赞叹情空大师的眼光。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这片神奇的静土之上,照在郁郁葱葱的松林、樟树、桂花、梧桐上,月光透过树阴,留下斑驳的倩影,把这幽静的寺庙装扮得如诗如画、仙境蓬莱一般。月光下的二老,银须飘拂,一个如人间佛子,袈裟轻轻摆拂,又如西天古佛临凡;一个傲然挺立,单薄的身材高峻洒脱,有如屈子再世,又若仲尼还生。老口吐芳菲,谈古论今,抨时弊,谈抱负,指点江山,叹平生,望未来,激扬文字。今晚是应该深谢上苍的,是上苍安排这次诗圣与禅师会晤,又是上苍安排了一个如此良宵美景,使得这同具报国之心、同具忧民之苦的儒、禅两老,有了相聚,有了倾心交谈的机会,也要深谢上苍赐予了朗朗的月光,使诗圣才有领略这月下麓山美景的机会,这月下湘江的壮观和幽静。
如此麓山一宵,二老抵足而眠。第二天清晨早起,诗圣同众僧样,大礼参拜佛像,静坐下来,恭听情空说法。今天情空大师讲的是《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情空讲:“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听起来难懂,是梵语,变成汉语就容易了,“摩诃”就是“大”,“般若”就是“智慧”,波罗密多呢就是“到彼岸”的意思,总起来说,就是有大智慧的人,才能心底明澈,无悲无喜,无欲无望,如此就能达到我佛,到达幸福的彼岸而成就佛道。这《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就是讲成佛之路的。
谁能成佛呢?世人都能成佛,当年如来古佛,六年苦行之后禅坐菩提树下,目睹明星,心悟佛理:‘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佛与世人比智慧也不多,世人与佛比智慧也不少,世人皆可成佛。
但因为世人常常被许多妄念所迷惑,不觉悟,所以世人就同佛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佛是不生不老、无今无古的;‘佛’字的左边为主人,右边是‘弗’,‘弗’的本意为‘不’,‘人’和‘不’合在一起才成‘佛’,这就道出了‘佛’
的本意:他是人又不是人,人是有欲望的,人的欲望就是人的天性,要达到佛的境界就要去掉一切欲望。”
情空最后说:“以上我讲的还不能算为上品,要说明,应以心明最上;要说宝,应以智慧最宝;要说高,应以世间众生最高;要说圆,应以功德最圆;要说贵,应以觉悟最贵;要说大嘛,还有什么东西比佛法再大的呢?”
情空大师的说法刚毕,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诗圣杜甫也听得如醉如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所以世人就拼命追求,为自身的荣华富贵,为妻儿子女的荫护,甚至几世几代的生存,这就是欲望。首先是生存的欲望,其次是富贵的欲望,再次是权力的欲望。安禄山位极人臣,已享受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达到了权力的高峰。然而他还在挣扎,他要达到权力的顶峰,这就是欲望的膨胀。李林甫已位极人臣,他要弄权误国、排斥异己,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也是欲望的膨胀。就是他杜甫,又何尝不是如此?“奉儒守官”的家世,足以令他锦衣玉食半生,然而却偏偏有要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欲望,以至于多次的科举失利而固守长安,以后寄居蜀郡草堂以求待时而飞,终究欲望难以实现而贫困潦倒至此。此时此刻,他又羡慕起曾同朝为官而又看破红尘辞官不做的老朋友李太白来了。
李太白当时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醉草“吓蛮书”而让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鞋,金殿打马,几多潇洒,几多威风。然而他固辞朝官,讨得圣上金牌,允许“公费”到处游览。而他杜甫呢,却落魄成如此模样。听了情空禅师的说法,诗圣不禁悲从中来,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觉悟。做了早课,用过早膳,在情空大师的陪同下,他们开始了岳麓山的畅游。
三月的早晨,晓雾轻纱一样笼罩,岳麓山犹似牛乳中漂洗过一般。步出山门向前眺望,淡淡晓雾中的湘江有一些船桅的影子,一只沙鸥飞过,烟水空漾的湘江,却似一副活灵活现的浓墨江水画。古城长沙渐渐复苏,缕缕炊烟徐徐升起,在这淡淡轻纱般的晓雾中慢慢地隐了踪影。随着各处寺庙钟声响起,和尚的早课开始了,静谧的岳麓山又热闹起来。
太阳冉冉升起,由于晓雾的影响,今天岳麓山的日出并不壮观,树叶上倒挂的露珠,辉映着无数个小小的太阳,这不正是“滴水藏明月,吐纳尽乾坤”的写照吗?这就是禅机,难道造化真的如此神圣?一路走来,踏响的石板咔嚓咔嚓,鸟语伴鸣于林间,小溪潺潺于路旁,这一切流于心曲,流连忘返。
步出山门,往后一绕,古树丛中,有泉涌流而出,清澈见底,有白鹤姗姗而行,洁白的羽毛,长曲的项颈,火红的冠顶,见有人至,乃盘旋而起,却不离去,好像是上天派来专门守护这眼泉水的一般,若即若离,如怨如诉,惹得诗圣不禁大喜,于是惊呼:“噫嘻呼!此禽亦通人性!”诗圣呼毕,瞪大双眼望着情空。
情空笑了笑,朗声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世间万物皆具灵性,岂独此禽乎?当年如来独坐菩提,启慧眼而观芸芸众生,乃言‘世间万物皆如如来矣’,即此一理也。”
见诗圣大言惭愧,倒把情空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情空赔礼乃言:“诗圣所言此岳麓白鹤也,确实有别于他,据传此禽乃人之精灵所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