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每夜他都到她那儿去。这一切村里的人谁都不知道。这样,一晃又是半年。
然而,一天夜晚,颜真良刚跨进黄秀枝家门不久,门被猛烈地撞开了。两个陌生人闯进屋,把浑身直打哆嗦的颜真良绑了就走。随后,何支书走了进来,对缩在床角的黄秀枝盯了好久,逼她到法院去告颜真良强奸。黄秀枝拒绝了,还一口表示要嫁给颜真良。何支书一气之下,到公社搬来当了公社副主任的黄秀枝的三叔,双管齐下、软硬兼施、千般威胁、百般劝说,黄秀枝招架不住,终于向他们妥协了。为此,法院判了颜真良十年徒刑。
十年劳教生涯,使颜真良恨透了黄秀枝。他发誓出去后要亲手掐死黄秀枝,以解十年之恨。可是出狱后,当他看到黄秀枝那个九岁的女儿时,他的心颤抖了。那个小女孩应该属于他啊!颜真良活了四十年,还没尝过当父亲的滋味,心灵深处不觉油然涌出一股微妙的慈爱。就在这一瞬间,他放弃了自己苦心筹划了十年的复仇计划,原谅了黄秀枝。以后每当遇到黄秀枝,他总是有意远远地避开。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肯放过颜真良。
黄秀枝的儿子何兵今年十八岁,小家伙长了一副一米八二的大块头,一对拳头就像两只铜锤。妈妈和颜真良之间的那回事儿,他是知道的。爷爷还对他说过,他爸爸何东方就是被这个颜真良装的哑炮炸死的。受何支书的影响,何兵从小就十分仇视颜真良,恨不得一刀捅了他。可他在普法学习班上学过一阵子,知道杀人要吃枪子儿,但他决不能为此便宜了颜真良。颜真良刑满回家的消息传到山头窝后,一连几天,黄秀枝竟像丢了魂似的,丢三拉四。这些,何兵都看在眼里,气在心上。
一天,何兵在路边田里起沟,见颜真良从远处过来,故意把铲子插在路中心。这段路本来就窄,颜真良经过时不小心把铲子碰倒了,何兵顿时破口大骂:“瞎了狗眼,你给老子捡起来!”颜真良见他出口伤人,心头火起,回敬了一句,扬长而去。何兵跳起来,赶上前去照着颜真良的背心就是一拳,两人打成一团。到底是何兵年轻气盛,很快就占了上风,一顿暴雨般的拳头,把颜真良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肿,足足睡倒了一个多月。
颜真良气啊!心底那股刚刚泯灭的复仇之火又“呼”地燃烧起来。除了那个小女孩,他要亲手杀了黄秀枝全家。
今夜,在这荒山野岭中遇到黄秀枝,真是天赐良机。当黄秀枝在山下喊叫时,颜真良就已暗暗作好了准备,他折了一根木棒在手。他本不想理会黄秀枝的喊叫,先进鬼谷藏起来,等黄秀枝过来给她当头一棒。但又一转念,今夜这山中只有他们俩,谅她也跑不出自己的手心,不如让她死个明白。于是,他就写下了那张纸条,然后躲在暗处观察黄秀枝的动静。他以为黄秀枝看了纸条后会吓得转身就跑,没想到她居然急匆匆地跟进了鬼谷。看模样,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颜真良心下起疑,鬼谷里面黑黑的一片,见不到一点月光。碎石路上虽然长满了杂草,但好在比较平坦,倒也并不难走。颜真良跟在黄秀枝身后约二十米远的地方,她手里的手电成了他的航标灯。越往里走,鬼谷显得越暗,也越发使人感到毛骨悚然。一些受了惊吓的小动物在草丛中乱窜,吓得黄秀枝心惊胆颤。她觉得鬼谷到处潜伏着可怕的东西,自己随时有被撕碎吞噬的可能。她不时地用手电往前方照照,希望能照出颜真良的影子,但落入眼帘的除了岩石、杂草,就是枝叶、古藤。她终于忍不住了,朝着鬼谷深处哭了起来:“颜真良,你等等我呀,我害怕……我晓得你恨我,不愿见我,但我有句话憋在心里要对你说,你听见了吗?”然而,回答她的只是从岩壁上撞回来的回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鬼谷当间,气氛更加恐怖了,那如泣如诉悲悲戚戚的鬼叫声也似乎听得到了。黄秀枝好几次像是听到有人在低声抽泣,但停下脚步仔细一听,抽泣声又消失了。蓦然,她发现前方远处有几团绿萤萤的火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悠悠地飘动。“鬼火!”她惊叫一声,心下一紧,浑身直冒鸡皮疙瘩,背脊上像有人给泼上了一瓢冷水,冰凉冰凉的。“颜真良,你在哪儿?快来!快来啊……”她惊慌地叫着,将手电朝前面乱晃。
颜真良此时已经摸到了黄秀枝的背后,举起木棒打算砸下去。他见黄秀枝吓成这副样子,心里暗暗好笑。他的眼珠在黑暗中转了几转,突然改变主意,收了木棒,心想:与其打死她,不如吓死她,这样不露一点痕迹,谁也不会怀疑她遭了暗算,以后好有时间去收拾她的儿子。主意打定,颜真良将木棒往草窝里一丢,又拉开了与黄秀枝之间的距离。
黄秀枝接连喊了几声,见没人应,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又滚落下来。这时她早已忘了疲劳,忘了肩上的担子,她的心被极度的恐惧和悲哀塞满了。她确实有话要跟颜真良说,她的心中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想把这个秘密告诉给颜真良。然而现在,她彻底绝望了,她的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
忽然,她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响声很大,像是有人从高空中摔了下来。黄秀枝吓了一大跳,慌忙转身甩手电朝身后一照,却什么也没看到。她壮着胆子又往前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就像有人被杀了一样。紧接着,身后又发出一串阴森森的怪笑。黄秀枝颤抖得厉害,再不敢回身用手电去照,眼睛也不敢朝四周看。不提防一团绿火迎面飞来,黄秀枝躲闪不及,惊叫了一声。那绿火快贴着她的鼻子了,被她嘴里的气一冲,居然转了个弯,挨着她的耳轮向脑后飘去,把个黄秀枝吓得几乎昏死过去。与此同时,她又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咕噜声。这声音隐隐约约,飘忽不定,初听像是从遥远的地穴中发出的,细听就在身后。“我死得……好……惨……啊……”声音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凄凉哀惋。黄秀枝感到头皮发炸,毛发根根直往上竖,内衣全被冷汗浸湿了。她想跑,却怎么也跑不快。忽然,她感到左脚背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冰凉凉、滑溜溜。她心里大惊,刚要移步,可是迟了,右脚脖子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疼。她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手电扔在了一边。
躲在一旁大石头后的颜真良见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几步奔过去捡起手电一照,一条竹叶青在灯光中一闪就不见了。他忙捋起黄秀枝的裤脚一看,脚脖子肿得圆圆的,比平时粗了一倍。刚才还欲置黄秀枝于死地的颜真良,此刻仿佛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脱下身上的褂子,用力撕成布条,把黄秀枝的右腿捆了几道,然后背起她,飞也似地向着鬼谷的尽头跑去……
深夜,黄秀枝的家里挤满了人。黄秀枝静静的躺在床上,脚上敷着草药。何兵和妹妹站在床头不住地抽泣。村医疗站的徐老医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听诊器全神贯注地听着,旁边站着何支书和颜真良。屋子里非常静,听得见众人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过了一会,徐老医生收起听诊器,缓缓地站起来,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虽然真良当时采取了应急措施,扎住了血脉,但时间耽搁太久,加上一路颠簸,毒气已经攻心,无法……”何兵听罢,不由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
很久,黄秀枝才微微睁开眼睛,慢慢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人,最后把呆滞的目光停在颜真良的身上,脸上露出一丝艰难的笑容。她吃力地用手指着写字台那个大抽屉,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在说什么,但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一口气没上来,手无力地垂下了。
“妈妈,妈妈——”何兵和妹妹撕裂人心地叫着。
何支书眼里噙着泪水,从黄秀枝所指的那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信皮上写着“颜真良启”几个娟秀的钢笔字。他疑惑地望望颜真良,把信递给了他。
颜真良接过信,看着看着,不觉念出声来:
“真良,有句话在我心里搁了十八年,对谁也没说过,但我一定要告诉你。然而你总是躲着我、避着我,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瘟神,使我没法对你说,只好写了这封信,打算从你的窗口丢进去。
“真良,你现在的心情我理解,过去的心情我同样理解。你的不幸和灾难,都是我造成的,我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坏女人。我不想作任何解释,也不想乞求你的谅解,相反,倒是愿意接受你的报复和惩罚。
“我要对你说的那句话是:何兵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还记得到樟树湾看电影的那个夜晚吗?自从那夜以后,我就怀上了兵儿。我和东方虽然结婚六年,但没为他生过一个孩子。因为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有一天,兵儿在外面滚了一身泥巴回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很得意,说他把你打得好惨。我一听就昏了过去。天啦,这是造的什么孽!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我们?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兵儿跪下。我养他十八年,从没打过他一下,但那次我打了,而且打得很用力。事情过后,我又后悔了,能怪他吗?如果他打你的时候,你知道他是你儿子,会不会怪他呢?
“顺便再说一声,我的女儿也是你的。这你知道,别人也知道。
“但还有一点你也许不知道。自从你入狱后,我的心没有一刻平静过。我是你的罪人,有永远洗不清的罪孽,我要用实际行动来补偿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改嫁,尽管有不少人上门提过亲。我等着你回来,我是你的,我的孩子是你的,我的家也是你的,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难熬的十年,三千六百个漫漫长夜,每夜我都在心里呼唤:回来吧!真良,我的亲人……”
“秀枝——”颜真良读到这已经是泪如泉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恨哪,悔呀,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爸爸……”何兵在颜真良面前“咚”地跪下了。
(曹茂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