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时,我们宿舍住着六个人,关系亲如兄弟。我是六兄弟中的老六,除老五去了邻市,我们五个都在本市。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们六兄弟都已成家立业,本市的五个大学毕业后都在机关工作,老五家境差一些,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他家乡做小生意。
我们五个本市的经常见面,而上次见老五,还是在六年前我的婚礼上。
听说老五的小生意一直做得很艰辛,然而五年前他的生活出现了转机,他带着一个小建筑队赚了第一桶金,后来就神话般的发迹了,还时不时地在报纸上露面。老三说,有一篇报道说,老五如今有近亿元资产。
我们都由衷地为老五高兴,那天,由我发起,我们五兄弟约定周末去找老五,在他那儿好好玩两天。在开往邻市的火车上,我们五兄弟像打了兴奋剂,老四嚷嚷说:“他们那里有家‘三味海鲜’,广告都做到咱们这儿了,这次非要去吃个痛快不可!”
老大听了嘿嘿一笑:“你只知道吃!我已经调查清楚了,他们那里最高档的娱乐场所,是一家叫‘帝王洗浴’的桑拿中心,每个人最低消费888元!”
此刻的我们,个个像心狠手辣的屠夫,全是一股不把老五宰死誓不罢休的狠劲。
下了火车,老大让我给老五打电话。我们六个人里,我和老五的关系最好,有事总是我和他联系,这次来,也是我事先告诉他的。
我于是拨通了电话:“老五,在忙吗?”
只听老五在电话那头惊喜地喊起来:“你们到啦?”
我担心他在忙,就说:“还没……快到了!”
老五说:“那好,我正好有点事,你们到了联系我,我去接你们!”
挂上电话,我对老大说:“老五正有事,咱们先溜达溜达吧!”
老大说:“也好,干脆让他忙完,省得见了面他也坐不下来。”于是,我们五个人便随意地在大街上走起来,一路上还特别留心这里的高档饭店和娱乐场所。老大他们几次催我再给老五打电话,我都没打,我觉得不如等老五忙完了,让他主动打过来比较好。
我们转了几条街,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扯着长长的尾音喊道:“五香豆腐脑——好吃不贵、又香又软的五香豆腐脑啦——”这声音怎么这么像老五?
这时,老大他们也听出来了,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搜寻声音的方向,终于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正背对着我们,一边嘴里喊着,一边慢腾腾地朝前骑着三轮车,车上是一套液化气炊具和一个大铁锅。
老二惊问:“那是……老五?”
老四朝那人的背影望了又望:“老五不是大老板吗?怎么……”
老大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老六,你去瞅瞅!”
我答应一声,就悄悄走了过去。
在一个自动售货机的掩护下,我看清楚了,那人竟真的是老五!天啊,怎么会这样?我一下傻了,忽然想起来,早年老五做过的各种小生意中,干得时间最长的就是卖豆腐脑,难道他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我心里又惊又疑惑,脚步沉重地赶紧往回走。
老大他们看到我这神情,什么都明白了。
过了好一阵子,我小声说:“来之前老五在电话里跟我说起过,他现在生意不好做,可没想他会一下子赔光了老本,落到这个地步……”
老三懊恼地说:“我早就说过,像这种暴发户,赚得快,赔得也快!”
老二无奈地叹了口气,问老大:“咱们怎么办?”
老大气呼呼地说:“还能怎么办,回家洗洗睡吧!赶紧去火车站买票,今晚有一列回去的火车,现在买票还能赶得上。”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用商量的口气说:“都已经跟老五说咱们来了,这样就走不好吧?”
一直蹲在地上抽烟的老四站了起来,气冲冲道:“不回去,在这里喝西北风吗?”
我有点火了:“老五混得再不济,咱们过来了,他请顿便饭还是没问题的!”
“好了!”老大恼羞成怒地说,“即使老五要请,咱们忍心吗?在这里没意思了,闪人吧!”说完,扭头就走。
老三、老四紧跟着老大也走了,老二犹豫了一下,随即就大步追了上去。
转眼间,他们几个就消失在了川流不息的行人中。
我呆了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不管老大他们怎样,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一见老五,哪怕是安慰他几句也好。我朝老五消失的方向走去,很快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正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就在这时,只听到一声大叫:“老六!”我抬头一看,是老五,看到我,他一脸惊喜地问:“几点下的火车?怎么没给我打电话?老大他们呢?”
面对这一连串提问,我只好尴尬地笑笑,说:“老大……老大他们几个,突然单位来电话,有急事……”我的说法漏洞很大,因为他们四个根本不是一个单位的,不可能四个人的单位同时有急事要找。
老五显得有些失望:“这样啊?咱们六兄弟好几年没聚齐了,唉!”
我很心虚,忙扯开话题,问:“你忙完了?”
老五此时没骑三轮车,还穿着刚才卖豆腐脑的那件白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见我问起,他点点头说:“忙完了,走,咱先找个地方坐着!”说着一拍我的肩膀,“以后咱六兄弟肯定有聚齐的时候。”
我随着老五朝前走去,世上的事情竟这么巧,我们拐了一个弯后,赫然跟老大他们撞了个正着。这一下,我们六个兄弟都张大嘴巴,愣在了那里。
还是我先打破僵局,故意问他们说:“老大,你们……不是转车回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老大是个机灵人,马上接口道:“是啊,我们急,火车不急啊,在车站待着没意思,就出来转转……老五,好久不见了,兄弟!”
老五似乎对我们的说法毫无怀疑,他上前擂了老大两拳,气恼地说:“你们来了也不跟我说?太气人了!”
我看到老五的眼眶都有点泛红了,就赶紧替那几个兄弟打圆场:“他们也是怕时间来不及嘛!”
老大忙说:“是啊,来不及……”说着掏出手机看了看,叫道,“哎哟,火车要开了,我们走了,老五,来日方长啊,下次见面再聊吧!”说完一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四个人逃似的纷纷钻了上去。
直到车子开远了,老五还傻站在那里。我暗暗叹了口气,拉拉他说:“咱们也走吧。”我俩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看老五一直不说话,就指指路边一家饭店说:“别走了,就在这里喝点吧。”
我们要了两瓶白酒,老五在一只大玻璃杯里“咕咚咚”倒了满满一杯,仰头一口气喝掉了大半,不到半小时,一瓶白酒就见了底。不知怎的,我眼前又闪现出老五在街上卖豆腐脑的一幕,心里挺酸,于是就掏出身上带着的两千块钱,朝老五手里一塞,说:“我知道你现在有困难,这两千块你先拿着。”
老五似乎醉了,他没接钱,看了看我,大着舌头说:“老六,你……你这个‘困难’的标准是啥?我现在手里杂七杂八的加起来,怎么也有八位数,这……这也算是困难?”
老五啊,你小子就是好面子!我有点生气了,也不好当面揭穿他,就说:“来之前,你电话里不是说现在生意不好做?”
老五说:“是啊,今年生意是不太好做,辛辛苦苦做了几个月,才挣二百多万……”
看着老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我真恼火了,忍不住说:“行了!你在街上卖豆腐脑我们都看见了,你就别装了好不好?”
“啊!”老五叫了一声,“那是我在拍片子啊!”
“怎么,难道你现在当电影明星了?”我看他一副死不承认的样子,真有点要发飙的冲动了。
老五赶忙说出了原委。原来,最近他们市劳动局和电视台联合做一个纪录片,报道几个近年来迅速发家致富的典型人物,老五就是其中一个。
为了使片子更真实,导演设计了一幕老五沿街叫卖豆腐脑的场景,而我们看到时,老五正在出演这一片断。
老五的话实在出人意料,我脱口道:“这么说,你小子没破产啊?我们还以为你破产了呢!”
老五愣了愣,突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竟又呜呜地哭开了:“老大他们之所以走,是以为我落魄了,对吧?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啊!”
我想对老五解释,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忍不住也和老五一起哭起来。我知道,在我们的痛哭声中,有些东西已经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芦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