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发疯了。
黄河里象有千万头怪兽在嚎叫,狂风象妖魔的巨掌推拥着浑浊的浪头,风助水势,水借风威,突破年久失修的河堤,夺路狂奔,肆虐地撒泼,疯狂地流窜。
黄河发疯了。
它残忍地用毁灭来对待万物。席卷了村庄,吞噬了茅屋,拔倒了树木,冲毁了庄稼。广袤的原野上留下了它血腥的足印。它制造了饥馑、荒漠、黑暗、罪恶,留下了溺尸、饿殍、瘟疫。
混浊的黄水遍地横流,到处浸漫着草房顶、麦草垛;飘荡着桌子、凳子、门板、窗棂。旋涡里有人举着呼救的双手往下沉没,急流中一具具赤裸的尸体浮起、沉下,打了个转向东漂流。
这灾难是黄河造成的吗?
不!这是官家腐败的结果啊!他们横征暴敛,敲骨吮脂,年年打着河防的旗号来要粮派捐,你看刚刚过了一九二〇年夏天,可是河防捐已经收到一九四〇年了。年年收河防捐,年年无河防,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地主老财和贪官污吏的腰包,而黄河年久失修,三年倒要两决口。
黄水滔滔。
一天,水上漂来一只白木箱。急流滚滚,狂风阵阵,一个浪头把白木箱猛地推向高出水面的土丘,妄图撞碎它,撕裂它。震动使得白木箱里传出一阵扯破喉咙的哭叫。木箱没有被孤岛撞碎,它侧了侧身子又随波逐流而去了。
流哇流哇,白木箱顺随着横流的黄水,流到皖北大集乡,流进了棒槌河。
棒槌河因黄河客水窜入陡涨起来,河水变成沸腾的泥汤,活象一条躁动不安的黄蟒,摇头摆尾,卷裹着上游流来的死牛、死羊、猪狗鸡兔,卷裹着浸泡得发白的男人、女人、孩子的尸首,也卷裹来了这只孤舟般的白木箱。
棒槌河北岸,河岸高阔,来仓堡村傍岸而立。高岸上搭了一个凉棚,财主蒋效雨穿着丝汗褂,摇着蒲扇,正指挥着家丁打捞财物,凉棚四周堆满了捞上来的床、柜、箱、笼、桌、椅、凳。
离凉棚半里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打捞,他叫权生,复姓东方。
东方权生是个心地善良的穷苦人。几天来,他手持带钩的长杆站在河边上,专门打救那些漂流过来的灾民。只要看见一息尚存,在波涛中双手乱晃,沉浮漂流的难民,拼着性命也要把他们营救上来。常常为救一个受难的同胞累得精疲力竭。
白木箱从上游漂下来了,东方权生隐约听见箱子里传出孩子嘶哑的啼哭声。他急忙伸出长钩,不料水急浪高,箱子被冲远了,钩子落了空。东方听得哭声凄惨,“哧”的一声裂开胸前衣扣,扒下褂子扔在脚后,“扑嗵”一声,如青蛙入水,直冲白木箱游去。
凉棚里的蒋效雨,瞥见东方权生捞了个大箱子,以为得了重财,忙指使他那帮狗腿子,如狼似虎般扑了过来,袖口一挽就动抢。
箱盖打开了,双眼圆瞪的蒋效雨脸色一沉,厌恶地啐了口唾沫。原来里面是一个穿着破衣衫,光着小屁股的男孩子。这个专趁大水发灾难财的黑心贼踹了箱子一脚,带领一帮狗腿子,象猎犬一样又到河边嗅去了。
东方权生心疼地从箱子里抱起孩子,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虽然瘦弱,但骨架很大。
权生问:“孩子,你爹妈呢?”
孩子摇摇头,答不上来,只说他叫大江,今年三岁,说完咧着大嘴,一边哭,一边找爹要妈。
这哭声凄惨得让苍天落泪,河水打旋。东方权生听着,一边轻声抚慰着这个瘦弱的孩子,一边在箱子里搜寻着,想看看大江的父母有没给孩子留下日后寻找的凭据。可是箱子里什么标记也没有,只有两个黑菜团。他叹了口气,决心在沉重的担子上再压上这个不知名的弟兄撇下的苦孩子。可是他又担心,女人会不会同意自己这一善举呢?他准备等黄水消退后,去找在外乡给财主当奶妈子的女人好好商量商量。他想好心的女人一定不会拒绝的。
黄水退了,黄泛区一片凄凉。低洼地方的村庄平了,结实一点的瓦房也淤了一米多厚的泥沙。树叶让泥水撸净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梢插在泥潭中,几只乌鸦站在干枯的树枝上,“哇哇”地叫着,它们在寻找尸首······
踩着泥泞的路,权生嫂回家来了。她左手挽着一个花包袱,背上背着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进了门,她一眼看见九岁的儿子玉海抱着个男孩在摇呀摇地哄他睡觉,心中十分诧异,便放下包袱问道:“嗨!这是谁家的孩子?”
玉海仰起脸来回答:“爹爹抱回来的,名叫大江!”
权生嫂明白了。她坐在床沿上,从玉海手里接过孩子,轻轻地抚摸着大江圆圆的头,又转身抚摸着随身带来的那个孩子的黑油油的头发,为难地长吁了一口气。
东方权生挖了一篮野菜回来,未曾开口,夫妻俩就会心地苦笑了,搂着各自领来的孩子,讲述起来历来。
权生嫂告诉丈夫说:这些时日,她惦记着全家的安危,好不容易待大水退了,才跟东家告了个假。今儿大老早往家赶,半路上忽然看见这个孩子正在河沟的泥潭里挣扎。哭啊,喊啊,嗓子已经哑得发不出音了,活象一只病势沉重的小猫。她说:“我不忍心看着这孩子在那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荒野里等死,就把他背了回来,没想到,你也······”
夫妻两人计议了一番,决定把这两个孤儿收养下来。大江就取名叫东方玉江,权生嫂从河沟里救的这个就叫东方玉河。因见玉江比玉河长得大些,于是排行第二,玉河第三。三年后权生嫂怀孕足月又生下一个女孩,取名东方玉莲。
日月更迭,时光如箭,东方权生夫妇苦挣苦熬总算糊住了四张小嘴。
小兄弟三个同在苦水中浸泡,情意融洽,如同手足。说拾草一齐下手,让剜菜一同拿刀,真是要饭同路走,打狗同弯腰,一块糠菜窝窝掰三下,一瓢凉水三人轮口,苦难中长起的患难兄弟。
俗话说:跟富爹钻钱窟窿;跟穷爹刨地窟窿;跟贼爹打墙窟窿。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三个孩子虽不是同胞兄弟,如今随了东方权生,也就一个个吃得苦,受得累,骨硬筋壮了。
东方玉河在兄弟三个中间,模样丑一些,最惹眼的是那塌鼻子,就象让谁用劲捺了一下似的,村上的小伙伴们都喊他“阿塌”。另外在他左耳根下还长了一片紫黑色的痣,所以大伙又在阿塌前面加上了“黑脸”两个字。
然而没想到黑脸阿塌长到十多岁时,竟被人认走了。
原来黑脸阿塌是南乡财主邱重千的小少爷。他的叔父邱三郎年轻时出国留洋,归国后在国民党军队里谋上了个副官的职位。衣锦荣归之日,回乡里来寻找多年不通音信的胞兄,不料只找到废墟一堆。邱三郎到处打听,才知道胞兄邱重千在十年前黄泛时,因抢霸土地与邻乡老财蒋效雨结下仇隙,两家械斗。后来,蒋效雨买通江洋大盗李巴癞子一伙,趁夜深人静之时烧了庄园,灭了邱家全族。只有塌鼻小少爷被一个家丁救出,但逃至半路上又遇上李巴癞子巡哨的人马,家丁只顾自己逃生,顺手把小少爷扔进了河沟泥潭之中······
经过一番明察暗访,邱三郎找到了已经年老的家丁,打听到了侄儿还活在人间。邱三郎因自己荒淫无度得过白浊,从此不生养,由于膝下无子,便找到东方家来,要把东方玉河领走。
东方玉河见一个耀武扬威自称是他叔父的陌生人要带他走,抱住院里的小树不放手,他不愿离开朝夕相处的爹妈兄弟,可是邱三郎不愿胞兄遗孤,豪门之后沦为乡民,毫不客气地差人将挣扎哭叫的玉河抱上了马车。
马车急驰而去,老远,还听见东方玉河在马车上哭喊妈妈,哥哥和妹妹哩!这哭声揪着权生嫂的心,多少年以后她耳边还时时响着他的哭声哩。
俗话说葫芦吊大瓢不歪。玉河一走,东方家只剩下三兄妹了,苦水的浸泡,使得他们心眼一样正:爱穷人,恨老财。
土块压不住喷发的源泉,石头压不住茁壮的草木。兄妹仨象破土而出的竹笋,一见阳光就往起窜高,终于长大成人了。
兄妹仨虽说是吃的一口锅里的糠菜,可是脾气禀性却大不相同。
玉海是大哥,家里给他压的担子就重些,加上他脾性随爹,老实巴交,为人小心,就是挂个油葫芦也得试三遍钉子。牛筋枝蔓的三棍子打不出句响亮的话,遇事总是忍气吞声的。
玉江呢,与大哥相反。外出打短工爱和穷爷们泡在一起,听他们说古道今,什么李逵、林冲、鲁智深······梁山好汉在他脑海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有一回,长工中流传着这样一件新闻:说是大别山里出了红党,他们人人头上有一颗闪亮的红星,红光灿灿能把黑沉沉的天地照明。还说红党专门与官家豪绅作对,杀富济贫、扶危济困。玉江听得人迷,几次溜出去想上大别山,都让玉海和爹硬追了回来。
又有一回,长工们谈论这样一个故事:说是南乡出了个红党交通员,有一天,他领着大儿子装作打柴的进山送信,没想到内部出了孬种,把他爷儿俩出卖了。白匪半路截住了他们。交通员父子十分英勇,凭着手里一把镰刀,一条扁担,打倒了好几个白匪。爷俩一边奋战,一边偷偷将密信嚼烂咽下肚去。搏斗了足足有十几个回合,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被捕。白匪把他们浑身上下翻了个遍,也没搜出信件。不死心又去抄他们的家,交通员的妻子、女儿和小儿子闻讯躲了起来。白匪没有得到共产党的秘密,恼羞成怒,将父子二人押到河边杀害了,人头挂在了城墙上······
玉江闻听,对父子英雄深为钦羡,他打听清了村名,一气跑了几十里路赶到南乡。只见交通员家的房屋已被火焚,焦土灰烬,一片废墟。听当地人讲,交通员父子的头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人爬上高杆摘去,下落不明。交通员的妻女、小儿子为躲白匪搜捕外出避难,也去向不明。
这个故事象一阵飓风,掀起东方玉江心海的波澜。他第一次知道,这世道不光是受人欺负的世道,还有人在为打倒官府豪绅、为改天换地而斗争。
乡土里培育出了东方玉江粗犷、刚毅、质朴、诚挚、憨厚的性格。他好打抱不平,吃不得半点窝憋气,是个宁愿站着死、决不跪着生的硬汉子。
玉莲最小,爹妈、哥哥也宠爱她。这姑娘十分内秀,明事理,识大体,心灵手巧,七、八岁就能帮妈妈作家务活。后来,大哥玉海娶了媳妇,嫂子喜梅也是穷家姑娘,姑贤嫂慧,如同同胞姐妹一般亲密。
东方玉江二十岁那年被日本鬼子抓了劳工,送到焦作下煤窑。历尽了人间辛酸,好不容易从地狱里逃跑出来。民族仇恨更进一步磨练了他那坚韧不拔的意志。
孩子们都长大了,为养家糊口,东方权生租了来仓堡大地主蒋效雨家的几亩薄地耕种,一家人苦挣苦熬糠菜掺杂,勉强混个半饱,日子一直很艰辛。
蒋效雨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地主,心狠手毒,贪得无厌,对天上过往的老鹰都恨不得逮住拔三把毛哩。对穷人都更甭说了,真恨不得骨头渣子里也能挤出四两油来。他是靠贪、狠、毒发家的土财主,胸无点墨。为了巴结官府,他心想供儿子读书,指望能文武齐备,出人头地。他为独生儿子取名蒋文武,花钱打点把儿子送进城里洋学堂。后来,仗着他老婆和邱清泉的小姨子的婆婆家有点干亲,扯上了裙带关系,蒋文武便被保送到美国战车军官学校,学了三年。这下子鞋帮布作帽檐子高升了。回国以后就当了战车营教官,过了不多久又当了营副。打从国外留学回来,这蒋文武跟他土财主老子可真不是一路货色了,浑身洋味,开口不叫“喂”叫“哈罗”。连他娘叫他吃饭,他也“欧开!欧开!”地答洋腔。蒋家的仆人当着面不敢吭,背地里都嗤鼻子、骂这个数典忘祖的洋奴。这家伙不光从洋爸爸那里学来了骄妄、残忍、嗜血成性,同时也承袭了封建老顽固的阴险、毒辣、刻薄、贪婪。
常言道,不人龟门,不受鳖气。东方权生自从成了蒋家的佃户,就短不了受蒋效雨的盘剥,吃蒋效雨的窝囊气。真是穷灾穷灾,越穷越灾。玉江二十五岁那年,逢上灾年,老天先旱后涝,庄稼颗粒不收。穷苦人只好用树皮、草根、观音土来填充肚皮。东方一家辛苦劳累了一年,只收了大半萝筐瘪谷,堆放在场院里晾晒。全家就指望这点瘪谷来维持一年的生活,把它看成了心尖、命根。
人说好心人象莲花,坏心人象毒蛇。这话一点也不假。蒋效雨家大业大,驴骡成群,可连牲口拿料也穷算计。秋前放到佃户地里吃青,秋后便赶到场院里吃黄。这年收成不济,地净场空,东方家这点瘪谷就成了稀罕物。驴骡常跑来偷食,其中有头灰色的驴子吃得最凶。权生老汉虽心疼这点救命粮,可又怕得罪蒋效雨。只好和玉海象请神一样扛着驴、骡的脖子往场外送,谁都不敢大声吆喝。
这一天皁饭后,瘪谷刚摊上场,那群驴骡又跑来了。权生老汉和玉海照例往外请。西边撵了东边来,东边撵了西边来,弄得爷儿俩毫无办法。正巧玉江从地里回来了,一见这阵势,一时性起,抄起铁锨跑来轰赶。老驴见真要打它,撂蹄踢来,玉江气极,抡锨打去。那铁锨因日日使用,磨得锋快,“蹭”的一下把驴腚划破了一道口子。老驴一惊,甩着蹄子,乱晃着脑袋,隄蹴着,甩着尾巴逃跑了。
东方权生见玉江惹了祸,回到家里忐忑不安,生怕会招致什么祸患。果然,过了半晌,蒋效雨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抄着长袍,带着挂盒子炮的家丁如狼似虎般地赶了来。权生老汉闻讯,慌忙把玉江推出后门躲藏起来。
权生老汉想,“棍棒不加知罪人”,连忙赔情道歉。蒋效雨哪里容得东方权生多说,一口咬定东方家打驴欺主。声令下,棍棒、皮鞭如雨点落在东方权生身上,顿时把老汉打得口吐鲜血趴在地上。直到把人打得奄奄一息,蒋效雨怕出人命这才止住家丁。接着不容置辩地说:“驴子流血过多,已经死了,一切损失由你家包赔。”
老汉心中纳闷,那驴只划了道小口子,出血不多,怎么会死呢?但逆来顺受的老汉不敢强拗,为了息事宁人,只得答应三天内赔蒋效雨一头壮驴。
乡亲们见老汉被打成那样,同情、怜悯,于是你凑一份,我凑一份,东借西挪,总算凑足了十元大头银洋,买了一头壮驴。
三天期限到了。玉海牵着才买的驴送到蒋家,想要蒋家换给死驴。他估摸孬好煮个驴肉卖,也能抵一两笔账。不料蒋家收了壮驴,却只扔给玉海四个驴蹄,还说让他拿回去供起来。别看玉海性子蔫,可也受不了这侮辱,他憋了一肚子气,把驴蹄使劲扔回蒋家大门,说道:“你······你家供吧!”转过身大步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长工悄悄从蒋家来到东方权生的病榻前告诉他:“那驴子是蒋效雨让狗腿子宰了的。”
东方老汉愣住了,忙问:“咋回事?”
长工说:“蒋效雨的儿子蒋文武来信说,他们战车营要去徐州驻防,路过家乡。战车营的官佐都爱吃驴肉,让老爹多准备几只,到时好设宴接风。不巧你家玉江打了老驴,老贼就动了脑筋,来个一举两得,把驴宰了,既给儿子摆了全驴宴,又敲了你的竹杠······”
东方老汉一听,气得两眼发直,直觉胸闷腹胀,肺炸肝裂,“哇呀”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跌扑在地。
闻讯赶回家来的玉江见此情状,烈火烧心,暴跳如雷,抄起镰刀,要到蒋家去拼命。玉海、玉莲生拉硬拽才拖住了他。
妈妈恨蒋贼,疼老汉,含泪忍恨,慌乱地给权生揉搓着胸口。
权生老汉年迈力衰,本来沉重的生活担子,已经压得他弯了腰,他象风中残烛一样。前些日子遇到了那阵狂风急袭,已经难以忍受,这一气更是风中夹雪,把老汉一下打萎了。一病不起,第三日就残灯幽灭,撒手撇下老妻儿女归了黄泉。临死,他把玉海、玉江、玉莲和大儿媳叫到跟前,说:“孩子,我看不见你们的好日子啦!爹给你们留下了一腚债,对不起你们。”
“爹,别说了!这都是蒋老财害的。”玉江说。
“玉江说得对。爹本来想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学老牛,草草柴柴充饥,闷声卖力一辈子。可是,老财连这样的日予也不想让咱过啊!这条路,爹走给你们看了,等着爹的是死。孩子,你们都大了,爹不愁玉江、玉莲,愁的是玉海,脾气跟我一样,要吃亏的······”
“爹,我听人说西边河南山里有‘八大爷’的兵马,东边苏北有‘四老爹’的队伍,我想······”玉江道出了一个心头的秘密,玉莲机警地用手制止住玉江的话语,出门看看无人,才放心地走回来。
“逼上梁山啊!你们去闯吧!”权生老汉喘了口粗气,十分费力地说,“玉江,爹还有一桩心事,埋在心底多年了,我跟你妈商量过,你和玉莲都是苦水里生的苦孩子,如今都长成人了,你要不嫌弃玉莲,就······就定了亲吧······”
玉江听爹临终还关怀着他们的未来,心头不觉抖动起来。人常说,“豆腐心肠越煮越硬,铁打心肠见火就软”,玉江这条钢铁汉子,被救命恩人真挚的爱触动了心弦,豆粒大的泪水迸出了眼眶。
权生老汉一手拉过玉江,一手拉过玉莲,把两个人的手,吃力地放到一块,嗫嚅地说:“苦日月,你们······就慢慢······熬吧!”说罢,老汉脸上现出了一丝憾恨无穷的苦笑。突然,他好象看见空中有什么东西似的,猛丁坐起身,双手挓挲着去抓,嘴里狠狠地嘟哝着“蒋······蒋······贼!”双手僵直地举在半空,好半晌,他一挺身子倒下了。
权生老汉的眼没有闭。
东方玉海默默无声,用热泪来向父亲告别。妈妈抚着气绝身亡的老汉悲天恸地号哭着,哭声是那样的悲切,连门外的杨树也停止了喧哗,垂下了头。
东方玉江叫骂着一跳三尺高,手中挥舞着磨得锃亮的弯镰,要找蒋家算帐。嫂子喜梅和玉莲紧紧地拖住他,任怎么也不松手。
棒槌河呜咽着,带着这苦难的哭声向东流去,河上飘着一串串气泡白沫,象是向这不平的世道呜呜地愤怒呼喊。
事过不久的一天,蒋效雨进城会姘妇菜根香,傍晚回府,路过一片高粱地,他正在车轿中悠然自得哼着小曲,突然从一人高的高粱地里飞出了两柄柴斧,一把砍中车轿门楣,一把从蒋效雨头上掠过,击中轿后跟班的家丁,家丁当场身亡。蒋效雨忙命随从捉拿刺客,结果空忙一阵,任什么痕迹也没有找到。
受惊的蒋效雨虽没有抓到刺客,也没看清是谁,不过猜个十之八、九是东方家那个禀性刚强的二小子东方玉江。
一连几天平静无事,蒋家在是非池里按下了风波瓢,没有明令追査,却不断私下缉访。
按照当地习俗过了头七过七,过了三七过五七,东方老汉死了一个多月,糠菜上供,凉水当酒,表了全家哀悼之心。
东方老汉下世百日,时刻记挂着丈夫遗言的妈妈,便催着玉扛、玉莲完婚。
玉江和玉莲在生活的死亡线上共同挣扎,象结在一根藤上的瓜,两颗心儿一直象兄妹一样交融在一起。自从老爹给他们定亲以后,两个反倒有点隔膜了。然而,兄妹之情转化成的爱情,象一杯浓烈的美酒,分外甜醇,也分外强烈。这种转换也象鲜艳的桃花结成甘甜的蜜桃一样自然,他们更相爱了。表示爱情的方式在玉莲来说是种少有的羞涩,而玉江则只会??头皮,敦厚的嘴唇翕动几下。完全地心照不宣,在一个明月团圆的秋夜,他们月亮公公作媒,薄水当酒成了亲。
成亲后不久,来仓堡西边传来沉雷般隆隆的滚动声,颤抖的大地上开来了乡下人从没见过的怪物坦克车。
蒋家的大少爷,国民党战车营副蒋文武,耀武扬威地带着坦克车队路过耒仓堡。
蒋家大宅可忙坏了,又是宰猪又是杀羊,又是解牛又是屠狗,摆了七七四十九桌宴席,全鸡全羊全鸭不说,还专门摆了从活母猪肚里扒出的猪胎给蒋文武的同僚接风。
蒋家大宅里乐,来仓堡可就哭。那些丘八老爷抓鸡抓鸭连毛烤了吃。圈里的猪,栏里的羊,街上的牛,见着了就拿刺刀捅,捅倒了就拖走。闯进家宅,不管里屋外房,有值钱的就拿,有好吃的就装。姑娘媳妇更遭了劫难,只要让匪兵看见,就被拖去糟蹋,一时间来仓堡哭声连天,怨声载道。
就在这一天的酒宴上,蒋效雨给儿子递了个话:“有东方兄弟在,如芒刺在背,如鱼骨鲠喉!”
也就在这一天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的时候,玉江、玉海被堵在家里,让匪兵抓了壮丁。
第二天,坦克车要开拔了。东方玉海同许多被抓来的壮丁一起,被硬逼着换上了黄色的匪军服,成串地拴在坦克上,壮丁们挣扎叫骂。玉海闷声不语,绝望地看着送行人群中的年老的妈妈和怀孕的妻子以及妹妹玉莲,两行苦泪顺着面颊涔涔地流下来。
东方玉江被拴在后边的坦克上。他不甘心束手就擒,偷偷挣断了手腕上的绳索。
坦克开动了,尘烟滚滚。
人群乱了,那些壮丁眷属们,疯了似地追逐着坦克。
东方玉江瞅空子纵身跳下坦克,挤进了人群,坦克上的匪军们一愣,慌忙吆喝着停车抓人。
此时,人群中站着个膀大腰粗的中年汉子,此人生得眉眼开阔,嘴巴上生着乌楂楂胡须,见玉江跑近一把将他拖到身后,顺手摘下自己头上的破毡帽扣到了东方玉江头上,然后,大汉装着慌乱夺路的模样,拦挡了一下跳下坦克来追捕的匪兵。一个匪兵嗵的给了他一枪托,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偏了偏身子让他们过去。
东方玉江乘机穿过人群,拼命奔跑。他跳过水沟,拐过房角,钻过拦路的篱笆。匪兵开枪了,子弹在他头顶嗖嗖地啸叫着穿过。玉江毫不惧怕,一个劲地跑着,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投“四老爹”的队伍,将来好报深仇大恨。
眼看就要摆脱掉追赶的匪兵了,突然从前方斜窜过几个人来,一下拦住了他的去路。原来是闻讯赶来的蒋家大宅的家丁。
寡不敌众。家丁们一窝蜂扑上去按住了东方玉江。
蒋效雨也赶来了。他见东方玉江没跑掉,念了声“阿弥陀佛”,令狗腿子取来一副二十七斤重的脚镣砸到玉江腿上,随即把玉江押回了蒋家大宅,交给还没启程的蒋文武。
戴着墨镜,洋气十足的蒋文武正准备出发,见抓来了逃跑的玉江,便气冲冲地走过来。他头上斜扣着一顶马桶盖似的大檐帽,脸色十分苍白,眼窝深陷,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着,脸上的肌肉索索抖动。他一只手插在斜挎的牛皮武装带里,一只手捏了根纸烟。一见到玉江那不驯服挺胸昂首的样子,他就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他走上前抬起了穿着皮靴的脚狠狠朝东方玉江踢去。东方玉江毫不示弱地提起了带镣的脚。
“当啷啷!”铁镣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蒋文武正踢在铁镣上,虽然鞋厚不觉疼,却差点被铁镣绊了个跟头。他心中一惊,眼前金星直迸,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蒋文武抽搐着鹰勾鼻子,恼怒地甩掉烟蒂,解下武装带,拢在手里朝玉江抽去。
东方玉江一声咳嗽,冷不丁飞出一口血痰,象箭镞一般射向蒋文武,正糊在蒋文武的眉眼上。
蒋文武擦去血痰,左手按住枪套,右手掏出手枪要打。
周身血液已经被仇恨烈火燃烧得沸腾的东方玉江,毫不畏惧,挺着胸膛迎了上去。
蒋文武没有立即扣动扳机,他望着不怕死的东方玉江,一丝兽性的狞笑,从那死尸般惨白的脸上闪过,他阴毒地从鼻孔里挤出一句话,那声音仿佛一条狼狗的狂吠:“哼!赏你一粒子弹,太便宜了。我要让你尝尝我的坦克车的厉害!”
说罢,他吩咐狗腿子从蒋家大宅取了一盘两丈长的麻绳,系在玉江的铁镣上,另一头系到最后一辆有“149”白漆符号的坦克车上。
东方玉江明白,这兔崽子是想让这怪物将自已活活拖死。
乡亲们惊愕地围过来了。玉江看见披头散发的母亲,她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来了,玉莲和嫂子喜梅搀扶着她。嫂子的眼睛哭得象核桃,玉莲的双眼让烧心的怒火燃得通红。玉江心中无限憾恨,恨那两柄柴斧没把蒋贼劈死,恨自己空有斗牛勇力却不曾亲手除掉眼前恶贼。恨!恨!恨哪!不曾投得“四老爷”的队伍就遭贼毒手。千憾万恨之中,玉江眼前似闪过一道灿灿光亮,他定睛一看,啊!在人群中,那个把破毡帽扣在他头上掩护他逃跑的中年汉子,正眨着眼关切地看着他呢!
玉江向那人投去感谢的一瞥,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苦笑。但那人没有表示什么,一缩身隐没在了人群之中······
蒋文武转身对坦克上的匪军交代了几句,钻进他那辆美式吉普车。吉普车一声吼叫,象醉醺醺的酒鬼一样莽里莽撞地拖着一股浓浓的烟尘开走了。被掀起的黄泛区细淤土越扬越高,仿佛一道尘墙遮住了人们的视线。
东方玉江不甘心这样默默地死去,他要跟乡亲们、亲人们告个永别。他狮吼虎啸般地呼喊起来:“乡亲们,报仇!玉莲,报仇哇······”
坦克隆隆地发动起来了,车身猛地朝前一窜,那一页页连在一起的铁板向前铺去,让许许多多小轮在上面碾过,钢铁与钢铁磨擦、撞击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震得地皮颤颤而动。
东方玉江精神抖擞,他弯下腰,抓起绳索和铁镣,准备同这个怪物搏斗。
坦克朝前驶去,东方玉江迈动带着铁镣的双脚,跟着向
前走去,哗哗的铁镣撞击声淹没在坦克发动机的吼声中。坦克越开越快,突然把东方玉江拽倒了,他向后仰跌下去,身子在地上倒拽着,身子下的泥土显露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妈妈,嫂子,还有玉莲,跟在后面狂奔呼号,惊呼着:“玉江!玉江啊!”
东方玉江倔强地翅起身子扭过头,奋力朝后喊着,拦阻着亲人:“不要跟来!不要······”“哒哒哒”敌人的机枪响了,玉江听见妈妈、玉莲的惨叫声。他心肝俱裂地惨叫了一声“妈妈!”绝望地作最后挣扎,但身不由己,渐渐地被坦克拖带出村去了。
坦克加速了,隆隆吼叫着开出耒仓堡,向棒槌河上的石桥开去。
东方玉江拼尽全力仰起身子,不使脑袋撞击在地上,背上的衣服巳经磨破了,皮肉火烧般地灼痛,但他仍不住地仰起身子想回头张望,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一切,故乡、亲人都沉沦到茫茫的烟尘中了。
坦克在奔驰,坦克上丘八们发疯似地狞笑狂叫。铁镣上的那两道铁箍磨破了东方玉江的腿骨面,鲜血渗出来濡红了双脚,又滴落到黄土路上······
东方玉江心肝俱裂,满头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叭嗒叭嗒甩到地上,他那喷火的眼睛紧盯着坦克炮塔下的那三个白漆的号码“149”。他仇恨满腔,使劲咬紧了牙关。
坦克加足了马力吼叫着,象一头发疯的野牛。车身后面扬起一股黄黄的尘土,黄河决口带来的淤土象细粉一样被扬在空中,悬浮着。
东方玉江来不及思考别的什么,他竭尽全力与这恶虐的暴行斗争,几乎是调动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可是肌肤和其它肌群的功能终究抵不过机械的速度和强力。他渐渐地失去了顽抗的力量。大地无情地对待着他。土坎把他弹起又抛落,仿佛抛着一个篮球。丘八们在车上哈哈狂笑。这残暴的极刑,终于把东方玉江折磨得昏死过去了。
坦克车队卷起的黄色烟雾,越扬越高,东方玉江完全淹没在“雾海”之中。
象野牛一样吼叫的坦克,发泄着武力的淫威,横冲直撞地开上了棒槌河的石桥,身后拖拽着东方玉江失控的躯体。
松软的土路总还是有一定的缓冲力,因为它不那么坚硬,石桥可就不同了,石头高低不平,棱角会把玉江的脑袋撞碎碰烂,不容置疑,东方玉江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死亡的边缘。
坦克上了桥,车速减慢了,桥在钢铁的履带下震颤发抖。突然,从桥下冒出一个人来钻进尘雾中,扑到拖带玉江的绳索跟前。······
坦克过桥了,又全速奔驰起来。
行了老远,坦克上的丘八才发现车后的绳索不象刚才那样紧了,赶忙一拉,松得很。怪啦!
坦克停了下来,几个背卡宾枪、戴船形帽的坦克兵跳下车,穿过尘雾前去观看究竟。他们一边走一边嘟囔:“别说是肉身,就是铁人也早拖烂了!”“査看个屁,有十个脑袋也拖烂了!”丘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判断着,沿绳索走去。
然而当他们看见绳索齐刷刷被砍断时,不由得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了!
东方玉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