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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硕鼠

吴金良

幽谷拾光

这年月,不怕没事干,就怕没人捧,一吹二颂三宣传,还愁混不上先进和模范?吹红了,捧紫了,身上的头衔自然就多了,上面夸,下面说,真是把人乐得屁颠颠!

蛟龙出海

老杜拎着暖壶去打开水,八字步迈得优哉游哉,嘴里还哼着戏文。有人喊一声:“杜主任”!老杜的戏文顿住,脑子里却没反应过来,吃不准人家在喊谁。他慢慢回头,看见一张很熟悉的脸,知道是县政府大楼里的人,却不知人家姓什么,于是就准备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试探人家到底在喊哪个“杜主任”。见老杜这一副傻憨的模样,对方连忙赶上几步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老杜只好腾出右手跟他握,脸上还是那种傻小子的表情。他心里很纳闷:自己担任“灭鼠保粮办公室”主任有一年了,从来没人喊过什么“主任”,熟人见了,都叫他“老猫”——本来嘛,灭鼠保粮与“猫”有脱不清的关系;不太熟悉的人,都叫惯了“老杜”或“杜科长”——他从前是农业局的科长。这“主任”二字,在老杜和老杜的朋友们看来,实在有点嘲讽的意味。什么主任?“灭鼠”主任,猫的干活!简直是骂人嘛!所以,“杜主任”三个字,把老杜叫蒙了:这人怎么敢开这种玩笑!

握着的手被对方使劲摇了几下,撒开了。“您找我有事?”老杜为人厚道,不怎么介意人家喊自己什么。“哟!

您还不知道?您的大名上报纸了!快去吧,县长在楼上等着您呢!”

老杜更傻了。上报纸?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上报纸的事是真的。而且是省报,头版二条,五百多字。

内容大意是:由老杜领导的灭鼠保粮办公室一年来工作成效显著,总计灭鼠若干若干,减少粮食损失若干若干。报道中两次提到老杜的大名,当然也提到了县里主要领导的名字。

尤其厉害的是,报道中说老杜所在的这个县是“灭鼠保粮”

先进县,并号召各地区向该县学习,彻底消灭鼠害云云。老杜把这个报道浏览了一遍,发现署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省报记者,不认识;另一个叫李小冬,认识。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李小冬正是“灭保办”仅有的两个工作人员之一,是老杜唯一可以调度差遣的部下。老杜心里暗骂:妈巴子的小李子!

吃饱了撑的干点啥不好,这猫逮老鼠的事也值得你点灯熬油写文章登报纸!没事尽给老子找事!

他心里狠骂,抬起头来看县长。县长正望着他笑呢,还热情地给他泡了一杯茶,掏出自己的烟来递给老杜一支。老杜慌忙欠着屁股连说“不会抽不会抽”。再呆再痴的人到了这个火候也该明白了:这是件好事。老杜放了心,没惹麻烦就好,于是也笑了笑,心里也不再骂李小冬了。

县长着实夸奖了老杜一番,说他为县里争了光,说咱们县上省报头版还是第一回,这全是老杜的功劳。老杜虽然厚道,到了这个时候该表示点什么还是知道的。他赶紧强调这是县长领导有方和上级重视灭鼠工作的结果,与自己的工作没多大关系什么什么的。嘴上如此说,心里却气不忿儿,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妈的你们谁重视过?说是“灭保办”,平时连张报纸也不给订,下乡回来报个差旅费都没人管签字。不是我老杜下死劲给你们抓老鼠,能有今天这一出?老杜为人方正,不大会使假,心里有事,眉眼上就笑得有点虚情假意了。县长可能也看出来了,忙转了话题:“老杜啊,咱县这个荣誉来之不易,要保持,要发扬,要珍惜呀!今后你们工作上有啥困难,你直接找我!”

这话挺对老杜的心思,他便连连点头,脸上才又笑出了几分真诚。

名字上报纸,怎么说也是件大事。大家都来挤兑老杜,让他请客。老杜推不开,只好掏腰包。候齐了人,开了两桌,花了百多元,喝倒了好几个。老杜半醉半醒懵懵怔怔往家里走,想起百多块钱的花销,又骂开了李小冬,没事你琢磨点儿啥不成,给老子登报纸有你什么好儿!猫逮老鼠人逮我,害老子平白扔了百多块钱!妈巴子的李小冬!踉跄着跨进家门,却先打了手电去看那几只大老鼠。干什么就得吆喝什么,老杜当了“灭保办”主任之后,特意弄个铁丝笼子养了几只老鼠,以便于“了解敌情”,摸清老鼠的生活习性。他用手电照了照笼子,老鼠们早就习惯了,都很坦然地接受主人的检阅。也许因为长期关在笼子里养尊处优而且不必担心天敌的侵扰的缘故,这几只老鼠都长得肥肥壮壮的。老杜看着,摇晃着脑袋笑起来:“妈的,老了老了,想不到你们这些家伙倒叫我风光了一回!”心里想,百多块钱反正也是扔了,这一辈子,难得出这么个大风头,那钱,就当喂了老鼠吧,心疼管屁用!酒喝多了,逻辑就不大清楚。拍拍笼子,回屋睡去。

次日,县里开大会,隆重表彰老杜和他的“灭保办”。授锦旗,佩红花,发奖金100元。不过奖金没到老杜手里,早早被几个相好的拿去办了酒席,又喝了个半死。过了几天,地区行署下文件,正式命名该县为“灭鼠先进县”,号召各县向老杜他们学习。“灭保办”从没人待见的苦孩子一下变成了娇宝贝,老杜成了县城里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

老杜的风头还没出足,该他显头露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地区行署发文后,各地前来取经参观考察交流的人便一日日多起来。开始还是老杜率领着李小冬迎来送往,不几天他俩就招架不过来了。老杜去找了县长,县长当即指示抽调人员组成接待组,由老杜挂帅,所需招待费、会务费、礼品费,一律照数拨给。那些日子,连县城里几家主要餐厅和旅社的老板们也把老杜当神仙供着,巴望他把那些吃和住的生意多安排一些给自己。

老杜成了大忙人,老杜威风八面了。

老杜偏偏不是那种好出风头喜欢热闹的人。这叫什么事呢!整天就是陪吃陪喝陪开会陪游览,还得挖空了心思购买土特产送给那些远道而来“光临指导”的客人们。待客之道,他懂;地主之谊,他也明白。问题是太麻烦。人一烦,就容易冲动。这一天,老杜又送走了一批客人,甩了甩被人家握麻了的手,晃了晃被酒精熏得发涨的头,大步流星赶回办公室:“妈的你们都给我听着,从明天起,全体给我下乡抓‘灭鼠‘。办公室锁门,谁也不准擅自回来!再有什么取经的混账玩意儿来,谁爱接待谁接待!老子当的是灭鼠保粮的主任,管不着大活人的事!”他拍胸跺脚连叫带嚷,人们都憋红了脸不敢笑。见人们不说话,老杜自己清醒了点,放缓了语气:“我明天也下乡,找个地方去指导几天。咱不能光等人家来指导咱呀!”

老杜没下乡。他在家里藏了一天,把笼子里那几只肥硕壮健的老鼠一只只鼓捣出来细细地宰了。宰得十分解恨。

诗文并茂

业绩申报

村骗乡,乡骗县,

一级一级往上骗。

其实心里都明白,

牛皮岂能吹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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