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欧阳道长,见慧思等南渡建寺而且不久就声名渐隆,也就有了些妒意。于是指使众道“埋兵器于山上”,然后挖将出来,以此指证慧思众僧系北朝派来的奸细。其时南朝正是陈霸先的后裔作皇帝,于是欧阳道长就带了十四名道士进京向陈朝皇帝陈皇帝告了御状。这奸细探子的罪名,可不是一般的罪名啊,弄得不好仙也好佛也好,都要被砍头的啊。慧思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就依样画葫芦,照着欧阳道长的法子将人的枯骨,僧用器皿埋于地下,然而挖掘出来证明他此前的“一生”、“二生”、“三生”都在南岳出家,也率众僧赴京,告了御状。宣帝无法判断,派了钦差王贵进行调查。这位王钦差大人呢,本来就比较糊涂,只在财色方面相当清醒。见去了钦差大人,欧阳道长就倾尽所能,把酒送行,末了奉上金条。钦差王贵倒也直爽,他像一个久猎未获的射手寻觅到一件心爱的猎物那样满足,大碗的美酒一口干了,大块的肥肉也一口吞了。至于金条嘛,因为陈宣帝时闲空了也讲讲廉政,不好直受,于是狠狠地推辞了一番,终因无法拒绝也就只好笑纳,表了硬态,定请欧阳道长静候佳音。这事早被慧思的法眼看见,慧思刚刚南渡,一切尚要开支,是绝对不能拿出许多金条孝敬钦差大人的;可是美人也是一种财富,更是一种无法取代的礼品,难道就没有想到用她们送个人情,也好让来者得一个好的回报。于是慧思心生一计,开支了小费买通了钦差的一个随从,从随从的口中探知钦差大人原来“金条诚可贵,美女价更高”,于是买了一位湘女,深夜送到钦差住宅。见湘女妩媚娇柔,王钦差吃了一惊,南岳竟有如此仙女,生得亭亭如出水莲花。花输人艳,袅袅如当风细柳;柳少腰柔,目胜秋水清澈。口若樱桃,一双水汪汪的秋波,尤其勾人魂魄,加上穿着紫色的薄罗衫子,映在月光之下,忽见得飘飘欲仙……一句话,说不尽千般艳态,描不尽万种风流。几乎把钦差王贵弄得神迷意乱。枕头之风吹得王贵晕头转向而不辨东两,云里雾里的,也就把“静候佳音”忘了个千干净净。他把情况向陈宣帝作了汇报,宣帝听了龙颜大怒,就判了个欧阳道长的不是,“道士诬告和尚,论案治之,罪当弃市”,几欲斩头示众。
听了圣裁,慧思亦是恻隐心动,大发了一回慈悲,请圣上收回成命,乞放还山,令侍众僧,亦足小憩。圣口答应了慧思的请求,当即释放十四名道士,把他们赐给慧思,给和尚做了奴仆,并赐铁券十四道为凭。然而这南岳观道士的遭遇,自然波及到岳麓山的崇祯观。
自从玉虚做了崇祯观的主持之后,由于南岳道案的波及,不久观内也就传言镇观之宝的一双飞剑失而复得,月明道长寻找数月却终不见效的飞剑,在玉虚做了主持不久就复得,众道自然觉得有些蹊跷,却谁也不敢乱言。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说,月明道长客死郊外,而且取了首级。加上南岳道观的影响,崇祯观就有了些道人返了俗。崇祯观的内患外忧,却给法愍禅师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发展契机。法愍本来就是一位得道的高僧,他普施佛法,光大佛教,恩泽万民,所以麓山寺的佛庵日渐红火,方圆数十里的善男信女,纷纷改弦易辙,拜倒在西方佛的蒲团之下。而崇祯观却香火日减。如此景况,玉虚道长岂能善罢甘休。在他看来,影响崇祯观香火的不是自己内部的管理与自身的修行,而是麓山寺的和尚,是法愍在拆他的台,碗中之食,岂容他人着筷?他生性歹毒,居然动了杀机。他先是率崇祯观部分道士大闹了麓山寺,继而又与法愍禅师斗过几次法,却终因道行浅薄难胜法愍。玉虚斗法失败后,羞愧难当,继而横下心来,决计用战争的方式解决法愍。因为他曾偷听情了道祖授给月明的神咒,他要动用飞剑把麓山寺杀个片甲不留。这天法愍禅师正与弟子说法,正说得天花乱坠,突然心血来潮,于是掐指一算,法愍不禁大惊失色,几若跌倒。弟子见师尊突然如此,惊慌地纷纷围了拢来,法愍心里清楚今夜有血光之祸,却死守佛口,不肯出言,只是吩咐弟子:“尔等可速速下山,明朝在此相会。”
法愍立于佛祖金身之前合手行礼道:“阿弥陀佛,本寺今夜有一场浩劫,老衲能否躲过,尚未定数。”
众僧见师尊如此,也就面如土色;胆小者早已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尔等速去,不得停留,老衲有幸能避这场浩劫,也就有幸与各位弘扬佛法;老衲如有不幸,明朝就有劳各位收尸,麓山寺也就从此没了。”
众僧见师尊说得如此严重,想问端详,法愍只是摇头不语。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各位去吧。”
法愍打坐佛前,待众僧一一走了,才吩咐门僧把寺门紧闭,各处厢房把栓加牢,叫门僧躲到柴房。偌大一座寺庙,僧去寺空,也就显得冷冷清清,十分寂寞,没了一点生机。
月光如水,静静地泻在岳麓山上,薄薄的轻雾浮在半山之间,一团团、一簇簇,大片的树林像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悠悠的流水伴着轻轻的风,好一副静谧的山水夜景图画。今夜月下的岳麓山,只有两人难以入眠,他们就是崇祯观的玉虚道长和麓山寺的法愍禅师。玉虚道长紧锁眉头,盘腿而坐,双手玩弄那两把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似棍非棍的宝物,心中充满惬意,亦充满仇恨,“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不能做将军驰骋沙场,拜相封侯,封妻荫子,却终于做了崇祯观的主持,统领百十道士,亦算人生一大快事了。情了言他杀气太重,难成正果,就算做个鬼雄,亦不枉此生。月明道长不是说可以成仙作祖么,结果怎样,不是做了无头野鬼么?玉虚冷笑了几声,他为月明而笑,也为自己而笑,更为今夜的麓山寺而笑。你砸我的饭碗,我取你的人头,彼此彼此,法愍啊法愍,做你的祖、成你的佛去吧!只见他念念有词:“飞剑飞剑,听吾法旨,速去麓山寺,将法愍及所有秃驴的首级取来。”
说来也怪,那两把飞剑,顷刻变作了两条青龙,绕玉虚头顶盘旋两圈后飞了出去。那法愍禅师算定今夜有血光浩劫,因此将众僧开拨去了,自己独坐蒲团,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丝毫不敢大意。子时时分,突听门窗之外,风声甚紧。
一会,两条青龙竟是破窗而入,一前一后直取法愍。法愍心无尘念,口念佛祖法旨,那青龙竟不能近身。青龙急了,就上下腾飞翻滚。只见法愍用手轻轻一指,一道祥光直射青龙而去。青龙见了祥光,有如老鼠见了猫儿,浑身软了一般,落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现出原形,变成两根扒火的棍子。法愍拾起棍子,倒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出方丈,来到大殿,向佛祖双手合十,行了大礼。
却说那玉虚道长见飞剑去了许久总不见返回,于是掐指一算,知大事不妙;他怕法愍率人前来问罪,自己劣迹败露,到头来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就冷汗直冒,继而坐立不安,不待天明,就偷偷开了山门,打点行装,溜之大吉了。第二天清晨,众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亦步亦趋地来到麓山寺。
见寺门大开,却并无搏斗痕迹,也就胆大起来。来到大殿,见法愍禅师双手合十,打坐佛祖金身之前,数念珠,口占《金钢》,也就放下心来。于是纷纷围到法愍周围,想听昨夜血光剑影的搏斗经过。法愍只是摇头,不愿详述,他清楚这场佛道之争,尽管他以静制动,托了佛祖洪福,幸免了一场浩劫,但毕竟是伤了两家和气,终是无可奈何之事。“阿弥陀佛,万事皆有定数,我佛慈悲。”接着拿出了两根烧火之棍,众僧见了,也就掩口而笑:“禅师不是危言耸听吧,这两根烧火之棍,岂能血洗寺庙。”法愍正色言道:“阿弥陀佛,众僧听着,此乃飞剑也,乃道祖张天师当年烧汞炼丹之时,为乾坤八卦炉扒火所用,是剑非剑,是刀非刀,是棍非棍之宝物耳。只要念动神咒,即化青龙,千里之外取人神首级易如反掌,乃崇祯观镇观之物是也。”
见法愍如是说,众僧个个目瞪口呆,大惊失色,茫茫天地之间,竟有如此神物,真是不可思议?众僧齐跪双手合十,同念阿弥陀佛,然后齐向法愍作礼,以谢昨夜救命之恩。见是崇祯观镇观之宝夜来缸洗麓山寺,众僧有些愤怒,议论纷纷。见众僧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地要向崇祯观讨回公道,法愍有些激动,继而有些悲哀,见弟子法正无悲无喜、无忧无乐地静静呆立,也就有了些激动:“佛心难具,佛心难具哉!”
什么是佛心呢,佛心除了善心之外就是宽容,大肚能容,能容世态炎凉,能容天下善恶,能容无边苦悲!法愍不再言语,口念阿弥陀佛,摇头去了方丈处。因为没有方丈的许可,众僧只能愤怒而不敢造次,只得作罢而各自修炼功课去了。
却说崇祯观的道士们,清早起来打开山门,各自做了功课,却始终不见主持踪影,很有些诧异。自从情了师尊羽化飞升以后,月明道长做了主持,崇祯观的香火一直处于低潮,观内失盗,已是闹得沸沸扬扬,香客亦是各避嫌疑,不敢再登足崇祯观。月明引咎辞职继而作了无头鬼,更是使得崇祯观声誉每况愈下。玉虚做了主持,认定崇祯观香火的渐衰是因为受了麓山寺和尚的影响,没有从深处研究自身的管理问题,率众大闹了麓山寺,本想以此夺回面子,重振崇祯观。因道力浅薄。丝毫胜不了法愍,倒落了个不能容人的臭名,于是观内也就不能在情了做主持时那样众道一心了。而今玉虚又不见踪影,岂不怪异,难道玉虚也飞升了?众道推开主持室,见室内一团糟,玉虚的道袍衣物一卷而空,并不遗留丁点,于是更是奇怪了。难道玉虚道长好端端的也云游去了?道士们反复研究,却始终没有结果,老远却听到一声“阿弥陀佛”。
声音之洪亮,内力之足,有如天籁。道士们个个诧异。自从玉虚率众大闹了麓山寺之后,道佛两家有如陌生路人,弟子相见有如敌人,因此更无往来。如今突然听到“阿弥陀佛”,倒让道长们大吃一惊。随着声到,法愍也就到了正殿。他参拜了道祖金身,又同众道一一见礼。法愍的登门造访,却把众道云里雾里地给弄糊涂了,一时难以反应过来。内有清一道长,在众道中只他辈分最高,因不见主持,也就自荐接待了法愍。法愍出示了两把飞剑,洪声道:“昨夜贵观主持,飞剑斩杀老衲及弊寺众僧,承我佛保佑,飞剑落地,老衲有幸活到今日。出家人慈悲为怀,故今将贵观镇观之宝完璧归赵。”
法愍道出来由,众道总算听出了一点端倪。飞剑的无故失盗及飞剑的失而复得,于崇祯观众道士来说已经就是一件蹊跷的事了。清一虽然对玉虚道长的行为有所怀疑,但终究拿不出证据来,也就只好把一切忍在肚子里,今天见法愍禅师如是说,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八九分,然而尽管如此,终究只是怀疑而已,至于飞剑到底是何种模样,神咒又是哪几句话,于消一他们来说也就一无所知了。在他们看来既是镇观之宝物,一定是金碧辉煌,或金或银的,岂知竟是如此黑不溜秋的两根铁棍子,多少有些失望。但既然是祖师爷的遗物又是镇观之宝物,清一道长也就接了。清一接了道家信物也就是当然的道家主持和传人了。这清一道长是情了道祖的一个最小弟子,俗名李道林,因为命大,一出生父亲就死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到七岁时其母也走了。其时正遇情了师尊,情了将他带回观,精心调教,因此于尘俗没有多少缘分,尽管辈分大年龄却小,情了羽化登仙之时,才二十岁。见法愍禅师出示了飞剑,虽然也对师兄玉虚道长的所为有些不满,却也出于对同门的关照,清一一多有些怪法愍的不是,至少他认为法愍清楚玉虚的下落。清一于是追问,法愍一再声称,玉虚的下落与他无关。法愍是本着一颗宽大与包容的佛心前来的,然而在清一他们看来,法愍是在向他们示威。不过清一尽管年轻,却是真正的道家子徒,尚能息事宁人,没有即时引起冲突,只是心态极不平衡,从此把玉虚失踪的账记在法愍的头上。
玉虚用飞剑要取法愍首级,法愍奋力抵抗,动用了真气,元气大伤。清一他们对他的误解,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于是内心郁结了一团解不开的情愫。在他看来,同处一山的两教,如果存在解不开的过结,也就是佛的罪过,是与佛的旨意相违背的,只好以死相谢,以明心迹。他遍观所有弟子,其他弟子与佛尚有一段距离,只有法正可承衣钵。在他八十三岁那年一个深夜,法愍召了法正于檀床之前,慎重地传了佛旨、衣钵,嘱语道:“自从法崇禅师南渡以来新建了麓山寺,法导禅师又‘大启前功’,对全寺进行扩大与整修,但二位禅师终于因为香火不继而相继离去。为师南渡以来,秉佛祖旨意,开创南庭,至今已有数十年,其间苦悲只有为师知道,而今为师天年将尽,绝非人力所为,尔等克勤克俭,佛教可在尔之手中发扬光大,不久后的湖湘大地将有一场道佛之争,我佛慈悲,尔等要慈悲为怀,才显佛之心怀。”
言毕将衣钵及信物传与了法正。从此就不再与弟子说法,不久也就坐化圆寂了。据麓山寺传言,法愍禅师的圆寂纯粹是为了化解麓山寺与崇祯观宿怨以明心迹的,清一道长也就信了,并多少有些感动,由此两家的宿怨得到化解。
正是:
抛却师训弃黄庭,平生只恨道不精。
麓山佛道干戈起,是非曲直后人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