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第四天,安徽人叫沈万里将告示上的价格更动一下,写上每市斤6.5元。沈万里想:“嗨!怎么搞的,前几天烧鸡每市斤3.8元,如今涨到6.5元,每斤涨了近三元,还有谁来买呢?”说来也真奇怪,不到一上午,100只烧鸡又卖光了。这下,沈万里倒真有点佩服安徽人了,心想:“这个安徽人的生意经确实高明。”
其实安徽人的高明在于摸清了顾客的心理。上海人对吃比较讲究,货色好,价钱高些也能接受。前三天价格便宜,买回去品尝后,觉得不错,皮不破、肉不烂、味鲜美,酥而不腻,香料纯正,真是色、香、味俱全,是正宗的符离集烧鸡风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尽管价格提高了,还是争相来买。
沈万里又暗暗地算了一笔细账:每只烧鸡三到四斤重,可赚四五元,每天100只烧鸡,除去工资、房租、税金等日常开支,一天可赚三百三,一个月可赚一万元。乖乖!怪不得安徽人肯出这么大的房租费。
光阴似箭,一个月已过去了,烧鸡店生意久盛不衰,十分兴隆。一天,安徽人对沈万里说道:“沈师傅,看来我们的烧鸡生意已立住脚跟。以后我可能有事要走开几天,但店里的生意不能停下来,我想把烧鸡的配方和加工方法教给你,如果我不在店里,你也可以照样营业。”
沈万里听后又吃了一惊:“烧鸡的烹调工艺历来是对外保密的,祖传秘方有的还只传子不传婿呢!我与他萍水相逢,他怎肯轻易把技艺传授给我,难道他不怕等我学会后,把他一脚踢开?”想到这里,沈万里不由得直言相告:“我说安徽人,你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激,你把这烹调工艺教会了我,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被我抢去生意?”
安徽人笑眯眯答道:“我看你沈师傅不是那种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只怪我自己,谁叫我看错人自讨苦吃呢?”
就这样,安徽人毫无保留地把用几味中草药作配方以及加工的一道道工序,手把手地教会了沈万里。沈万里也是个有心人,十来天后,他已能驾轻就熟地独立加工正宗符离集烧鸡了。安徽人高兴地对他说:“沈师傅,从明天开始,由你替代我的工作,至于你的工作,可以再去聘请一位工人来代班,每月付他三百元工资。”沈万里说:“请个帮工没有问题。”但他心里却在嘀咕,“他大概想当‘脱产经理’了,真会享清福!”
次日一早,帮工的哥们准时来店上班,可“脱产经理”到十点钟还不见人影。沈万里有些不放心,等烧鸡卖光后,就跑到隔壁弄堂里的“为民旅馆”里去察看。谁知到旅馆一问,服务员说:“那个安徽人今天一早就结账走了。”
“啊——”沈万里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不吭一声就走了呢?沈万里思前想后,觉得安徽人的种种表现中隐藏着一个难解的谜!
过了一个多星期,安徽人还不见回来,沈万里想:这安徽人预付的一万元房租以及开店的投资都在这里,连一个月所赚来的一万多元钱也一分没有动过,为什么他迟迟不来,一点音讯也没有?前段时期忙于开业做生意,连安徽人的通讯地址也没顾得上问,急得沈万里整天坐立不安,束手无策。
沈万里突然想到,安徽人投宿登记,一定要有介绍信或证件。于是,他再去隔壁弄堂里的“为民旅馆”,在旅客登记簿上一查,果然查到了安徽人叫王思恩,家住安徽省符离集镇王家桥。
第二天,沈万里带上两万多元现金,乘上北去的特快列车,来到了安徽符离集,见王家桥堍有爿烧鸡铺,果然见安徽人在店堂里忙碌着。沈万里非常高兴,走进店堂唤了声:“王师傅!”
王思恩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啊,沈师傅,您来啦!”赶忙迎出来,热情地一把拉住他,“快里面坐!”接着对里屋大声喊:“爹,上海的沈万里来啦!”
王思恩领着沈万里走进里屋,见面前出现了一位头发斑白、身材高瘦的老人。仔细一看,沈万里吃了一惊,原来,这老人是他父亲生前在中学里教书的同事王老师,跟父亲关系很好,还经常到沈万里家来玩。
沈万里激动地迎上前:“王伯伯,原来是您在帮我家大忙哪!”王老师似乎很激动,嚅动着嘴唇,把沈万里拉到一张沙发上坐下。沈万里对着王思恩抱怨说:“王师傅,你帮了我家大忙,怎么不吭一声就走了呢?你的钱我都带来了。”说着,打开箱型包,欲取钱。
王老师突然立起身,伸出一只手,把箱盖揿住了,脸上呈现出一片痛苦的神情,语调凄然地说:“万里,我欠你家的债,是无法用钞票补偿的,我愧对你们全家啊!好侄儿,我是一个罪人哪……”说着,泪水似泉水般涌了出来……老人慢慢地走过来哆嗦着要跪倒在沈万里的面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那是十年浩劫中的事情。有一天,王老师患了菌痢。他一阵肚痛,急忙中随手撕了报纸的一角去厕所,当他刚解完大便离开,碰巧沈万里的父亲也来上厕所。
不多一会儿,一个工宣队员风风火火地闯进办公室,通知说:全校教职员工马上到小礼堂去开批斗大会,说是发现了一起撕毁毛主席宝像的现行反革命案。
王老师听了浑身一震,马上想起刚才撕报纸上厕所的事来,再一打听,工宣队就是在他们办公室里发现撕毁毛主席宝像的报纸的。王老师怀着垂死的心情,浑浑噩噩地走进了小礼堂,准备领受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般的批斗。
“把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押上台来!”工宣队长一声大吼,王老师吓得差点昏过去。可是奇怪,竟没有人来碰他,只听得一阵阵骚动,王老师闻声望去。原来是沈万里的父亲被两个造反派队员押上了批斗台。沈老师挺着胸、抬着头、坚强不屈地站在台上。工宣队长问他:“你为什么要污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沈老师泰然而响亮地回答:“我没有!”工宣队长大吼一声:“嚣张!让他尝尝我们无产阶级战士的铁拳!”于是,沈老师便遭到了几个造反派的拳打脚踢。王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他心里明白:沈老师是在代他受过呀!但是,王老师生性胆小,当时的场面把他吓住了,他没有勇气上前承担责任。只是祈求工宣队找不到确实的证据,而使沈老师能化险为夷。
在拳打脚踢声中,只听得沈老师嘴里仍在不断地呼喊:“你们冤枉好人!你们凭什么证据说是我撕的?”
工宣队长一时语塞,马上换了口气说:“那你说,在你前面解大便的是谁?只要你检举揭发,可以立功!”
王老师的心差点蹦出胸膛,如果沈老师一旦说出他的名字,肯定罪加一等,弄不好连性命也保不住。谁知沈老师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说:“我没有看见!我总不能瞎说啊!”眼看沈老师又要挨打了,王老师紧张的神经“嘣”地一声断了,当即昏厥过去,被送进了医院。
出院后,听说沈老师顽固不化、态度恶劣、死不认罪,被逮捕入狱,在监狱里又死不交代,由于遭到精神上和肉体上的双重摧残,病痛加折磨,死在狱中……
两年前,王老师从学校退休回安徽老家,临走时,他真想去向沈万里母子告别,但又无脸去见蒙受不白之冤的母子俩,只好把满腹的悔恨深深埋在心底。
如今,政策开放后,王老师利用祖传秘方,开办了王家烧鸡铺,赚了不少钱。于是,他把儿子王思恩叫到跟前,导演了这场报恩的戏。
王老师颤抖着紧紧握住沈万里的手,失声痛哭道:“我是罪人啊,我是罪人啊!”沈万里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地呼唤:“爸爸!你死得好冤啊!你说谁是罪人啊!你说呀!”
(赵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