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住地凝望遥望的阴空,我的心和不宁的风一同彷徨悲叹。 —— 《吉檀迦利》
“火车站那边传来消息,称共党的接头人并没有出现,我们怀疑对方的抵达时间已更改。”苏零落接到范英杰从火车站传来的消息后,立即汇报给叶嘉良。
叶嘉良若有所思:“叫他收队,我估计人应该是提前到了,现在已经在永硕城里了。”
“难道我们的消息有问题?”苏零落反问。
叶嘉良并没回答她,等她离开后,他立刻拨通13号的电话:“我怀疑你已经暴露了,时刻做好撤离的准备,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不会的,我刚联系上他们的人。”
“怎么会?我告诉你,人并没有出现在火车站,你得到的消息有问题。”
“我想这应该是他们为了以防万一做的万全之策,并不是在怀疑我。”
“那人应该是提前来的,你联系上的是什么人?”
“不好说,但似乎并不是刚来的那一个。”
“还记得你上次给我查的那个代号是‘枭鹰’的,这是个关键人物,你务必给我把这人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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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世诚进来的时候,苏零落正巧在给鸢尾淋些水,靛色的花瓣如蝴蝶一般轻盈灵动,丝毫不受这沉闷雨季的影响。军装在她弯下的腰间起了丝褶皱,鬓角的发丝也垂落几根,却让她显的更随意散漫。
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想起还在德国的时候,她最喜欢拉他去花市,买各式各样的花和盆栽,她的寝室更像是在一间花房的中央摆了一张床。
邱世诚站立良久才清咳了一声,苏零落这才转过身,因转的急了些,洒水壶里的水泼出些许,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并没在意。
他连招呼都没打,直接走上前,拉起她的手道:“跟我走。”
苏零落有些迟疑,毕竟叶嘉良的办公室就在里面,她挣脱他的手,将洒水壶放好,一本正经的问道:“邱处长找我有什么事?”
邱世诚的情绪颇为激动:“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老朋友。”
她怔怔的望着他,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理直气壮的拉起她的手,扬言要带她走,那时的自己什么都没有,唯有勇气最多,天涯海角都可以不顾一切跟他走。
而现在呢?
“是谁?”
“暂时保密,去了就知道了,快点,她在等我们。”
邱世诚的眼睛里有着明亮的光,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样的光了,是希望,是惊喜,是久违的快乐。
她仿佛着了魔一般任由他拉着往外走,一直到楼下,坐上他的车,急驰而去。二楼办公室窗帘的一角泄露了一张愤怒的脸,只可惜,春雨缠绵,并没有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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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咖啡厅。
进门靠右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名外国女人,皮肤非常白皙,墨绿羊绒毡帽上的面纱挡了大半张脸,波状的淡金色长发散落在肩头,与帽子色调相同的束腰连身裙裙角几乎曳地。
只见她轻轻将头上的毡帽摘掉,露出一双蓝眼睛,透过雨幕玻璃窗注视着外面的街道。有辆军车慢慢驶近,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十年不见,不知来人还会否是昔日模样?
苏零落坐在副驾驶紧紧的盯着前方,隐约看见对面的咖啡厅里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女人,双手交叉优雅的撑着下巴,虽因雨幕重叠让那人的脸有些歪扭,但苏零落丝毫不怀疑那是个美丽的女人。
车子越驶越近,脸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看清了,她不由张大了嘴巴,久久未曾合上,这一刻,不知该以何来形容,虽在来的路上想过很多遍会不会是她,等到这一刻,一窗之隔她就在里面,却不敢相信,那个鼻子高高眼睛蓝蓝的姑娘已出落的这般美丽动人,那个优雅美丽的女人也是她曾经在异国他乡之时最为亲密熟悉的友人。
苏零落从下车到走进咖啡厅,都任由邱世诚牵着她的手,从她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开始,她就已惊讶的忘了呼吸忘了挪步,她是如何在这兵荒马乱里找到这里来,找到她?这真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但她知道,她的好友从来都是个令人欢喜令人始料未及的人。
“哈,亲爱的苏苏,我终于见到你了!这么多年来你还好吗?你这……”阿格拉菲娜激动的拥抱苏零落,前前后后的转着圈看她:“你这身军装可真是英姿飒爽!”
苏零落的眼眶忍不住就红了,阿格拉菲娜一开口她就想起邱世诚离开莱比锡后的日子,她知道那个曾在异国他乡陪她度过最为难捱的漫长黑夜,那个每天哄她开心乐观明朗的格拉莎回来了。
苏零落亲吻她的脸颊唤道:“我亲爱的格拉莎,你的中文已经说的这样好了,我真开心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
“苏苏,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和邱,你回国后不久,我也来到了中国,虽然它经历了战争的摧残,但我仍觉得这是个美丽富饶的国度,我就这样留了下来,一留这么多年。”
“格拉莎是通过他的丈夫找到我的。”邱世诚在一旁解释道。
“丈夫?格拉莎你结婚了?”苏零落难掩惊讶,脱口而出。
“是的,我的丈夫是个中国商人,我随他四处漂泊,前阵子他通过一批买卖打听到了邱,我才得以找到你。”
“真好,格拉莎真好,人生不过如此,老话总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我真替你高兴。”苏零落能感觉到,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牵动了旁边人的心,邱世诚似是在她耳边轻轻的叹了口气。
“现在呢?打算在这里定居?”邱世诚问道。
“不,我只是在永硕暂住一段时间,我的丈夫在这里有几批生意要做,往后还不知道要去哪里。”
“不管怎样,格拉莎能再见到你我已是不甚感激,有空一定要去我家里坐坐。”
“叙旧不急,等我空下来叫邱带我去吧。”格拉莎拨动她那头金色的长发,耀眼的钻石在她的手指间闪闪发光,苏零落不难看出她似是幸福的模样。
“说来,我还未曾去过零落的家里。”邱世诚故意抱怨道。
格拉莎不明这二人间如今的关系,问道:“你们不是很好的关系吗?”
“是吗?”邱世诚反问道。
苏零落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故而答道:“是的,我们现在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格拉莎声称她的丈夫会来接她,先行一步。
接她的是一辆黑色福特汽车,下车为她打伞的是个矮个子胖男人,略微秃顶,西装革履,还戴着金丝框眼镜,男人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毕恭毕敬。
车子的牌照是7字开头,福特汽车箭一般消失在雨幕中。
苏零落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看不清面孔的行人,悠悠问道:“格拉莎是怎么找到你的?”
邱世诚一怔,旋即知道她在想什么,答道:“刚刚她已经说了,是他的丈夫通过一批买卖打听到我的。”
“什么买卖?”
“这我倒没有细问。”
“你做什么买卖?”苏零落直直盯着他的双眼,容不得他逃避。
他却转而一笑:“你是在怀疑我?军火?烟土?这些才是你想问的吧?”
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苏零落太敏感了,如果没有福特汽车的出现,如果那个为格拉莎打伞的男人没有下车来……
邱世诚感觉到她的不安,他遥遥望着对面的街道,从衣兜里掏出荷包,本想燃一支烟,思及她在身旁,又收了手,试探的开口:“你觉得格拉莎有问题?”
苏零落的脸色瞬变,似是生气:“怎么会?我和格拉莎是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怀疑她?你不要挑拨离间。”
最终他还是燃了烟,烟圈一缕缕遮起他半眯的双眼,邱世诚觉得今时今日的苏零落不仅变的敏锐,更是善于掩饰,手腕游刃有余。
只听他的话自云雾后头向她直奔而来:“十年前,你同我什么关系?而如今呢?”
回去的路上,苏零落一直在想邱世诚话里的意思,他也怀疑格拉莎吗?那个为格拉莎打伞的男人根本不像个商人,如果是丈夫,何以对妻子那般恭敬?他到底是什么人?那辆7字开头的福特汽车应该是什么人的车?
她等不及,找了公用电话,打电话至工部局询问7字开头的车牌号是什么人在用,工部局的人告诉她,可能有两种人,一般是政要人员,还有一种可能是极为富裕的商人买来用以彰显权威的。那辆福特车的主人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呢?格拉莎称她的丈夫是中国商人,这样一来是第二种情况也有可能,但愿只是自己太过敏感,她应该相信格拉莎,相信那个在莱比锡带给她无限温暖与安慰的格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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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进屋就听见刘妈在同人说话的声音。
“可不是,苏小姐每晚睡觉前都爱看书。”
“看的什么书?”
“我又不识字,只见过书皮是蓝色的,就放在她……”
苏零落知道叶嘉良来了,这一来一回的问答间不免让她猜测,难道刘妈真的是叶嘉良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她疾步走进屋子打断道:“刘妈,我回来了,外面的雨可真大。”
“原来是司令来了,我以为你同谁在说话呢。”苏零落见叶嘉良脸色有些沉郁,也不敢多语,欲上楼去换身衣裳,不料被来人喊住。
叶嘉良说话从来不含糊,直接问道:“你同邱处长什么关系?”
苏零落深知那段历史再也藏不了,以前不说是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现在是时候挑明了,她亦不含糊,直截了当的转身道:“没错,十年前,我也曾赴德留学,我们是同学。”
叶嘉良已从沉郁变为愤怒:“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向我说过?”
她自楼梯上走下来:“以前根本没有想过会再遇见他,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他对你很重要?以至于跟他有关的都不能再提?你跟他曾经好过?现在是久别重逢胜新欢吗?”叶嘉良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提出来,这是他即将发火的前兆。
“是吗?回答我!”他终于忍耐不住,朝她吼道。叶嘉良从来不曾想过,在她的心里会有这样一个人,盘踞这么多年,她居然可以做到绝口不提,重逢相见也视同陌路,若不是曾经狠爱过绝望过为何从来不曾说起,连赴德留学都不曾说,她不是一直称同他是生死之交是并肩战友吗?她把他堂堂叶司令当作是什么人?
叶嘉良感到深深的后怕,他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苏零落,她还有多少这样的事瞒着他,那她会不会是……他简直不敢想。
“请相信我,都过去了,正因为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才觉得根本没有再提的必要。”苏零落倒是一派淡定。
“苏零落,给我记着,你是我的人!这一点你最好记清楚!”叶嘉良咬牙切齿道。
苏零落并不知道,白天邱世诚带她走的那一幕被多少人看到,其中一个便是叶嘉良,整个司令部的人都知道她是叶司令的人,没人能动也没人敢动,然而她却这样任由邱世诚牵走,会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别说说三道四了,就算是一丁半点的闲言碎语也是叶嘉良决不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